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前,顾云苏假装镇定、坐得笔直,全身上下只一双大眼睛提溜乱转,乖巧得像一只机灵又谨慎的小鹌鹑。
同桌而坐的还有三个人:她亲妈吴俪梅,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李言,以及因为与她有一夜情缘而就此死缠烂打上来的前同事许政。
就这个配置,搁谁谁都得心虚。
顾云苏要脸,既害怕身边这死男人做出什么蠢事,让她在家人面前丢份儿;又害怕这几位不可控的家庭成员有什么奇怪的举动,让她在自己瞧不上的对象面前掉价,犹如惊弓之鸟,紧盯着每个人的一举一动,比参加面试都紧张。
一旁的吴俪梅倒是自在,打量了许政好几圈,然后给女儿递眼神:这男人不行。
顾云苏当然知道许政不行,不是生理上不行,就是单纯整个人不行。事实上,他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个家里,如果不是李健雄买菜回来,在小区门口看到正纠缠不清地两个年轻人,多嘴客气了一句“上来坐坐”,顾云苏早把对方撅回去了,谁还把“跟踪狂”往家带啊?
顾云苏眼神回应她妈:怪我?还不是你老公惹的祸。
——李健雄,吴俪梅的新丈夫,顾云苏的继父,李言的亲爹。
这是一个标准的重组家庭,一对半路夫妻,各带了一只拖油瓶,公平得很,谁也别嫌弃谁。
除了这对拖油瓶一个18,一个28,年纪着实不像话。
但各家有各家的过法,只要当事人拖得动,带着五十岁的儿女再婚又有什么所谓呢?
李健雄从厨房端出一盆清蒸螃蟹,放到桌子中央,笑眯眯招呼大伙:“来来,大家吃大家吃,别客气。”
而这,构成了顾云苏另一个忐忑的原因:
菜太多了。
你瞧瞧桌上这一道一道的,油焖大虾,红烧鲍鱼,东坡肘子,西烩牛肉……可谓是满汉交融,海陆相会,还道道是大菜。
不对,不对,顾云苏想。
事出反常必有妖,李健雄和吴俪梅搞这么一出鸿门宴,明显是有话要讲、有幺蛾子要出,不然家里有矿啊这么造?就算退一万步讲,李健雄婚前财产里面真有座金山,也不能这么吃啊,你看看结婚以后吴俪梅肉眼可见都胖多少斤了?
旁边的许政也被这阵仗吓住了,咽了口唾沫,朝顾云苏惊奇地瞪眼睛。
顾云苏便不顾心里忐忑,高傲地一抬头,甩给对方一个“看吧,就这家庭条件,你配不上我”的眼神。
李健雄还单独嘱咐顾云苏:“苏苏多吃点,不够我再去做。”
好家伙,这是把谁当猪喂了?
“够了够了。”顾云苏想着她年过25后仿佛有人按了慢放键的代谢速度,心在滴血,“吃不动的。”
“快坐下啦,大厨不吃,别人哪敢动筷子呀。”吴俪梅笑眯眯地,把老公拽到身边坐下。
李健雄就憨憨地笑回去,两个人手拉着手,浓情蜜意地对望,眼里是化不开的情意。
顾云苏在心里“yue”了一声,顿时饱了一半,赶紧低下头,眼不见为净。
毕竟,你永远也叫不停一个秀恩爱的人,但你可以选择把自己戳瞎。
这一招她还是跟李言学的,这个按理说正处在青春叛逆期的弟弟,一直以一种非常神秘的方式表现着自己的叛逆,那就是把自己变成一个透明人。
顾云苏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能同时既透明又充满威胁的,但每每靠近他一米之内,她就顿感一股被变态盯上的冷意,可五分钟之后,又会完全忘记对方的存在。
作为一个“乖女儿”,或者说身为一个大龄拖油瓶,她有拖油瓶的觉悟,也曾尝试过朝李言释放善意。但对方太吓人了,真的,那厚重的刘海儿下那双阴森的眼睛把她一望,她就跟被变态在后颈吹了口凉气儿似的,鸡皮疙瘩泛一身。
憨憨的李健雄是如何生出这么“变态杀人狂”一样的儿子,简直是世界未解之谜。
而此时此刻,李言维持着他一贯的做派,不发一言,闷头干饭。
整张桌上,肉麻的人继续演,装瞎的人爱吃饭,大家心怀鬼胎、各自为政、分外和谐。
只有许政初来乍到,还不熟悉这种家庭模式,没话找话说:“叔叔阿姨感情真好。”
结果一说起这个,吴俪梅发自肺腑地笑了,顺带看许政也顺眼了不少,乐呵呵地摆手:“没有啦。”
许政一看这马屁拍的有用,立刻顺杆爬,又说:“真的好,几十年都这么恩爱,太令人羡慕了。”
“噗。”这是顾云苏把可乐喷回杯里的声音。
就一点点,没有失态。
“我没事。”她对看向她的众人说,又推推手,嘴边一抹无法掩藏的笑,“你们继续聊,不用管我。”
吴俪梅早看出来女儿眼里的戏谑,也就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子,没好意思翻白眼,只打着哈哈说:“聊什么呀,你看你吃饭也没个样子。”
而许政这个憨憨,想讨好长辈还不行,还想趁机讨顾云苏欢心,听吴俪梅这么说,赶紧护短道:“云苏就是有这种可爱。”又看向吴俪梅,“我看一定是像阿姨。”
呵。
顾云苏意外地看向身边这男人,几乎要酝酿出黑人问号脸:要这么拼吗?就这么爱我?
在这里,大概要介绍一下许政其人以及他与顾云苏的关系,大家才好理解顾云苏此刻的好奇与无语。
两个人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刚做同事的时候,顾云苏对许政有过一丝好感,对方瞧不上她。但后来许政有意思的时候,顾云苏又早过去那个新鲜劲儿、转投别人怀抱。直至半个月前顾云苏被一些生活压力击垮,又单着身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一失足成千古恨,跟许政胡搞了一夜。
是真没想到这厮就像块儿狗皮膏药一样黏上来,死活甩不掉了。
男人们到底是怎么想的,顾云苏一点儿也闹不明白,但许政这么积极,只会让小顾膨胀:闹半天,她是这么能勾人魂的生物吗?
餐桌上,被夸“可爱”的吴俪梅再一次露出笑容,还娇羞地捂起嘴,咯咯笑道:“小许就是会说笑。”
许政又说:“我可没有说笑,我看云苏性格跟您一模一样。”
马屁拍的非常成功,如果许政懂得住嘴的话。
但他不懂,他接着说:
“长相就随叔叔比较多。”
吴俪梅:……
李健雄:……
啥叫马屁拍在马腿上?
这就是最生动的例子。
气氛肉眼可见变得很尴尬,吴俪梅一个劲儿给顾云苏使眼色,要她管管,但顾云苏只管在旁边笑哈哈,并眼神回答她老母:这可是你男人弄上来的料,我管不了。
李健雄干笑两三声,试图缓解气氛:“我哪有这么好看?苏苏还是像她妈妈。”
吴俪梅便像是赌气似的,说:“她谁也不像,就像她自己。”又生怕许政接话,立刻示意他,“吃菜啊小许。”
许政应了一声,低头扒拉两口饭。
他一闭嘴,屋里安静下来。
吴俪梅清了清嗓子,酝酿着要说什么的样子。
顾云苏一股不祥的预感就升起来。
然后想起来,这两口子上次这么大办鸿门宴,还是三个月前。俩人当时手拉手心连心,把正在啃鸡腿的顾云苏看得发毛,耳边就听见吴俪梅说:“苏苏啊,我们,结婚了。”
不是“要结婚”,是“结婚了”。
换句话说,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而是单方面通知她一下。
顾云苏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两口子这么任性,谁还能管得了呢?
伟大领袖讲,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道理顾云苏都懂,她就是偶尔小心眼儿觉得,这俩人的做法还是有点儿无视她这个家庭成员了。
所以对于吴俪梅和她先生之间的事,顾云苏没法管,也懒得管,并且有一个非常清晰的认知,中老年人要是失心疯起来,比他妈年轻人可是可怕多了。
“那个……”吴俪梅开了个头,有些踟蹰。
顾云苏跟着紧张,又有些恼火的意外,因为她觉得这俩人搞这么大动静,肯定是有幺蛾子要出,那既然是要搞幺蛾子,就不能等许政走了之后再说吗?这种家庭内部消息有必要让这种编外人员也第一时间知道吗?是不是太不分里外了?
还是说,他们还真拿许政当准女婿啦?
不不,她顾云苏对这人一点儿感情也莫得好吧!
因为害怕老妈误会,她朝她妈使了使眼色,眼瞅着制止不住,又假装自然地干咳了两声。
许政立刻关切问:“怎么了?是不是呛着了?”
顾云苏一瞧大伙儿注意力都在她身上,干脆将计就计,又咳嗽两声:“你去厨房给我拿点儿水。”
许政听话地站起来,要往厨房冲。
李健雄就按住对方:“小许哪知道啊,我去,我去。”说着,就抢先一步去厨房接水,也不知道在讨好谁。
顾云苏本意是想支开许政,告诉她妈稍安勿躁,被李健雄这么一搅和,气的直翻白眼儿。
吴俪梅又清了清嗓子:“嗯……”
顾云苏就觉得,以吴俪梅这么会察言观色的人,不可能看不出来她什么意思,唯一的可能,就是装看不见,因为不想顾及她的情绪。
这也……太可恨了吧?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啊就差这几小时都等不了?
是预约了时间要坐飞船登月吗?
还是算好了良辰吉时再拜一次天地入一次洞房啊?
顾云苏不想做一个刻薄的人,但她刻薄起来不做人,她很想奉劝吴俪梅,人人心中一条疯狗,别让他们找着契机把绳松开,好吧?
情绪一上来,人就很容易走极端,顾云苏攥紧了自己的小拳头,心说这俩人要真是说出什么让她下不来台的话,她就立刻不留情面展开人身攻击。
李健雄坐在旁边老老实实的,与老婆相视而笑,仿佛中了五百万的彩票。
吴俪梅也微笑着,说:“苏苏啊,言言啊……”
行,来吧,顾云苏如临大敌,觉得自己那一肚子的嘲讽技能已经准备好了。
结果“叮咚”一声,门铃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