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迟迟归
天蓬还没明白“不会叫他帮忙打击报复”和“要去做佛”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脑子只被“佛”这个字眼震得头晕目眩，他瞬间从地上跳了起来。
“你要当佛？！”
“如来来找过我几次。”孙悟空目光看向云层中洒下的点点金光，“我觉得，他有时候其实说得也挺有道理的。我答应他了。”
“你被他洗脑了？”天蓬一脸震惊。
“……什么洗脑。佛的事，怎么能叫洗脑呢。”
天蓬算是唯一一个没有将成佛看作是什么天大好事的人，他本来六根不净，在天庭当神仙虽然要做的事情多，但是自由自在，若是当了佛，戒律清规，简直要他老命。
沉默发酵，风儿忽然变得喧嚣。
“你要去当……斗战胜佛？”好久，天蓬问。
“嗯。”
“你不回花果山了吗？”
“不了。”
“你不是想回花果山吗？”
“现在没有必要了。”
“为什么？”
“曾经有人跟我讲，等我取经回来，要去花果山找我。可是她失约了。”
“所以？”天蓬忍不住皱眉。
“花果山很自由，但是有时候，人一旦踏出了那一步，就很难再回到原点了。我好像不再属于花果山了。”
微风吹过孙悟空的猴毛，他头上紧箍咒被夕阳一照，刺得天蓬由不得眯了眯眼。
“取经回来，还能跟五百年前的我一样吗？我不再自由了。天蓬。即使回了花果山，我也做不回我自己。”他的语调平直，但在天蓬听来，声音却说不出来的哀伤，“如来没有说错，天堂地狱，西天无间，只在一念之间。”
没有人说话，由风声吹过沙粒，吹过树叶，婆娑作响。
“……还说不是被洗脑了。”好久，天蓬淡淡吐出几个字。
“天蓬，你跟从前，不也不一样了吗？”
这一回，天蓬罕见地没有呛声，他闷闷地，极不情愿地道：“嗯……隐隐约约有一点点点点点吧。”
“西天就是佛路，走到西天，我们便已经成佛。无论你想不想，要不要，从你踏上这条路开始，你就在学着当佛。”
“……”
“我早就成了佛的剑。我在这里，和在西天，没有什么分别。诸法不过心法，般若不过心见。”孙悟空看着夕阳，眼中也被映照出一片辉煌的金光，“当猴当惯了，当个佛，也不错。”
他站起身，脚底柔云聚拢，浅浅将他整个脚踝包裹，风声吹拂过他的眼眶，他却睁着眼，不闪不躲，目视遥远的，西天之路。
天蓬见他召出筋斗云，站起身，深深叹一口气。
“你……这就要走了吗？”
“当人时，你总要仰头看天。当佛时，你高高在上，一眼看尽众生。”孙悟空望着悬崖之下的人间，声音飘渺，“人间，已经没有值得我留念的东西了。”
……
“悟空呐，你不要老坐在这里嘛，做人要活动，做佛就不要活动了吗？说，今天早上讲经，你是不是又没有去？你这样，叫佛祖心里怎么想？你不给自己挣面子，也要给为师挣面子吧？为师是不是早跟你说了，当佛要有当佛的样子……”
唐僧双手叉腰，对着孙悟空唾沫横飞，一会说他不爱运动，一会儿说他不讲团结，一会儿说他性格孤僻，并且严重怀疑他即将成为千万年来唯一一个得忧郁症的佛。
“嗯嗯嗯……”
孙悟空听得耳朵快要起茧，足底下渐渐涌聚起云团。
西天佛光普照，瑞霭遮眼，唐僧没有注意到孙悟空脚下动作，说着说着，忽然发现这个逆徒已经从地上飞了起来，话音戛然而至，眼睛睁大，刚要将他叫住，却已经为时晚矣。
天空之中，一团云摆着尾巴，如离弦之箭，瞬间不见了踪影。
唐僧站在原地，幽幽吐了一口浊气。
“臭猴子，你是真不怕我念紧箍咒啊……”
……
本来成佛，如来就应该把他紧箍咒给去掉，然而由于他在封佛大典上大闹的一场，如来即使把他劝了回来，也依然怀疑他某一天就会撂挑子不干，故而将紧箍咒留着，算是对他的一个告诫，也算是惩罚。
孙悟空逃到一个清净的山头，坐在一颗树上，喀嚓喀嚓吃着果子，果核在地上累了老高，遥遥看过去，只要不瞎——
都能看出有人在这里偷吃。
“哎哟我说真是开了眼了，竟然有人敢来这里偷吃仙果，吃就算了，还这么明目张胆的吃……”
一个小童气势汹汹地从远处跑了过来，指着在树上坐着的孙悟空。
“你这偷果贼，你好意思吗？你给我下来！”
孙悟空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方才吃着吃着，竟然困睡着了。
在这小童看来，他这无辜又无赖的样子，就是赤裸裸的蔑视！
“你、你！好哇，你这不知好歹的贼，你敢偷吃菩萨的人参果，说，你是哪里来的猴妖？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菩萨？”孙悟空好整以暇地又摘下一个果子，“哪个菩萨？”
“南无八宝金身罗汉菩萨！”小童一口气不带拐弯，牛气冲天。
“哦，沙悟净啊……”孙悟空扣了扣脑袋，“怎么今天跑到他家种的果子树上了，怪不得，这么难吃呢……”
偷了别人的东西，还要怪别人的东西不好吃。这是何等的厚脸皮！
“你、你你！你这妖怪，你竟然敢到菩萨面前撒野，等我将今天你讲这番话上禀菩萨，把你打个皮开肉绽，叫你再不敢口出狂言！”
他说着，扭头就跑。
一个妖怪知道菩萨身份，却还依然大言不惭，说明什么？
说明这是个不得了的大妖怪！
在天上混，谁还没点眼力见啊！
孙悟空看着他逃命似的跑得没影儿，一声轻笑，本来已经打算走了，又忽然觉得像是接下了什么约定一样，挪了挪屁股，又往树上最高的地方窜了蹿，等啊等，等到夕阳落山，落日熔金。
要来惩治他的菩萨没来，倒是佛祖来了。
九品莲台一如既往的光芒万丈，他从天而降，看着靠在树上无精打采的孙悟空，摇头一叹。
“你就不能少给我闯点祸吗？”
“闯什么祸？”孙悟空问。
“你偷吃别人果子，还没长好树都给你薅秃了，沙悟净都告到我这里来了。”
“他怎么老是背地里打小报告？”
孙悟空暗暗称奇，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那小童不仅找到了沙悟净，沙悟净还能跑到如来跟前告状。
速度可见一斑，心情可见糟糕，积冤可见不小。
“说别人之前，先看看你自己。”如来从天边落下，背后灼眼的佛光渐渐收拢，“你说……你有佛样吗？”
为表尊敬，孙悟空跳下树，朝如来一叩礼——虽然这礼，早应该在如来露面的时候就擡出来，但如来已经习惯了他作天作地，这样一份迟来的礼貌，也算是有一丝安慰。
“佛，是什么样？”孙悟空歪着头问。
如来没有答。
他一挥手，天边浮云如同受到狂风卷席，统统往两边逃散，天色湛蓝，一览无余，如来指着远方——
“你每天都在看花果山，看天庭，看人间。你的心不在西天。悟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如来声音如渺，“这世间因缘际会，其实都是一场空。你与唐僧，与绛珠，与花果山的猴子猴孙，你为什么要执迷在妄念之中呢？佛不是拘束，佛是自在。”
“可我心中有遗憾。”
“谁都有遗憾。”
“佛……也会有遗憾吗？”
如来微笑摇头。
“佛会忘记遗憾。”
云来云往，云聚云散。
不是因为结束而结束，而是因为一旦有了开始，就会有结束。
其实早就该料到，无论这一场开始到结束的旅程有多久，有多醉人心脾，最终都会结束。不是昨天，也会是今天。在昨天结束，会有遗憾，在今天呢？
今天又会多一份昨日留下的遗憾。
这旅途越长，弥补了越多的遗憾，就会生出越多的遗憾。凡人一世，往往到了暮年，方才悔悟说这一世糊涂，若是回到过去，要如何如何，等撒手人寰，鬼差捉魂去地府之时，哭哭啼啼，说有未竟之事。阴司不容情，到此时，一切已不容回头。
可是即便能回头，难道就没有遗憾了吗？
佛俯瞰万物，佛通晓世间，佛明白一切障，一切碍，佛所以自在。
可佛身在局中，依然会有一瞬间，软弱、渺小、不知所惧，而只要这一瞬间的软弱、渺小、不知所措，妄相就会如潮水，一波一波，一次一次，冲刷，试探，挤压，最终狂卷而来。
到西天之前，如来曾经找过他。
如来说：“你本是花果山一只顽猴，天不怕地不怕，闯出弥天大祸。西天取经，你甘奉唐僧为师，为他一个凡人鞍前马后，其余三个徒弟，你代为管教。受尽屈辱，你不改初心。妖魔鬼怪，你未曾有惧。锄强扶弱，你贯行始终。悟空，你劣疾改尽，功德将满。你马上就要成佛，为何要逃？”
到西天之前，他已经猜到了如来的计划，封佛大典，他本来不打算去。他丢下唐僧，丢下猪八戒、沙悟净、白龙马，独自一人，往花果山的方向行去。
结果还没走到一半，就被如来发现。
“你觉得这样很好，如来。可我觉得，我已不再是我。”他回头，对着半空中那一尊金光闪闪的赶来拦他的佛说，“如果一个人，什么毛病都改尽了，那他还是原本那个人吗？”
“你难道觉得原来的孙悟空，比现在的孙悟空好吗？”
如来慈悲的神情中带着一丝不解。
“没有好，也没有不好，可我生来就是那样。我喜欢我生来的样子。”他头一回这样坚定地说，“也有人……喜欢我生来的样子，有人不想要我做佛。”
“你是说，绛珠？”
五指山是如来心念所化，他从来没有跟如来说过跟绛珠有关的事，可如来知道。他“了如指掌”。
不过，了如指掌，也未必能猜到，一只捅天捅地天生天长的石猴，有一天会因一根同样不通凡俗的仙草，生出一颗凡心。
等四季交叠，雨露灌溉，深扎在土地的巨根拔地而起，木林遮天蔽日。为时晚矣。
孙悟空没有说话。
如来叹了口气。
“果真是她。”
孙悟空仰起头：“如来，放我走吧。”
炼丹炉七七四十九天真火焚身，五指山五百年孤寂放逐，西行路万苦艰难委屈历尽，他这一个石胎顽猴从来不肯低头——哪怕一次。
而如今，他竟然对着他求饶。
他低头了，他要逃离西天，逃离极乐，去追一场梦幻泡影，一份前尘盟约。
孙悟空看着如来闭上双眼。那张脸上写满了失望。
“孙悟空，我看错了你。”如来睁开眼。
“嗯。”他没有争辩。
“你的心被蒙蔽了，你的眼被遮住了。你会后悔的。孙悟空，你从这里逃走，早晚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我没有什么好后悔的。我已经护送唐僧到达此处，九九八十一难将尽，我将我要做的事情做完，余下的，就是他们要做的事情。我没有对不起谁，也为当年大闹天宫赎完罪过。你关了我五百年，我为你弘扬佛法，为你扫清天庭对唐僧设下阻碍，为你杀妖杀魔。”
孙悟空语气平静，好像这一切都不是他亲身所历，他在这场苦途之中，不过一个旁观者，局外人，他看清看透，心无波澜。
“我甘愿在你的掌心，为你做完你想要我做的一切，我这双手沾满鲜血，我看那些被算入局中尚不自知的妖怪神仙飞蛾扑火。我锄强扶弱，救国围困，救民水火，可那些妖怪……难道该出现在那里吗？我看这西行之路，不过看一场闹剧，如今戏已演到终局，有我没我，都没有什么干系。”
“如来，放我走吧。”
如来沉默了。
好久好久，他说：“孙悟空，怎么偏偏是你。我怎么偏偏选中了你。”
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是在埋怨，好像是看走了眼，看错了人，可实际上，他就是看对了人，选对了人，以至于走到如今，这个曾经他见到不知天高地厚、不畏威权的人，终于将矛头，抵向了他这尊西天最大的佛，这则西天最大的法。
他偏偏选中了他，所以偏偏不愿意放手。
孙悟空何尝听不懂他的话。
“如来，何必……”孙悟空摇头，“我心不在此处，我当不了你想要的佛。你看，有佛会在抵达西天之前，临阵脱逃吗？”
“孙悟空，你自作主张要逃，一厢情愿要去找她。可你有问过她吗？”如来说，“她还会在原地等你吗？她可曾开口说过，对你允诺过什么？你为她做的这些牺牲，她知道吗？她接受吗？她认可吗？”
“她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你这生的这颗心。”
“你难道没有想过，你这一去，这么多年的功德竹篮打水，而她也将你拒之门外？”
“你一无所有。”
如来知道五指山发生的一切，甚至比他自己还要多。他看尽他，看尽绛珠，看尽五指山的花花草草、蚂蚁池林，没有任何东西能逃过他的眼睛。
他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有资格劝他——包括他自己。
孙悟空笑了，他将金箍棒拎在肩头，这是他唯一出逃带走的“行李”，他是这样轻装简行、轻松愉快：
“她不需要知道。如你所说，是我一厢情愿。我没有想过要结果。如来，你站在天上太久了，什么事都看因果，讲目的。有很多事情，不是因为一定结果会好才去做，而是我想做——”
“我想做，所以我要去做。我不要以后不后悔，我要现在不后悔。大闹天宫，我错了，我被关五百年，可我没有后悔。因为那就是当时的我，我就是心有不甘。篡改生死簿，我错了，可我就想为我的猴子猴孙讨一个公道。换作此时你问，我恐怕不会去做这些事，可是当时的我会去做。”
“也许某一年，未来像你所说，我会发现今天做错了。可我也不会后悔。因为我就是想做。我就是想要去找她。我也不要她什么答复，我知道——”
孙悟空目光眺向远方，山石嶙峋，风沙漫漫，一路都是曲折蜿蜒。
“红尘如梦幻泡影。可我还是不能成佛。因为我要去赴约。”
他骗了她，西行是无法回头的，他怎么可能再回天庭给她打工还债？
抵达西天，就是成佛。
佛路尽头，尘缘断尽，爱恨两讫。
他等啊等，盼啊盼，如猪八戒每夜看着月光盼着回天庭一样，他终于沾满最正义的罪孽，走完最辉煌的歧路，他带着唯一来时所带的金箍棒，他决定要逃。
神鹿青鸾，笙鸣极乐，仙树奇果摇曳，圣土近在咫尺。
回头之路关隘重重，前程未卜。
他于仓皇夜色之中启程，孤身一人，奔袭不怠，只为……
赴一场未完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