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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8章

    赤都松赞如今也才不过五岁的年纪,就连当日从军营之中逃窜,都是被赤玛伦给强行捎带上的,根本没有这个本事分辨出来,方今的军情应当如何应对。

    但危机临门,他还是能够出于直觉地感到一阵惶恐。

    在母亲郑重地问出那句话时尤甚!

    明明在他坐上赞普位置的时候,母亲就已经千叮咛万嘱咐过,从那日开始,他就是吐蕃身份最高的人,就算真想哭,也必须按捺住情绪,等到人后再说。

    上一次他哭问吐蕃是否已要完了,也遭到了母亲随后发出的斥责。

    但今日……今日在那双满是威逼凌迫意味的眼睛面前,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当如何才能保持住“赞普的威严”。

    然而还不等他哇的一声哭出来,他就听到了赤玛伦的一声厉喝:“好好想这个问题,不许哭!”

    “王太妃何必在这里为难一个孩子。”当即就有看不过眼的大臣开口说道。

    可下一刻,他便迎来了赤玛伦异常凌厉的目光:“国难当头,赞普纵是孩童,也没有这个置身事外的资格,除非他愿意将权力都交给旁人,但事到如今,已没有这个可能。”

    赤都松赞并非蒙昧愚钝的孩子,就像他明明已经隐约察觉出,当年他父亲的死亡必定还存有疑点,更可能和当时在场的母亲分不开关系,为了粉饰太平,也为了他这个至高无上的地位,还是权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么现在,他也该当拿出一个态度来的。

    赤玛伦的话既是在对着大臣说,又何尝不是在对着赤都松赞说:“若是武周太子在攻破了山前关隘后,直接挥兵南下,力破王城,或许我等还能开门相迎,投降于对方。当年的高丽王能被送到京师长住,娶妻生子,赞普年幼难记国仇,也未必不能走上这条路。可……”

    她目光依然深沉而凌厉地望向赤都松赞,并不难察觉到,在他的脸上因“投降”二字,露出了微不可见的意动。

    她没有看错,这个孩子确实远比她想象的还要聪慧得多。

    很可惜,他遇上的是一个根本不按照常理出牌的对手,还已是羽翼丰满,在开疆拓土的宏图伟业之上,有着远超过前人的野心。

    她不愿意只让吐蕃的子民像是昔年一般继续听从赞普的号令,对于天。朝上国纳税上贡便已足够,而是要让这场扫平藏原的战事,为武周带来一块真正的新土地。

    那么赤玛伦又怎么会看不出,在武周的合围大军抵达逻些城下,将吐蕃王业彻底覆灭的时候,到底会给悉勃野家族带来怎样的结局!

    “可现在你、我和在座诸位已没有全身而退的机会了。”

    赤玛伦缓缓地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却并未因为这看似有若脱力的举动,让她的语气里少掉任何一点犹豫不定,“我想诸位不会觉得,那位武周太子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吧?”

    武清月徐徐图之的手段若能被他们觉得叫做心慈手软的话,这些人死了也是白死。

    所幸,赤玛伦看得很清楚,在这些吐蕃朝臣的脸上,一个比一个神情难看,显然都能从近日的一条条军报中,给他们自己拼凑出个未来。

    当武周大军进攻王城之时,他们极有可能会落个身首异处的结果,以便平息民愤!

    正因为如此,赤玛伦在此刻试图以赞普为诱饵,发起拼死反击,才真是有意救他们一救。

    她所属的没庐氏,也本就和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一想到这里,那个方才还觉她在苛待幼童的朝臣当即变了口风:“是我等不如王太妃行事果决,先前多有冒犯了。”

    这些人也随即将目光落到了赤都松赞的脸上,等待着他做出一个决定。

    年幼的赤都松赞垂眸沉默了片刻,低声回道:“都听母亲的安排。”

    ……

    从这些朝臣随后汇报给他的消息中,他的母亲虽没有这个亲身上阵的本事,却好似个天生的统帅之才。

    逻些城既是吐蕃反击的最后阵地,也就势必既要有严防死守,又要能给敌军一个攻克的希望,以便在希望之后埋藏陷阱,这么说来,在陈兵设防上的门道不少。

    而在武周中军所在之地到逻些城下的这数百里之地,吐蕃兵马既要保全实力以备反击之战,又不能让敌军发觉他们有意引人入套,在排兵布阵之上更要讲究。

    而这些,都在短短数日之内,随着赤玛伦的军令下达,变成了落到实处的变化。

    相比于那些直接便想要投敌或者逃亡的臣子,这位临危受命的吐蕃王太妃无疑是诠释了何为能臣。

    可另一面的武周大军,既有本地藏民的呼喝响应,又有那两路侧翼大军的声援策应,在彻底掀起进攻的浪潮后,便仿佛再不能被任何东西所阻拦。他们来势汹汹,已在眼前。

    “母亲说会在逻些城发起应战的……”赤都松赞听着下头的官员汇报军情,只觉从人口中说出的每一条败绩都让人一阵心惊肉跳,只能低声安慰着自己。

    但他年幼的面容上很难掩饰住的恐惧之色,却已将他全部给出卖了。

    那趁着赤玛伦外出来到赤都松赞面前的官员便留意到了这一点,当即趁热打铁:“王太妃对逻些城上下了如指掌,若要以此地为最后的堡垒,确有可行之处,然而世事未必能够尽如人意的!”

    “武周胜绩一日多过一日,吐蕃军心溃散只在眼前,若是再过数日,不等武周前军进入陷阱,吐蕃的戍防就已彻底崩溃,到了那个时候,就算空有一座逻些城又有什么用。”

    赤都松赞喃喃:“母亲说,赞普的神权天授不是半年一年就能瓦解的东西,只要我还坐镇在逻些城与士卒同在,她就有办法让军心还能维系着最后一线……”

    “错了!”那官员打断了赤都松赞的话,“对她来说,能够调度我藏巴大军,在胜负已分的时候继续稳固局势,就是在展现她的本事。直到如今也没从敌军之中传来扎西德的死讯,也就意味着,王太妃她还有被招安的机会。可您不同!”

    “您是一统藏原的松赞干布的后裔,是上一任赞普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若是武周要彻底抹灭藏原之上的信仰,您便必死无疑。我们反抗得越是激烈,您也就越是得以死祭旗。”

    赤都松赞张了张口,在慢慢意识到对方话中的意思时,根本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倒是那官员已自他的脸上看出了犹豫的神色。

    他虽然不知道,为何赞普对于母亲并非全然依赖,也被他所说的话动摇了心神,但这对他来说显然是个好事。

    他跪在了赤都松赞的面前:“逻些城这个是非之地绝不能多待。以臣看来,赞普该当在我等的护持之下暂时撤向塔库里与印度一带,一旦武周撤兵,再图卷土重来。”

    “中原王朝对藏原之地向来是鞭长莫及,暂避锋芒才是最适合的办法。”

    像是生怕赤都松赞还有疑虑,他又咬牙补充道:“赞普啊,您还是有一个时机能够走脱的。”

    什么时机?

    自然是武周大军将至的时候。

    逻些城上下全力备战,在赤玛伦的调遣之下,说是齐心合力也不为过。

    这座昭示着吐蕃昔年辉煌的王城,见证了藏族的文字在此地萌芽,见证了宗教与王权在这片土地上的拉锯变迁,也仿佛还有一双双先代赞普的眼睛正在看向此地,让身处其中的人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栓系在了一起。

    在其后方的约如与如拉军区,也正源源不断地将兵力调派到此地,接受赤玛伦的统辖。

    武周大军的迫近,让空气之中的肃杀气氛愈发浓厚,却也让这些千户士卒愈发有了以死守城的自觉。

    前方的哨探不断朝着武周兵马推进的方向探查。

    有侥幸能够活下来的,便将一条条军情带到了众人的面前。

    上到王太后,下到一名手持弓。弩的小卒,都已经将心给悬到了嗓子眼,全部的心神也都已经聚集到了前方的战场上。

    以至于就连身为母亲的赤玛伦,都暂时忽略了赤都松赞的存在。

    在她所处的军营背后,就是逻些城,而她的儿子、吐蕃的赞普,就坐在王宫之中。

    他年纪尚小,无法对御敌给出什么有用的建议,那就当个安静的吉祥物以凝聚军心便好。

    反正就他这个年纪,也没可能自己往外跑,去跟敌军叫阵。

    可赤玛伦怎么也没想到,当她惊觉后方的兵马出现了不尊军令的调度,并未按照她所吩咐的那样补充到这处据点时,她会从前去探查消息的亲卫口中听到这样的消息。

    赤玛伦面色遽变,却还记着此刻正在行将交兵之时,绝不能失态太过,被士卒看出端倪来,极力平复了自己的情绪:“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赞普调兵,带着屯于逻些城的精兵,往西撤去了!”

    这一句话,被那士卒说出,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若非他还记得要给赤玛伦报信,他简直想要冲过那些护持的士卒屏障,问问赞普到底为何要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们这些人明明还在为了吐蕃的生死存亡做最后的一搏,本应该作为他们信仰的赞普,却先选择做了个逃兵,还大肆带领守军撤离。

    这是何道理!

    他随后的声音里都多出了几分颤抖:“王太妃……我们该当怎么办。”

    怎么办?

    赤玛伦想过输,想过会输得惨烈,但怎么都没想到,在她和敌军展开最后的决战之前,会有人先做了逃兵,直接在背后给了她致命一击。做出这个举动的人,还是被她一手扶持上位的儿子。

    偏偏她先前没在逻些城中,根本没能来得及拦住赤都松赞的撤离。

    而更麻烦的是,赤都松赞带走了为数不少的扈从,也不是悄无声息离开的,那么这条赞普脱逃的消息,不出半日就会传到军中。

    这就意味着,他们此刻的所有布置,别管到底能否在对上武清月的时候生效,都已彻底没有了施展的机会!

    再让这些士卒依照先前的计划行事,只会让军中哗变、引发动乱而已!

    赤都松赞难道不知道他这个决定会造成这个结果吗?

    赤玛伦在心中含怒自问,得出的都是一个“知道”的结果。

    可他依然选择这么做了,还将自己的母亲瞒在鼓里。

    此等行径,根本不是“年幼”二字就能开脱过去的愚蠢!

    但她此刻没这个工夫和赤都松赞计较,也已来不及将人追回来。

    她唯独能做的,就是给这些手底下的兵卒谋求一条生路。

    ……

    当军中士卒再度看到这位王太妃的时候,已是她披甲骑于马上,艰难地发出了一句号令:“我等——突围!”

    在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面前,本就处在弱势的吐蕃没法打了。

    他们能做的,就是放弃吐蕃的王城,先行南下撤去约如之地,而后突围!

    赞普都走了,他们这些人自然更可以走。

    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那“突围”二字出口的那一刻,赤玛伦只觉自己身上存在的一道枷锁,在突然之间化为了乌有,也让这秋日寒风吹在身上的时候,甚至比此刻的心寒还要温暖几分。

    是啊,只要抛弃了自己那个赞普母亲的身份,他们这些专门遴选出来对敌的精锐化整为零,还来得及抢先在武周大军压境之前离开此地。

    好在,她先前做出的种种都不算白费。

    那些士卒在知晓了今日情形后,更是一个个跟上了赤玛伦的开道领路脚步。

    ……

    可这场夜色之中的撤兵,若是能够再快一点就好了。

    踢踏的马蹄穿过原野丛林,朝着后方的山势更高处而去,却撞上了一片沉默的钢铁丛林。

    当赤玛伦看到前方那一片亮起的火把时,只觉心沉到了谷底。

    接触兵事到如今,她也早非先前的吐蕃王妃,自然能够极快地判断出来,这前方拦截的兵马,到底是敌军的前哨,还是一路真正的精锐。

    当前军的交锋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落幕之时,夜幕之中的火光下,一面面张扬着“武”字的大旗,也已经出现在了赤玛伦的面前。

    这是——

    赤玛伦目光怔然地朝前望去,只见敌军队伍中,在万千光亮里簇拥着一个身着玄铠的傲然身影。

    而后,是一个遥遥传来的声音:“赤玛伦,幸会了。”

    ……

    那是一句,来自武周太子的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