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蟠桃园
金粉飘零，暖风十里，天上人间，都是炎炎的夏。
仙力供养的天河不疾不徐缓缓流淌过花圃，万紫千红招摇灼人，几位女仙云鬓微松，钗横髻头，打扮是如今最流行，最时尚的花冠燕尾头，天光云影间，窈窕出行，时而嬉笑，时而嗔怒，而声如黄莺，叫人心头发痒，神魂发癫。
据不可靠消息，花汐宫是天兵最爱争抢巡逻的一块宝地，二郎神深谙御下之道，每年表现出众的天兵，下一年都会被划分到花汐宫巡逻，万花争艳，群美流芳，仙子们路过，不仅饱人眼福，醉人心脾，更更更重要的是——
被拉到花汐宫巡逻的天兵，脱单率高达百分之五十！
由此可见，两情相悦最重要的不是相悦，而是机会、机会、还是机会。
月老给人拉红线，其实就是用一股所谓天命的力量，让他们总是在各种场合、各种恰当或不恰当的时机，迎头撞见，掉头撞见，擡头撞见，低头撞见……
在第一百零一次撞见一只猴子跑到花汐宫外的花圃梨树上坐着时，看守花圃的仙子出离愤怒了。
“死变态，你在这里坐一万年梨树仙子都不会来见你的！做人要脸，做猴就不要脸了吗？一个男人，不知检点，成天跑到别人家里招摇过市，你以为穿豹纹就能勾引到梨树仙子吗？梨树仙子悦男无数，追她的天兵从南天门排到广寒宫……”
孙悟空低头看向在树下仰着头伸出右手指他的小仙，打断道：“为什么是排到广寒宫？”
“废话，广寒宫门外就是排着队见嫦娥的天兵了呗。”
她收回手指，双手叉腰，更加气势汹汹：“你插什么嘴。女人说话，男人不准插嘴。”她抓了抓脑袋，“咦，我刚才讲到哪儿啊？”
“追她的天兵从……”孙悟空好心提醒。
“哦，追她的天兵从南天门排到广寒宫。你个猴妖别痴心妄想了，虽然现在天庭反对歧视妖怪修炼成仙的仙官，但你也别想借着弱势群体的名头博取同情，感动不是真正的爱，懂？而且——”
小仙子两手交叠，往中间一掂，活脱脱一副天界官老爷要拍板子的形象。
“弱势群体，也不是你吃梨子不给钱的理由！你在这里吃了总共一百三十一个梨子，总计两百六十二功德，给你抹个零，算你三百功德吧……”
“不是，抹零怎么还往多了抹啊……”
“我的地盘我做主。赶紧给钱！”
这句我的地盘我做主，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格外耳熟。孙悟空低下头，肺腑里发出来一声极轻极浅的闷笑。
“你们这儿的仙子，脾气怎么都这么差啊……”
他说着，就这么跳下了树。小仙子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一下，一下子弹开老远。
树被他跳下来的动静一震，树叶轻晃，窸窸窣窣地声，几片叶子落在他的肩头，他轻轻抚去，笑得玩世不恭。
“我不是天庭的编制，功德我多的是，只是转不到你账上。去找天蓬，记他头上，他欠我的。唔，让他给你凑个整，算你五百功德吧……”
小仙听了这话，脸上鄙视的神情更甚。
“我信你个鬼。你个猴妖能认识天蓬元帅？天蓬元帅掌几十万天兵，位高权重，一天天忙得脚不沾地，而且他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哪能跟你这种偷窥狂、偷吃狂、跟踪狂为伍？道不同不相为谋，你碰瓷也不知道碰个靠谱点的。再说，你不是天庭公务员，怎么可能进南天门？别想赖账啊！”
小仙子摊出手，又是一副让他给钱的做派。孙悟空无奈地叹了口气，肩膀一动，却叫小仙以为他蓄势要逃，赶紧张开手，仿佛老鹰开翅，牢牢将他锢在半臂之内。
“放他走吧……”
局势正胶着之时，远处飘来一位女仙，面容清丽，举止不俗，目光落在孙悟空头上，端详两息，又将头转向那位小仙，二人眼神对上，一松一紧，一明一惑，闪来瞥去。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二人眼神交锋结束，好像都各自都达成了什么统一的意见。
小仙子将拦在孙悟空身前的手放下，对着花圃外草坪中央被人践踏出的一条蜿蜒小路指了指，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你可以走了。但是，不准走这条道。你这个惯犯，你知道不知道曾经有仙子就是因为走了那条小路被扣完功德去地府打工啊？要不是姑奶奶我心地善良，早把你举报给天兵天将了。”
她手指平行在半空中划过，又指向另一条花团锦簇，只是更长更远更曲折的大路。
“从正门出去……不然，要你好看！”
孙悟空走了。
他成佛之后，六感较寻常仙家更加敏锐，走到门口了，身后的议论之声依然能一字不差地传到他耳朵。
“你是说，他是二郎神的卧底？”
“……不然呢，天庭推行动物保护法，就急着逮个出头鸟以儆效尤，你看哪个仙官像他一样，每天都没正经事做，闯进花汐宫就为了踩踏草坪，偷几个梨子——那都是演给咱们看呢。”
“我去，二郎神又钓鱼执法！”
“咿呀，二郎神自从养了啸天犬，这么多年一直在推行动保法，如今终于提上议程，可不得大搞特搞吗。听说啸天犬还联合天界神兽搞了一个‘天庭爱宠联合会’，要被他们抓到现行，送你上‘欺负小动物’黑名单，在天庭就甭想混了……”
“靠……差点上了他的当！”
“你还有得学咯……”
“要不是仙子及时赶到，我怕现在就被二郎神带去黑牢了……呜呜呜呜呜，梨树仙子真是人美心善，明年天庭花神选拔赛，我投你一票……”
“哎哟，那怎么好意思呀……哟呵呵呵呵……”
……
“你帮我看看，那树上是不是坐了个人啊？”
一仙官匆匆小跑两步到另一位正在给蟠桃树灌溉天河之水的仙官面前，扯了扯他的袖子，指着他去看蟠桃园最高的那颗桃树。
烈日当空，入目都是一片敞亮的白，清澈的绿，一个不该出现在画面中的颜色，突兀地映入眼帘。
“什么人啊，分明是猴……”灌溉蟠桃树的仙官见怪不怪地收回目光。
“岂有此理，哪里来的野猴，胆敢闯入蟠桃园，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知道这里是王母私林吗……”跑来的仙官抄起袖子，气势汹汹就要掉头往最高那棵蟠桃树的方向走去。
旁边浇水的仙官赶紧把他抓住：“你跟他计较什么啊……你不去赶他，他最多在那里坐一会，偷两个桃吃吃，你要去找了他，把他惹急了，别说蟠桃园所有仙树付之一炬，你我二人怕也是性命难保。”
“这猴妖难不成还是个厉害人物？”
“什么猴妖，人家如今是佛。西天来的外宾，斗战胜佛孙悟空。”
“他、他、他他他就是孙悟空？”仙官结结巴巴问完，咻地一下将脚像扒萝卜一样抽了回来，心有余悸地看着那只坐在树上的猴子，“他不是上天庭黑名单了吗？怎么还能从南天门进来？”
“所以说，南天门的天兵都不管，你我去着什么急？记住啊，假装没看见，当他是透明，上上保命之策……”
“可是看门守则里说一旦发现有人闯入，需要即刻上报天庭巡逻护卫队……”
“你信那个，我就这么跟你说吧，要是什么小啰啰，你报给二郎神还能刷个功德，这种混世魔王，天庭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出事端，你好我好大家好。你非要把事情挑明了，人家本来不想管，也不得不管，谁一天天不是公务缠身，要你去给人家增加工作负担，小心今后给你小鞋子穿……”
“……我去……好险……幸得大哥你在身边，没叫我冲动犯错……”
“哎，你我看门小仙，在天庭最要懂人情世故，什么时候该拦，什么时候不该拦，什么人该抓，什么人不该抓——照本宣科就是害人害己，记住了，今后切不可鲁莽行事……”
……
凉风吹过他的猴毛，烈日退下，霞光已现，天穹是斑斓的粉紫，再过一阵子，月亮就要冒出头了。
孙悟空伸了个懒腰，朦朦胧胧在树上睁开眼，遥遥看见花汐宫中流云天河一线并行，万花迷眼纷呈其中。
忽然却不想动。
月亮升起，夜色催更，他干脆躺在树上睡着。
他从西天溜来蟠桃园，没人管他，没人理他，没有计较他，没人对着他生气，偶尔撞见当年的几个仇家——太白李靖，竟也破天荒打个招呼，礼貌寒暄如故旧知交。
他就这样享受着当佛的自在。
却好像又回到当年五指山下，被放逐在无人之境的孤寂。
他心底曾开出火花，他小心翼翼地珍重呵护，狂风暴雨，山呼海啸，都幸能无缺，可有一天，他忽然被一个小石子绊倒，跌了一跤，就这样熄灭干净。
他没有什么要做的事，没有什么要呼出胸口的愤怒，没有什么要见的人。
所有人不是怕他，就是厌他，偶尔有一些人，崇拜他，匍匐在他脚下，他们仰头看他，却也不肯靠近他。
有一天，他睡得迷糊，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朝他扔了一个果子，骂他怎么还不还债，他睁开眼，感觉身上已经有了被果子砸出的钝痛。
蟠桃园外，花汐宫前一排三五个女仙，金钗步摇随步履轻晃，背影窈窕，头偏来偏去，正嬉笑着谈天。
熟悉的身影藏匿其间。
他胸鸣如雷鼓，仓皇从树上飞下，筋斗云都来不及使，跌跌撞撞追至门口，却终于发现——
火眼金睛，也会错看。
如来说，佛会忘记遗憾。
佛应该忘记遗憾。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终于他遗忘了自己为何而来，遗忘了自己要去哪里，甚至遗忘了他是一尊怎样的佛，要做怎样的事。
他闭上眼，浑身是前所未有的舒畅。
他的魂魄离开躯壳，飘啊飘，荡啊荡，他看见当年那只在花果山的顽猴，他以为，那就是他自己。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