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盖宫殿
这次轮到绛珠不说话了。
一仙一鬼这么在花果山相安无事地歇下，时不时还拉着花果山众猴搞点篝火晚会，烤个烧烤，天蓬突发奇想，骗猴小空说对花果山的测评之中宜居程度非常重要，猴小空拍着胸脯说花果山非常宜居，天蓬则说这个宜居指的是对仙宜居，而不是对猴宜居。
猴小空迷茫了。
天蓬说要在它们这里建房子，总是住在树上洞里，看起来怪埋汰，会被其他仙家看不起的。
为了守护花果山的名声，猴小空召集起工部的猴子，开始砍树伐木，立志要修一个壮观的花果山宫殿，叫天庭和冥界的仙鬼们都刮目相看。
绛珠一个人坐在山头，总是能看见山腰上天蓬忙着指挥孙悟空的猴子猴孙们投身建设的身影。
她今日看了一会儿，发现山石已经被天蓬用仙术夷平搓碎，宫殿已经到打地基的阶段了，猴子们众志成城，干得热火朝天。地下的岩层太硬，两个猴子怎么也打不下去桩，叫来天蓬，天蓬挽起袖子抄着胳膊往下一杵，轻松下进岩层，众猴欢呼鼓舞，团团将天蓬围住。
其乐融融。
绛珠默默将目光移走。
花果山地势极高，站在山顶往下望去，可见蜿蜒曲折的□□，少有人至的歧路，农田良舍相连，人就化作了一个蚂蚁大小的影儿，只知道在动，看不清在干嘛。
她又仰起头，正是日落，山风温煦，金乌仿佛拖着长尾的巨大流星，缓缓下坠着染透整个山头。
不知道当年那个叫徐霞客的游人，一路所见之景，是否也这样美到心神沉醉。
纸上廖廖数笔，似乎也不能书这山河瑰丽的十一。
可要不记在纸上，又有何人与他共享这稍纵即逝的灵犀？
山川秀美，无人共享，就好像放了一场烟花，遗憾落幕，多过一瞬绚烂的沉迷。
她和天蓬，一个是天庭逃仙，一个是地府逃鬼，竟然也能凑到一起，聊点少有人知的往事前生。据天蓬所说，当初他并没有调戏嫦娥，只不过是玉帝喜欢嫦娥，害怕他跟嫦娥真成了一对，随便找了个借口把他打下了凡间。
对此，她持保留态度。
天蓬还说，猴小空是花果山唯一一只妖猴，当年孙悟空去地府勾了花果山所有猴子的生死簿，后来被发现，统统改了回来，但唯一漏了一只猴子，就是猴小空。
活得久了，就变成妖了。
天蓬还还还说，他从天庭的黑牢挖了个地道，地道通往天河，就这么掉到了花果山附近，他才知道众神仙为了报当年孙悟空大闹天宫之仇，把天庭的下水道出口该道到了此处。
所谓的水漫金山，就是天河一下子用水量过大，还没在天上蒸发完就流了出来。
不过天河之水也有灵气，是以花果山的受到灌溉的果子结得不是一般的好。
有一天，天蓬找到她，自觉已经跟她混得很熟了，问她——
“你觉得咱们还能在这里藏多久？”
***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不是说这个问题很难以推测，而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大家都不想知道。神仙可以遗忘花果山，但是逃窜的鬼和仙呢？如果他们搜遍天下，只剩下花果山这一处没有搜，那么他们会不来这里抓人吗？
总有一天，天庭和地府都会找到他们。
等着天蓬的是什么？可能会是更久更久的黑牢。等着她的呢？反正也不过是魂飞魄散。回去是，留在这里也是。
两个人分析完，忧伤一阵，突然又有了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惺惺相惜。
“酒逢知己千杯少啊，提一个，我先干了啊！”
天蓬一手用袖子挡住半张脸，一手擎着酒杯灌进喉咙，须臾，石头做的杯子倒过来，一滴酒也没倒下来。绛珠没有喝酒。因为她是鬼。
鬼能喝什么？喝个寂寞。
天蓬喝完，又提着一杯酒直接洒在地上。
“这杯你的。”
酒过三巡，天蓬喝得醉醺醺的，说起了自己的往事。他说自己不想留在西天，不全是因为受不了戒律清规，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再看见唐僧和孙悟空，他认为西天取经给他造成了严重的心理伤害，据说这玩意被海外的人叫做ptsd，触景生情容易引发严重后果。
还有当年即将抵达西天的时候，一天晚上，他发现孙悟空不见了。他欣喜若狂，趁着这个时机赶紧联系了天庭的仙官，玉帝也很希望他回天庭效力，说天庭现在人才流失的问题很严重，如果他愿意回来天庭，可以给他十万功德的安家费。两边一拍即合。
后来的后来，他知道那天晚上，唐僧没有睡。他亲眼看见孙悟空和自己离开，但他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直到成佛之后，唐僧偶然跟他碰见，告诉了他那天晚上的所有真相。
他说孙悟空那天晚上想要回花果山，那猴子是个傻的，晚上睡觉之前，突然对他说了几句惜别的话，要换做别人，估计只当他犯病瞎矫情，可他是唐僧，他天生慧心。他对每一个徒弟都了如指掌，只是从来不说。他佯作睡着，真的看见孙悟空走了。
他没有拦他。
那一刻，他发现自己生了妒忌之心。他希望孙悟空走，因为他若真的成佛，自己上千年的苦修和虔诚，好像就变成一个笑话。可他又为他感到遗憾。他希望他能继续神通广大，不要被压在五指山，不要受神佛摆布。他煎熬和诘问着自己的内心，睡不着觉。
后来，他看见猪八戒也走了。
这一瞬间，一种巨大的失落袭击了他。他忽然发现，比起自己那一点自我成就的私心，他更接受不了自己的徒弟背离大道的遗憾。
于是他在心中默念如来的法号，跟他把孙悟空和猪八戒都举报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天蓬脸上露出了一种非常幽怨的表情。
绛珠：“……”
后半夜的时候。孙悟空和猪八戒都回来了，师徒三人各安心思，彼此都觉得自己干了件天衣无缝的大事，第二日一早，佯作无事地忙忙碌碌吵吵闹闹继续上路了。
绛珠问：“后来呢？”
“后来？”天蓬打了个酒嗝，“封佛大典之上，孙悟空放弃成佛，我回了天庭，唐僧当了旃檀功德佛。”
“你是说，孙悟空没有成佛？”
“没有。”天蓬摇了摇头，又顿住，“那时，他没有。”
天蓬瞥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酒杯，提起酒壶准备往里倒，眉头一皱，可能是觉得麻烦，直接灌嘴里了。灌完，袖子擦了擦唇角的酒渍，一声叹息。
“说实话，我很多时候也不能理解他。如果我有他那样的本事，我断然不会听从唐僧号令。反正去西天只要人到了就行，管唐僧是主动过去的还是被我们押过去？说不定我们将他押到西天，还没那么多不长眼的妖精来抢他的肉吃。”
“我在天庭的时候就听说过他的名头，混世魔王，他自己是个毫无正形的，有时候却又要讲很多规矩。他是大徒弟，在我看来，跟个二师父一样。”
“——啊，扯远了。我的意思是，他做事是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去理解的。他不正常。我是说这里。”天蓬左手指了指脑子，右手往嘴里丢了一颗花生米，“但也很正常。我在天庭黑牢关了才半个月就感觉疯掉一半，他居然能在五指山下被压五百年，出来之后活蹦乱跳跟个没事人。”
“我分析了一下，觉得他可能是有躁郁症。”
绛珠：“……”
天蓬说，如果他没有躁郁症，做不出来没被邀请到蟠桃宴就把天庭闹得天翻地覆这种事，躁郁症就是一阵好一阵坏的，有时候，他会看着天空和远山发呆，还会在起风的时候哀叹天洪之后，山上的花树不知有多少能存活下来。
这话要由唐僧来说，虽然矫情，但也算是正常。但他一个杀妖精眼睛都不眨的人，要去可惜一束花，一棵草。可见有那什么大病。
从这种角度来看，他不成佛也不能算什么惊世骇俗之事了。这就是他的本色，脑回路清奇，破坏力爆表，天庭最怕惹的那种疯子，不知道什么地方就把他点着了，来个不休不灭的同归于尽。
“但是他最终还是成佛了。”
天蓬脸上浮现出一丝失望。
“如来想让他成佛，他有一万种办法让他成佛。所以我不喜欢西天，传佛跟传销有什么区别？什么割尽全身血肉喂一只来路不明的鹰吃饱饭，鹰的命是命，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这种降智的东西能传遍大江南北，西天功不可没。如来很会洗脑。我劝过他，但他没听。”
天蓬目光向远，似在回忆。
“不过他也没被完全洗脑，他不去听经，也不去布散佛法，时不时还来天庭串门旅游。据西天小道消息所传，他当初不愿意成佛，就是曾经约了跟什么人去旅游，我本来是不信的，后来忽然想起来，他曾经问小白龙要过西海南海北海的地图——”
绛珠的手指几不可查的一颤。
“他还跟小白龙打听四海的热门景点，所以我说，不能用常理去理解他。西天认为把他挖来是赚了，就我个人看来，他对西天造成的破坏，大于西天对他造成的伤害。”
天蓬絮絮叨叨，又讲起孙悟空来天庭串门给诸位仙官造成了多大的恐慌，不过幸好，他只是喜欢在蟠桃园中吃果子睡觉，不太找人麻烦，他跟天蓬打听一个叫绛珠的女仙是否真的死了。天蓬说他正是那时候知道了她的名字。再之后，唐僧告诉他，绛珠如果没死，孙悟空可能就不会是斗战胜佛。
他没有听懂，让唐僧详细说说。唐僧只忧伤地看了他一眼，说了句“笨得跟只猪一样”，就足踏莲台飘走了。
他回去仔细琢磨，终于悟出来这其中有一些不对劲，譬如孙悟空坐着的蟠桃树，为何刚好能看见花汐宫的入口？譬如这个叫绛珠的女仙，为何刚好是出自花汐宫？他醍醐灌顶，当佛要四大皆空，孙悟空跟这个叫绛珠的女仙，莫不是有什么前事纠葛，让他留恋起了红尘？
“话说，你跟孙悟空是怎么认识的啊？”天蓬问。
“五百年前，我踢了他的头一脚。没有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