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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武周]问鼎 > 第143章

    第143章

    群臣集议将至啊……

    这僧侣拜君,绝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情。

    起码在有记载以来的历史上都不是。

    东晋的中书监庾冰希望以此事振奋朝堂,但还没等将其扩大战局到僧侣之中,就已先遭到了同僚何充的反对,两方一番辩驳,让这个计划被迫搁置。

    到了东晋末年,桓玄发起沙门礼敬王者之事,却因其在一年之后成功篡位,建立桓楚,重新下诏将僧侣敬拜礼节废除。显然在其中做出了交易与妥协。

    南朝刘宋也曾经试图做成这件事,但在废帝刘子业即位后,就将其重新撤回,因为无法压制住僧侣抗衡之心。

    隋炀帝在此事上的尝试直接遭到了佛教的一致抵抗,并未能够推行。

    到了唐太宗之时,敕令僧侣致敬父母而非君王,甚至也只是维系了两年。

    但太宗昔年远征高丽未能得手的情况,在方今天子在位期间终于得到了改变,百济、高丽相继灭国,归入大唐统辖之地——

    李治也迫切地希望能在另一件未成之事上有所改变!

    正因为前朝天子没能办成,当他能打破僧侣传统,扭转这一规定的时候,在某种意义上,他以帝王身份所得到的赞誉也能超过在他之前的几位。

    而要许敬宗看来,皇后也意图推进这件事情,并不只是因为打从废王立武、扳倒长孙无忌以来,她就始终和陛下站在同一利益立场上。

    也或许并不只是因为陛下病弱体虚,亟需以此法彰显威仪,借此让筹办此事的皇后在前朝有更多的话语权。

    还因为……这个僧侣致拜君亲之中的“君”,并不只是指代的李治这位天子,也包括了皇后以及皇太子。

    这是在礼法与宗教双重层面上的地位擡升。

    一步步看着皇后从武昭仪到今日的地位,真是让人不知道该当说是唏嘘,还是该当说是敬佩。

    但想想当年还是陛下借着武后之口告知他该当如何去做,等同于他还欠着皇后一份人情,他也该当知道自己当下应如何办事。

    不,这应该不仅仅是因为人情的缘故。

    陛下病弱,太子年少,皇后不得不先走上前台来,本就是时局必然。而相比于已被流放的李忠,被丢到许地的李素节,完全没有存在感的李孝与李上金,大唐的未来到底由谁继承,本就是很明显的事情。

    他这位“太子宾客”该当有什么表现,本就不必多说。

    “按照皇后殿下所倡议的那样,集议之事会在中台都堂举办。与会之人的名单以及相应的票决之物都已尽数就位。”

    “劳烦右相了。”武媚娘朝着许敬宗颔首致意。

    确实是挺劳烦他的。

    按说许敬宗的年龄也不算小了,实在不应该像是近日这般筹备文稿和与会官员名录,接连有阵子没能好好休息。

    可惜眼下能担起重责的人不多,能得到她信任的人更不多,官位最高的也就是一个许敬宗了。

    诸位宰相之中,任雅相病逝于辽东,去年十一月里,还未改名的门下省侍中辛茂将病逝。

    剩下的人里倒是还有个能算关系亲近些的,就是那左相许圉师。

    他在去年九月里就得到过皇后亲登府邸的问候,又在今年被选为次子李贤的老师。

    但相比于早年间有过“患难交情”的许敬宗,若真有要事去办,皇后大概还是更属意于交托给后者。

    更何况,明显对于她掌权持有反对意见的上官仪,此时是以西台侍郎的身份担任同东西台三品,也就是宰相之一,正好上面压着个上司许敬宗。

    这道最开始由上官仪起草的诏令,自然是由许敬宗再过一遍手更好。

    在要事当头的时候,陛下显然是不会介意于这一点的。

    他现在还在为另外一件事情头疼呢。

    就在阿菟从辽东送回来的封地边界框定奏表送回来不久,郑仁泰和薛仁贵也从西域战场被调回。

    虽然铁勒九姓的叛乱已成功平息,抵达西域坐镇伊丽道的几位将军也已经将损兵折将的余波给镇压了下去,唐军在西部战线上依然是整体占优的状态,但朝中御史的一封弹劾奏表,还是一点不出意外地被送到了李治的面前。

    这位司宪大夫杨德裔不知道陛下今年还有那等大事安排,所以在这封弹劾奏表中,不是一般地敢说。

    他控诉郑仁泰为主帅,先是诛杀已经降服的士卒,又在追逐逃亡俘虏之时,不知道抚恤士卒、计算军资军粮,以至于骸骨遍野,甲兵滞留于荒原,资助了随后清理战场的敌寇。

    这一段话,最后以一句万分沉痛的“自圣朝开创以来,未有如今之丧败者”收尾。

    而后,他又控诉薛仁贵不仅没能劝阻主帅出兵,还不遵军纪劫掠铁勒各部,哪怕有先破铁勒之功,也绝不能对他有何种封赏,反而应当将他和郑仁泰全部交付有司,严格论罪。

    薛仁贵的情况其实好说,在铁勒部落已被平定的事实面前,将军功过相抵,无损于大唐的声名和李治这位天子的威严。

    但郑仁泰就不一样了。那毕竟是先帝在玄武门之变时候的旧臣!

    这封弹劾被陛下暂时扣押了下来,与有司商讨如何将此事的影响再降低些。

    这让本就身体不适的陛下越发没了心情管皇后这头。

    他所做的,只是在皇后告知筹办事宜已尽数达成后,先后颁布了两条圣旨,其余的事情便交给皇后来推动了——

    龙朔二年的四月尾声,两道圣旨砸在了本已平静下来的长安城中。

    一条是面向天下人的,一条则是面向朝堂官员的。

    这两条圣旨的内容并不相同。

    前者中写道:现在民间经常有父母刚刚亡故就直接继续嫁娶之事的行为,时间久了就大家都觉得习以为常了。还有些送葬的仪式上,比起悲痛,更多的还是一并欢饮,个个喝到酩酊大醉才回去,根本不像是个葬礼。寒食节也是如此,寒食扫墓原本应该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却只见到众人对坐举办欢庆之事,一点为先祖悲伤的样子都看不出来。

    这种种言行根本不该当在大唐这个礼仪之邦出现,有损唐人风气,应当予以禁止。②

    这一段话,乍看起来和僧侣没什么关系,因为这诉求端正的其实是世俗的风气,是在向民间重申孝道。

    但仔细看去,又分明是对随后之事的铺垫。

    若是百姓该当尽孝,也是世俗伦常之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僧侣是不是也该当遵守呢?

    若是僧侣也需要遵守的话,在天子大过父母的君臣之义面前,叩拜天子好像也是一条应该被推行到僧侣之中的法令。

    但圣旨下达得相当体面,只提到了对民间风气的规范,并未强行让僧侣改变自己的做事之法,而是以随后面向朝堂官员的千人集议诏令,隐约透露出了天子的意图。

    【君亲之义,在三之训为重;爱敬之道,凡百之行攸先。】

    【朕禀天经以扬孝,资地义而宣礼。】③

    正是因为这样的缘由,出于宣扬孝道和礼法的需求,希望能够变更习俗,让道士、僧尼都对陛下、皇后、皇太子以及道僧各自的父母叩拜。

    但陛下也担心此举是破坏了惯例以来的规矩,故而将其交托给有司商榷研讨,以朝臣集议的方式举办。

    这一次朝臣集议,甚至并不仅仅是让当朝官员参与。

    除却关中的九品以上文武官员,就连周边郡县长官也被一并邀请到来,与会之人竟是涵盖了能在五月十五之前准时赶到的所有入流官员。

    足足有千人之数!

    可很显然,对于多年间得到优厚且特殊待遇的僧侣来说,哪怕此事也仅仅是要以集议的形式举办商讨,也等同于是天子又要对僧人的特权进行限制。

    是对他们的打压。

    一时之间僧侣之中炸开了锅。

    “陛下下达这样的诏令,甚至不打算让身在洛阳翻译经文的玄奘法师还朝一并参与商讨,明摆着是打算如同当年的跳过道僧格一般,继续遏制我佛宗发展!我等绝不能对此坐视不管!”

    道琛擡了擡眼皮,发觉说话之人乃是大慈恩寺的沙门灵会。

    听说自从玄奘法师移居洛阳后,大慈恩寺基本就由他来主持。

    比起窥基这些沉浸于佛道经义,跟随玄奘法师进学之人,灵会显然要对提升佛宗在大唐的地位更感兴趣,这才在那份下令百官集议的圣旨到来之时,快速召集起了一批卓有名望的僧人。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他这个刚刚当上西明寺住持的百济高僧。

    还有大庄严寺的威秀、弘福寺会隐等人,也都在席间。

    灵会随后的一番慷慨陈词,更是让在场的三百多名僧人仿佛已见到了李唐尊道灭佛的未来,各自群情激愤地想要合力上书,参与到这次集议之中,利用佛门舆论将这条诏令给逼退回去。

    道琛想了想在他前来此地之前皇后对他做出的叮嘱,在众人稍稍平息情绪的空当中忽然开口:“诸位,可否听我一言啊。”

    他的大唐官话说得不差,只是还有些境外口音,也让这些人当即意识到了他的身份,在朝着他看来之时的目光难免有些微妙。

    西明寺住持选拔,他们没败给相熟的同僚,反而败在了这个外来者的手中,总还是让人有些不甘心的。

    何况道琛能够上位,与大唐对百济的安抚不无关系,明显是有陛下授意的意思。

    以至于道琛这一开头,灵会法师都有些神情僵硬。

    要不是因为道琛地位不低,他是当真不想邀请对方前来与会,生怕他说出什么反对的话来。

    哪知道,道琛却是问出了一个很实在的问题,“倘若举办此事之人说,此事乃是陛下诏令俗官详谈商议,并未涉及我等,等到商谈结束再让我等发表言论,该当如何?”

    这些僧人已抱着先入为主的观念看待此事,便只觉陛下召集百官议会或许也只是走个过场,若是他们缺席于此事,纵然各自都有些交好的朝臣,在集议结果已下的情况下,他们恐怕没法反击了。

    那么只许俗官参与的与会限制,对他们来说确实要命。

    道琛环顾了一周,说道:“我等意图参会之事,还是由我来提吧。”

    他虽然没将理由说出,但在场众人里大多都是佛教高层,怎么会听不出他的意思。

    他因百济的缘故拿到了西明寺住持的位置,也同样是因出身百济的缘故,在身上还有着一番特殊的政治影响力。

    哪怕此次集议是由皇后、中书省以及礼部一并举办,以道琛为首发表诉求,总是要让朝廷顾忌一二的。

    事实上也确是如此。

    当道琛一番据理力争后,与他交涉此事的陇西王李博乂虽然没同意僧侣也能当庭发表意见,却也准许了这三百多名僧人旁听。

    “多谢你了。”灵会深觉自己此前对于道琛有所误解,在踏入这中台都堂之时,便走到了道琛的身边朝着他道了一声谢。

    却见道琛还是紧绷着面色,看起来一番威严之态,“你别高兴得太早了,现在只是能听此地的进展如何,还不到我们放松的时候。”

    他当先在后方的听众席位中落座,口颂了一声佛号。

    灵会连忙朝着他投来了敬佩一眼,收起了脸上的喜色,也随即坐了下来。

    但刚刚坐下,他就发觉在这场地之中的布置有些怪异。

    在这中台都堂的前方,展开着一张偌大的李唐疆域图,将那永徽元年到龙朔二年的疆土拓展呈现在其上。

    虽说此物摆在中书省的地方,也只像是在表现唐人自信,也与公务相关,可放在这样一个场合,便像是天然有一件威慑之物摆放在面前,让人心神下意识地紧绷了起来。

    而在最前方的桌案之上,摆放着一个正面为白水晶片组成的箱子。

    此物和佛寺之中投注香火钱的功德箱有些相似,但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物事,都能让人清楚地看到。

    灵会当即将视线放到了前排参会官员的桌案上,见他们的面前都有一张白纸。

    “可否去借阅一张过来看看?”道琛皱着眉头朝灵会发问。

    不错,是该看看情况!灵会当即起身,向着前头做出了示意。

    见是大慈恩寺的负责人有此要求,落座后排的小官犹豫了一瞬,还是将其递交到了灵会的手中。

    他惊奇地发现,在这张白纸上仅有书写拜、不拜、两可的选择,并无其他多余言论书写之地。

    倒是在边角可以写上官名和人名。

    但此处有一片封胶之物,可以让人随时将其盖上,粘合之后除非用力撕扯,无法看到投票之人的身份。

    灵会顿时恍然。

    这分明是一出——不记名的投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