第49章好女人
贾母屋内一张大床，两只人高的大花瓶，一对屏风，两个丫鬟一个老嬷侍奉在床前。孙悟空入内，屋内其他人都退开，贾母躺在床上，一头黑白混杂乱发，眼皮仿佛被千斤坠吊着，用尽全力挪过头，也只拉开了一条缝，眼珠子好像在转，又好像没转，片刻后，等孙悟空到她跟前了，她方开口道：
“凤丫头，你这找回的，又是个什么人物？”声音沙哑得像喉咙卡了一口浓痰。
王熙凤上前说孙悟空是个大夫，行医四方，走到京城，因听说其他同行说荣国府有位贵人生了怪病，所有人束手无策，刚好手中有治疗这病的秘方，遂自请上门。
贾母听完，头又扭了回去，头在枕头上几不可查地摇了两下。
土地传音道：“为了治这老太婆的病，这一个月，什么道士法师和尚，凡事说自己有本事的，王熙凤全都挨个请了个边。”
挨个请了个遍，然而仍然没治好。故而再听什么说有秘方能治的，也不稀奇了。
王熙凤没多说什么，让两个丫鬟，一个替孙悟空接药箱，一个替他擡凳子到床前。贾母伸出手来，孙悟空假模假样把了两爪脉，叹一口气，站起身，对着一干人道：
“胡来，真是胡来！”
王熙凤道：“先生这是何意？”
孙悟空扫了一眼桌上呈药的碗：“本来是个小病，乱七八糟的药喝下去，反而催发了病根，要不是我来得及时，恐怕过不几日就没命了。”
孙悟空从药箱翻出一粒乌漆麻黑的药丸子，拿到王熙凤跟前，道：“情况危急，先将这个给她服下。”
王熙凤看着孙悟空仿佛未及弱冠的少年面孔，面露犹豫，孙悟空伸出右手，状似不经意地拍了拍葫芦。立马，床上的贾母鲤鱼打挺一般地呕出一口鲜血，一群人团团将她围住。
王熙凤赶紧接过药丸，交给一个丫鬟喂到贾母嘴里，等亲眼见到贾母吞掉药丸，孙悟空又拍了拍葫芦。很快，贾母几乎黏在一起的上下眼皮扒拉开，整个人跟死鱼入了水一样，讲话行动，瞬间快活起来。
贾母看向孙悟空，如见天神下凡，正要开口讲些什么，孙悟空伸出手一拦，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
“这药丸只能暂时压制她体内病症，病灶若不彻底去除，只怕还是没得救。”
一套拉踩同行加恐吓耸听的组合拳打完，孙悟空很顺利地被王熙凤当作了唯一救命稻草，留在了贾府。
此后三日，每当孙悟空喂一粒药丸给贾母，土地就收回一点施在贾母身上的法术，叫贾母身体渐渐好转。王熙凤安排了他住在单独一间小院，好吃好喝招待，王熙凤给了他好大一笔银子，孙悟空还了一半给土地，另一半收了起来。
这日中午，他叫住给他送饭的丫鬟，给她一个木盒子，要她交给王熙凤，又让她转达自己还要行医天下，不能在此逗留，望她谅解。
孙悟空径自出了府，一跨出门，土地就从他腰间掉下，画出人形。
“靠，你真装神医装上瘾了？你不留在贾府，怎么拿玉？！”
孙悟空但笑不语。
第二日黄昏，孙悟空正在客栈吃饭，王熙凤就亲自带人找上了门来。
“什么情况？”土地化作葫芦，藏在床头传音给孙悟空。
“我在木盒里放了药丸，半年的量。”孙悟空回他道。
“我知道啊，我看着你包的嘛……”土地忽然醒悟过来什么，“等等，你给的她什么药？”
“巴豆搓成的丸子。”
“……”
“她要是一路打听，一定能找到我住的地方。我特意还选了间离贾府近的，没想到她来得这么晚。”
“……你到底是何用意？”
“失去才懂得珍惜。”孙悟空道，“相对于送上门的，人们往往更在意得不到的，对自己爱答不理的。譬如，你知道为什么天庭女仙无数，天蓬却独爱嫦娥吗？”
“切，因为她长得美啊。”
“错！”
“……那是什么？”
“因为人家根本就不搭理他！”
贾母的病名医请遍，竟都没他一人本事，王熙凤终于知他高低，使出浑身解数，想把孙悟空请回贾府。孙悟空摆出万般无奈，又医者仁心的姿态，“勉强”同意留在大观园，等病治好再走。贾府中人，反而尊他若神明，生怕哪里惹了他不开心，叫他撂挑子走人。
这日，孙悟空施完药，走到一处回廊拐角，忽然听见说话声，再走两步，穿出回廊，只见贾府众美聚在一堆，脸上容光焕发，正坐在一处庭中吟诗作对。
几人都是头一回见孙悟空，见他过来，说话声便停了，四周静悄悄一片，好像是该轮到香菱作诗，她一人站着不知所措，诗还没念出来，又靠着桌子坐下来。
薛宝钗看见孙悟空手中药箱，打量一番，站起身，询问孙悟空是否就是那位治好贾母的名医。孙悟空点头称是。一番寒暄，就这么别过。
“你哭什么？”薛宝钗转过身，见林黛玉眼眶通红一片。
林黛玉收回挂在孙悟空背影上的目光，她双目失神，整个人好像魂魄都飞去九霄云外，伸手抚上划过脸颊的泪滴，茫然喃喃：“我也不知道……”
她闭上双眼，摇了摇头，好像终于从某场梦魇中挣扎醒来，睁开眼，排山倒海的情绪退去，目光清明。
“只是忽然……”她右手抚上心口的位置，眉头一蹙，“这里有点难受。”
孙悟空穿出回廊，定住脚，回忆起刚才一幕，传音入密道：“我忽然想起个事。”
土地道：“什么事？”
孙悟空道：“香菱身上还有敖应的鳞片。”
要拿鳞片，就一定会触发半命索。他二人谁也没有身先士卒的打算，故而一拖再拖。
“……”土地犹犹豫豫，试探道，“你想怎么做？”反正，他是绝对不可能去取的！
孙悟空听出土地话中担心，道：“要取鳞片，又不一定非要我俩出马。”
土地迷惑道：“你什么意思？”
孙悟空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拿在手中掂量两下，一脸坏笑。
“我们可以去雇个贼。”
“你是说，找个贼帮我们偷？”土地思索道，“……可是，这贼要是被半命索反噬掉半条命，一生命数不是都被改了吗？”天庭不让神仙在凡间显出真身，就是因为怕神仙插手改掉了凡人命数。
“改就改了，非常时期，非常办法。”孙悟空顿了顿，道，“到时候天庭要清算，全都算在我头上。”
有了他这保证，土地稍稍放下心来，等一会，又忍不住道：“等会，你没觉得这样做，稍微有点缺德啊？”
贼的命就不是命吗？
“就是因为缺德，所以才找贼来做。”
“什么？”
“缺德的事，就找缺德的人做。”
由于王熙凤生怕孙悟空跑路，早给进出看门的人打好招呼，孙悟空不好出贾府，找贼这事顺理成章成了土地任务。
等土地走了，孙悟空终于有机会单独行动。
他支开土地，不是因为香菱，而是……今天他看见的薛宝钗身边那个丫鬟，总给他一种格外熟悉的感觉……按理说，他在凡间不该有什么熟悉的人，就算是当年西天取经路过遇见的，即便孩童，如今也至少半截身子入土了，可那个丫头，看模样，也不过十四五……
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
仗着土地给的一点微末法术，等到三更夜，孙悟空悄悄潜入到蘅芜苑。下人房，通常在院子最外一层，孙悟空沿着墙走，一间间寻摸着。
妖怪化形法力消耗巨大，所以一旦无人，它们就会化出真身。甚至有时，不是它们不想伪装，而是法力耗尽，不得不露出原型。
薛宝钗身边的丫鬟白日一直伺侯在她身侧，入了夜，他不信不会化出人形。
刺探一阵，孙悟空终于摸清了丫鬟住的位置，悄无声息跳上房梁，掀开瓦片，借着月色，看清床上躺着的，无一例外都是正儿八经的人。
盖回瓦片，孙悟空翻下房顶。
兴许，只是错觉。
***
贾母的身子渐渐在孙悟空调养下转好，如今贾府上下，又开始操心另一件大事。
贾宝玉失踪七日，至今未归。王熙凤报了官，衙门问着要了画像，贴在城门，确保其不会出城，又说会派官差去找，等有消息再上门告知。贾政急得团团转，把府上的下人，也差了一半出去找人。
然而有关于贾宝玉失踪的风言风语在这几日如蝗虫过境，席卷了整个贾府。他荒唐了十几年，什么罚什么骂都挨过，怎么会现在才想起做这事？他一个手不提肩不能的富贵公子，究竟哪里来的勇气离家出走？他祖母危在旦夕，他怎会在这个时候不管不顾地跑掉？
由于他离开前，挨个找府上能主事的人抗婚，所有人都认定他是因为不满意薛宝钗，所以离家出走。
这一下，将薛宝钗放在众矢之的。
因为不愿与她成婚，所以冒着性命危险，不顾家族脸面，一意孤行地逃跑。
他逃得有多畅快，对她就有多侮辱。
薛宝钗虽然也是个小姐，但寄住在此，到底是外人。贾宝玉生死不明，所有流言蜚语都冲着她来。即便这一切全然出自贾母和贾政之手，但好像，她才是害得贾宝玉离家出走的罪魁祸首，今后贾宝玉要真遇见意外，也是叫她害死。
再又两日，薛宝钗终于忍不住受辱，服毒自尽了。
听说她死前，还写了一封遗书，上下都在传，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也左右不了什么，她爱慕贾宝玉久已，听闻他因抗婚离家，觉得心如刀绞，这辈子都没什么盼头了。于是决定替贾宝玉解脱。今后他要是回家，还可以另寻一段良缘。
她这一死，终于成了个好女人。
既不抗逆父母，又全一番痴情。
可谓是古今第一……脑残！
“哎呀，话不能这么说嘛……”土地挂在树上晒太阳，懒洋洋道，“要牌坊不要命的事，人间很常见的，这种核心价值观的事，你不懂，不要乱指点。”
孙悟空躺在土地挂着的大树下，仰头看扭着屁股的葫芦，“喂，你不觉得薛宝钗死得很奇怪嘛？”
由于孙悟空谢绝了任何丫鬟下人照顾，诺大的院子就只有他和土地两个人，他久没用过人身，觉得活动几下就浑身发酸发胀，好不方便，常常躺在树底，晒太阳挠鞋底扣手背，舒展筋骨。
“有什么奇怪的？”
“我那天看她……”孙悟空眯起眼睛回忆，“不像是有什么死志的人。”
“这种东西也很难说的……”土地思忖一番，道，“毕竟天庭写命，什么离奇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你的意思是说，薛宝钗的死，可能是天庭造贾宝玉命数的一环？”
“有可能。”土地翻身下树，跳到孙悟空身边，“先别说这个了，我找来那个贼问我什么时候行动。”
孙悟空沉思片刻，道：“暂且不急。近日薛宝钗出殡，香菱守在她灵堂里呢。”
薛宝钗死后，贾府找了许多和尚道士来府上超度，许多也都曾来治过贾母，什么招魂驱魔的把式都耍过了，全都败在土地的法术下，如今见贾母在孙悟空手下枯木逢春，不知是不是觉得有点丢面，于是又说薛宝钗乃是替贾母挡灾而死，贾母能活，是因为抢了她的生机。
因欠薛宝钗恩情，贾母决定为她追办一场大婚。
贾宝玉怎么都想不到，自己都逃出了贾府，还被迫当了一次“新郎官”。冥婚之后，薛宝钗就正式成了贾家媳妇。丧制都按贾府的规矩来，也由贾府一手操办。
如此安排，比薛宝钗客死异乡的名头好，薛家也没有什么意见。
土地道：“守在灵堂不出来，确实不好下手。”
“最好是等她单独出门……”孙悟空说着一半，戛然而止，目光看向天空，语调忽然一转，“那是……”
土地顺着孙悟空目光寻去，只见碧蓝的天穹之上，浮云万卷，一道金光，拖着长长的尾巴，流光四溢地穿过云层，斜冲往西南方向。
“这是……”土地惊愕道，“有仙君下凡了？”言罢，又嘟囔一句，“排场够大啊……”
众所周知，法力越高的仙行使仙术时爆发出的法术波动就越强烈，譬如佛祖一出场，必然是九品莲台，漫天花雨，佛光普照得亮瞎双眼。但天庭之中，大家常来常往，还经常组团旅游，要是一堆人聚在一起，五彩斑斓地路过这处仙宫那处灵峰，看起来就非常装逼了。
故而出行之时，要是知道附近有人，仙家就会特意控制灵力波动，以免打扰到仙府主人。
“他一贯都是这样。目中无人。”金光掠过，不过一瞬之息，孙悟空却还望着天空，目光沉沉。
“……”土地幽幽道，“不是，你为什么好意思说别人目中无人啊？”
孙悟空没说话。
土地这才反应过来，问道：“等等，你知道这仙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