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聚魂灯
“五百年前我降伏你在五指山下，天庭欠下我一个人情。你因绛珠之故逃离西天，我以恩相挟，要玉帝将绛珠贬下凡间。”
孙悟空不可置信地看向如来，转过头，又接着看向玉帝。玉帝沉默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是我杀了她。”如来闭上眼，“我擅自了断你的因果。我想要你成佛。”
孙悟空握着金箍棒往后一退，差点支撑不住跌倒。
在山崖之下接住他的不是他的救命恩人，而是那个，将他推下山的罪魁祸首。
“如来，我们都错了。”元始天尊道。
“是啊。我们都错了。”
一声长叹，越过厚重的云层，越过灵鹫峰慈悲菩萨，越过雷音寺佛音漫漫，越过神鹿青鸾，越过五百年前尘业障，化作了烟云散尽。
天边彤云似火，高高在上的诸天神仙，宛如被敲碎的金乌，从云端坠落，成了满地狼藉的一隅灼灼，无用的尽善尽美。流云天河游动不惊，九十九重天上硝烟落地。
因果也许迟来，却不会不到。
混沌初开，乾坤日月分，清浊三界定。六道轮回不息，东方道场，西方佛国，天地万物，执掌于二尊之手。
诸天神佛应运而生，东胜神州的一颗仙石，是神佛眼中要除去的变数，却是天道亿万年轮回诞生的硕果。
亘古的长生之中，神佛将自己比肩天地，俯瞰轮回，天地不答，天地只让他们看。
被天庭戏弄的弼马温，被贬谪成妖的武神，被万剑穿心的卷帘大将，被鞭三百要杀的忤逆之龙，五百年前流云欲度长天远，万顷烟波静无声。
成佛的成佛，登仙的登仙，五百年前射出的一箭，五百年后才穿胸而过。仿佛砍不尽杀不死的月桂树，掉下来是因，长回去是果。
早晚有一天，射出的箭会抵达，掉下来的枝桠会长回。
原始天尊费尽心思更佛易道，佛杀不死，道招祸式微。
他替孙悟空斩断红尘，尘缘斩不尽，业火又烧回他自己。
若非被摆布走上西行之路，各有私心的异路之人也不会齐聚此地，今世今时，统统讨报前尘孽果。
神佛们活得太久，看过无极，便自诩无极。看过因果，便自觉因果尽在指掌。
孙悟空不是三界的异数，而是神佛的因果。
“我错了。”如来说。
西天最尊贵的那尊佛，终于低下了头。他目视彤云，如见熊熊业火。
“悟空，这一次，是我错了。”
***
一场浩劫就在东西二尊的干预之下化解。
玉帝给沙悟净和天蓬以及小白龙为几百年前的重罚赔礼道歉，天蓬重归原职效力天庭，小白龙、沙悟净、唐僧都因为未经如来准许跟随孙悟空胡闹被禁足西方二十年不许外出。
孙悟空打烂天庭琼楼玉阶数以万计，然因元始天尊设计崇祯为祸人间，先犯佛国，如来跟元始天尊达成交易，免去孙悟空责罚，此事按下不表天庭众仙，东方西方一笔勾销。
只剩下司命星君依依不饶要孙悟空赔偿他打烂的宫殿，孙悟空身怀功德无数，但东西方不互通用，简而言之，穷光蛋一枚。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命是要不起，但就这样放过实在是便宜了他，司命星君便上奏玉帝，让孙悟空给他当苦力修宫殿。
玉帝很为难，咨询了一下如来，如来非常大度的同意了，并且告诫孙悟空好好工作，不要像在西天一样整天打瞌睡偷懒。
西天甩出一个大麻烦，司命星君找到一个好苦力，皆大欢喜。
孙悟空每天吭哧吭哧干活，搬砖砌墙什么都干，常常累得倒头就睡，有一天他醒过来，发现神瑛侍者站在他的面前。
“孙悟空，聚魂灯亮了。”
有什么东西，轰隆在他脑海之中，绽如流火坠地。
***
世间万物生而复死，死而复生，混沌之中，从来不消失什么，也从来不诞生什么。花瓣碾作春泥，春泥又催新枝。织云成雨，落雨成洪，太阳一晒，茫茫浩瀚的洪浪又重归九天，雾霭重散。
云是雨，雨是露，露是河。万物会改变，但不会消失。
烟消云散，不过是重归混沌，魂魄散作恒河沙数，漂流宙宇无垠。可能一粒在崇山，一粒在深渊，一粒在石缝，一粒在浮萍，找齐所有遗失的沙粒之魄，就能重聚魂魄的灵识于人间。
元始天尊答应给孙悟空聚魂灯，换他不再找玉帝和天庭的麻烦。
要催发聚魂灯，先要找到一粒种子——被唤回那人的遗失之魄。就好比一根蜡烛，没有最初的火星子，点不燃蜡烛。三界万万年来散去的魂魄无数，找错了种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聚回想要的魂魄。
神瑛侍者亲手将绛珠种出来，天地之间，只有他最熟悉绛珠的气息。
聚魂灯亮了，就说明种子找到了。
点亮聚魂灯，剩下的，就是孙悟空要做的事了。
孙悟空跟司命星君请假，司命星君信不过他的人品，说他如果现在离开，必须把金箍棒押在这里，等回来之后把工时做完才能拿回金箍棒。
孙悟空从耳朵掏出金箍棒扔给司命星君，司命星君根本没有孙悟空会这么爽快答应的准备，沉甸甸的长棍滑过他的手心，没有接住，直接砸到脚背。
“唉哟——！！！！！！”司命星君痛得飙泪，将脚从金箍棒下挤了出来，“我去，你来真的啊！”
司命星君狐疑地看了金箍棒，确认是个真货，觉得此事不太简单，又问：“话说，你到底要去干嘛啊？”
孙悟空道：“旅游。”
司命星君傻眼：“什么玩意？”
***
沙数般的灵魄遗散世间，找回所有灵魄的唯一方法，就是拿着聚魂灯走遍每一个魂魄可能出现的角落。
高山，湖海，万丈深渊，悬崖绝壁。
沼泽，沙漠，密林，荒原绝境。
天上，人间，地府。
风雨不歇，雷电不停，他走了三万个日夜。
曾经西行路上，他想要一个筋斗云，送唐僧十万八千里。唐僧说：
“足丈山河，弘扬佛法，是佛给我的救赎。”
他不懂。
直到他也走上了这样的路。他翻遍每一寸山，每一棵草，黄沙曾盖过他的口鼻，巨浪曾掩过他的耳目，他在泥泞中爬起，暴雨如注，他执意往前，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他睁开眼，眼前是路，他闭上眼，眼前还是路。
他终于明白唐僧。
有时人活在世上，就是那样一个念头。旁人看，冥顽不灵，自己看，如醉如饴。
他磨破了无数双鞋，见过此间少年，他年重逢，垂垂老矣。
那人问他：“你还在找吗？”
他答：“还在。”
那人说：“如果永远也无法找齐，你会怎么样？”
他答：“那就继续找下去。”
没有人保证，聚魂灯会找齐所有的魂魄。元始天尊给他的，也不过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
传说，找齐所有遗失的魂魄，聚魂灯就会将人召回世间。
可时至今日，也只有他一个人，踏上了这条没有归期的路。
他头一次这样庆幸，自己是佛。
他还有无数个日夜可以等，无数个春秋可以盼。他扬起一把沙，看沙飘逸风中，割疼他的脸颊，也许，她就藏在风中，藏在雨中，藏在泥沙之中，那些狂风骤雨，扬面的沙尘，都是她。
她在催他。
他怎么可以停下？
终于，他躺在人间的大地之上，地火快要烤裂他的背脊，最后一粒魂魄，从蒸腾的热气之中飘出，被聚魂灯吸入。
宝塔样的魂灯中心，一个正在游动的魂魄，熠熠发光。
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