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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3章【番外】·金蝉子1

    我叫金蝉子,是个佛。

    西方有很多佛,但据如来所说,没有任何一个佛有我成佛这样顺利。

    他们有的舍生成仁,有的坐枯禅万年,有的人间轮回百世,终得佛国认可,来到西天。

    我不是。

    我甚至没有修炼过。

    我睁开眼,打了一个哈欠,如来就跑了过来,指着我的鼻子说——

    “你是佛。”

    我一直以为这是一个陈述句,后来我才明白,这是一个疑问句——后面还带个感叹号的那种。如来不敢相信,竟然真的有人,生来无碍,佛慧尽满。

    我出生之后,所有佛对我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围观。

    如果我不是个佛,这里也不是西天,这个时候大概会有人指着我说:“此子以后必成大器!”

    可这里偏偏是西天,这里是一切的终极。尽慧尽明,无缺无憾。

    有的人出生就赢在了起跑线上,我一出生就越过了终点线。

    我就是大器。

    所以大家都沉默了。

    大家看向如来。

    如来一脸复杂地道:“小金啊,虽然你生来是佛,但是佛法无边,今后在佛国,还要多多努力呀。”

    为了寻求进步,我拜了如来为师。

    经书,我看一遍就会,佛偈,我嘴一张就来,禅定,我在菩提树下一坐,雷劈上脑袋都不动。

    我是如来最有慧根的弟子。

    可他总是说我还有很多不足。

    我去其他佛的地盘串门,跟他们讨论佛法,每个佛都败下阵来。我想不出来我有什么不足。

    如来于是说,这就是你的不足。

    我傻眼了。

    如来又说:“你没有缺憾。”

    我问:“这不好吗?”

    如来说:“好是好。但是,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世人性若浮游,居秽生暗,居明生智,佛法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什么都没有,什么碍和秽都不沾,当然很好,可是生来如此,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可以追求了。

    一个人如果没有缺憾,就不该懂得圆满。

    圆满是一个过程,必须由缺憾到圆满。

    这是一个极大的悖论。人生来时干干净净,到尘世间一身挂碍,然后学佛问道,都是为了清除这些挂碍。圆了,又缺,缺了,再圆。

    如此,方可以称作圆满。

    “你的心中什么都没有。”如来说,“你没有自己,也没有别人。”

    我生来就放下了佛法中最大的碍——我执。

    所以我能成佛。我能包容并蓄一切的法,我看见什么,什么都可以成为我,我跟人论法没有输过,因为我没有我,我只有法。

    我不怒、不喜、不悲、不嗔。

    我在雷音寺听了千年佛音,佛音便化作了我。我蜕去蝉身,于是成佛。

    我只是不懂慈悲。

    地藏王菩萨赌誓度尽六道众生,弥勒菩萨立志建人间净土,诸佛不忍众生之苦,始愿成佛。这就是佛存在的意义。

    我是一个比较冷漠的佛。

    也没有什么故事。

    我不是为拯救诸苦降生的。

    我自己没有秽碍,也不会度别人的秽碍。

    如来寥寥几句,就给我搞抑郁了。

    我坐在菩提树下,苦修千年,春去秋来,夏消冬过,始终修不出慈悲。

    大师兄很同情我,有一天他找到我,说我是被如来pua了。

    我问他什么是pua。

    大师兄说:“打击你的自信,贬低你的人格,否认你的意义。”

    全中。

    我跑去找如来对峙,问他是不是pua我了。

    如来否认了,“别人三言两语,你就动摇了佛心,小金啊,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又抑郁了。

    后来我忽然反应过来——

    这厮又在pua我!

    我不修了。我宁愿冷漠的自信,也不要慈悲的抑郁。

    如来对于我的消极怠工很失望,他大手一挥,命我去历一个尘劫。

    红尘是一个到处都是挂碍的地方。我需要在人间沾满秽碍,然后再修得圆满。但秽碍并不是那么好清除的。就好比往一碗清水里头倒入几滴墨汁,然后再把水洗回原来的干净。

    如来希望我在重修圆满的过程中领悟慈悲。

    但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有可能不仅领悟不了慈悲,连佛慧也没有了。

    我对如来表示了对尘劫的担心。如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的,金蝉子。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让为师失望的。你不是一直想要自己的道场吗,等你重回西天,我就给你划一块地,菩提树人参果,你想要的全都有。”

    大师兄没有告诉我,画饼也是pua的一种。

    我屁颠屁颠就历劫去了。

    临走之前,大师兄告诉我,如来让我投生的是一个姓金的富贵人家,我是家中第三子,这辈子与功名无缘,屡试不第,并且在二十之后家财散尽,结的亲家也不认了,可以说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要爱没爱,更关键的是,他不是一开始就没有。

    人最痛苦的不是没有得到的东西,而是拥有过又失去的东西。

    如来他杀人诛心。

    我一出生就拥有一切,然后漫长的一生中,一点一点的失去。

    我不懂他为什么要给我安排这样一个命格。

    按照这样的发展,比慈悲先来的应该是报复社会。

    我拿的是地狱难度的副本。

    幸好,我早有准备。

    如来从地府要来的孟婆汤,被我提前调包了。

    ***

    带着所有记忆转生,就像给那碗要泼上墨汁的清水加了个盖。

    我金蝉子百毒不侵。

    在我六岁那年,我“失踪”了。我跋涉了不知道多少里地,来到了佛门。

    如来要我沾满秽碍,我偏要逆天改命,一世清净。

    按照我的计划,我在华严寺坐禅百年,又归极乐。

    如果没有遇见她的话,一切都应该如此。

    如果。

    ***

    我是在皇宫见到她的。

    我跟着师父来皇宫给一位娘娘种生机树。

    说实话人间和尚的业务跟西天修的东西半毛钱关系没有。人间只有一种法,叫做王法。我们的佛法应该为皇帝服务,不然拿不到经费支持。

    这个生机树没有任何用。

    其实我猜那个娘娘也知道。皇帝也知道。我和我师父,所有华严寺的僧人都知道。

    只是人活着,总是要有一个念想。只要没有任何人站出来说不存在,就可以保持着这个念想,糊涂地接着活。

    那个娘娘不到二十就撒手人寰了。就在种下生机树的第二个月。

    我跟师父又进宫给那个娘娘超度。

    皇帝哭得很难过。

    那么高大的人,就在她的身前缩成一团。小得好像风一吹,就不知道扬到了哪里去。那样单薄。生离死别,在人看来是很残忍的东西。但如我之前所说。

    我是一个佛。

    而且是一个很冷漠的佛。

    我没有任何感觉。我只是不停地持诵经文,并且有一点不耐烦。

    这场法事要做很久,我和师父在皇宫住下了。

    论佛法,整个华严寺加起来不敌我一臂之力。我只是略略展露实力,就被收作了关门弟子,辈分特高,待遇特好,一人之下百八十人之上吧。

    当然,我们佛内部的等级制度,皇帝有时候不是很理解,他看见一个小孩在那里指挥别人办事会感到费解。我师父非常懂“王法”,他告诉皇帝人死的地方会生煞,童子之身不怕煞,越年幼的童子越辟邪。

    皇帝于是懂了。

    由我带队专门给那娘娘住的宫殿除煞。

    她就这样偷溜了进来,身手还挺好,趴在墙上看我在那里摸鱼。

    她说:“小和尚,你怎么偷懒啊。”

    无知,领导是需要干活的吗?

    当然,我不可能这样直白的告诉她。这里是人间,要讲王法的。

    于是我惊愕地说:“你是何人?”

    其实我知道她是谁,种生机树的时候,她也在那里偷看,在皇宫办事,最怕的就是冲撞到什么贵人,皇宫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师父都提前跟我交代过。

    她是北周最尊贵的公主,宇文辛灵。

    皇帝膝下六子一女,物以稀为贵,她很受疼爱。

    听说很跋扈。

    她跳下墙头,说:“我叫陈无虞。”

    呸。

    我向她行了一个佛礼:“原来是陈姑娘。”

    她笑了。

    “你这人讲话真好笑。”

    我有一点费解地道:“贫僧不知道女施主是什么意思。”

    她伸出手比了比我和她的头:“你人还没我高,讲话文绉绉,像个老头。”

    她离我太近,衣裳熏过,一股桂花香息,霸道地往我鼻尖扑来。

    我往后退一大步,将头从她的手掌之中撤出,一脸“慌张”地道:“男女授受不亲,姑娘自重!”

    然后跑掉了。

    说实话,虽然我已经皈依佛门,但凡间的秽碍太多,一不小心,就可能卷入尘世的纠葛,好比一个雪球,一旦滚起来一开始的一小团,只有拳头大小,到最后,都有可能成为能将人倾轧的庞然巨物。

    什么公主皇帝的,跟我有半毛钱关系?

    但是命运这个东西,有时候你想躲,它偏偏要来找,不肯放过。

    每天我来这里除煞,她都会出现,问我很多很多的问题。

    譬如,我为什么会当和尚,我爹娘是谁,宫外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一点也不想理她,但又很怕得罪她,最后我想了一个法子——

    装傻。

    好处是不用回答那么多问题了,坏处是她真的把我当傻子了。

    她骗我吃土,在我头顶上画画,竟然还想将我当马骑——

    “女施主,你是不是在欺负我呀?”我“懵懂”地说完,往后一窜,笔直地靠墙站着,表示坚决不肯低头。

    她狂点头:“嗯嗯。”

    嗯你个大头鬼啊嗯。

    “你不可以欺负我哦。”我抱紧了自己。

    呕。

    宇文辛灵犹豫了一下,说:“我欺负你是因为喜欢你,你不希望我喜欢你,是因为你讨厌我吗?”

    世上竟然有比如来还懂pua的人。

    我思索了很久,实在不知道是该摇头还是点头。点头吧——万一她去给我告个状,我在皇宫还怎么混?摇头吧——她肯定得变本加厉的欺负我。

    我灵机一动,流出两行眼泪。

    她慌了,上来就开始用袖子给我擦眼泪。

    “你哭什么呀?”

    眼泪是弱者的武器。不分男女,只分尊卑。

    她还挺吃这一套,于是我又跟她讲起了我“凄苦”的走失经历,孤身一人到了佛门,在里头天天被人欺负,做了许多脏活累活。

    她眼泪不要钱地往下掉。

    她抱着我,说我真是太可怜了,又很有倾诉欲地开始讲她自己在皇宫的事情。

    原来没有人跟她玩,她没有姐妹,她的兄长年纪都长她太多,不是能一起玩闹的对象。因为她小时候身体不太好,所以嬷嬷也不让她到处乱跑,她没有听。她很无聊。

    每次她一逃跑,大家都会满皇宫找她。刚好这位娘娘走了,这是个晦气的地方,大家都绕着过。所以她不容易被找到。

    但很不幸的是,刚好今天,不止被人找到,还被人找到她跟我站在一起,这样亲近。

    好事的宫人告发给了皇帝,我被师父带到了皇帝面前。

    我大喊无辜。

    皇帝说要将我逐出皇宫。

    我傻眼,喜不自胜。

    皇帝又犹豫了,说还是算了吧。

    我如遭雷劈。

    皇帝乐了。

    “朕明白怎么回事了。这样,你们年纪也相仿,你不如渡她一点佛法,叫她收收这跋扈的性子。”

    ***

    佛法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接到皇帝渡她佛法的任务,我每天都等在书房,她却不肯来了。

    她不是喜欢我。

    她只是喜欢玩。

    哎。

    我很开心。

    日子混着混着,我就该出宫了。

    临走的那一天,她来了书房,没有听我讲佛法,只是送了我一个香囊。

    物也是挂碍的一种。我想拒绝,又不敢拒绝。于是接下了香囊,寻思出宫再找个什么地方丢掉。

    她看见我收下,乐滋滋地说:“我送了你东西,现在该轮到你送我东西了。”

    我傻眼:“什么?”

    她一把扯过我手上的佛珠:“你这个珠子我喜欢很久了。不如送我当临别之礼好了。”

    佛珠对和尚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我应该很为难。但我不是和尚。

    我是佛。

    区区凡物,不能动我佛心,也不能助我佛心,

    她有备而来,我不敢不从。给就给了。

    很久很久以后,我问过她为什么非要要那一串佛珠。

    她说她听说我是专门来含朱殿驱邪的,她夜里睡着害怕,想拿我的佛珠辟邪。

    我问她怕什么。

    她说她怕那个娘娘的鬼魂,找她索命。

    是她把她毒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