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短暂的时期,就是顾云苏睡醒一觉、得知吴俪梅也没事了的时候,她是真觉得,这趟旅行,所有糟心事都该结束了。
但她很快发觉,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不值得一提的是吴俪梅与顾云苏因为作息不同而引起的未曾摆上台面的小冲突,以及李健雄再一次偷摸抽烟被老婆逮到又发生的小口角。
战争的全面爆发,始于第三天的下午,导火索是一场牌局。
当天,李健雄和吴俪梅收到隔壁另一对中年夫妇的邀请,包了一间棋牌室,搓起麻将。
起初一切都好,那一对中年夫妇健谈又热情,与李、吴二人言笑晏晏、相谈甚欢,虽然身兼照顾孙子的职责,但乖巧的两岁小男孩儿坐在爷爷奶奶腿上,不哭也不闹,甚是可爱。
大家一边玩儿牌,一边逗小孩儿,时不时唠唠家常,不要太惬意。
但没过一会儿,小男孩儿也不知道是饿了还是困了,嗷嗷大哭,怎么也止不住。
中年夫妇好不容易把孩子哄睡,忙不迭给他们道歉,又压低着声音,开始抱怨养孩子的苦。
“女儿女婿都在上班,生了孩子也是给两家老人轮流带,母子一见面,比陌生人都生疏。”女人说。
她丈夫倒是乐呵呵:“能怎么办,也不能不管呀。”
“你当然无所谓,”女人翻个白眼儿,“屁事不管,横竖都是我受累,你白抱个大胖孙子,谁能不高兴啊。”又转头跟吴俪梅讲,“哎呀老妹儿,真的,趁能享受多出来玩玩儿,不然等儿女一结婚生孩子,你又被绑住啦!”
吴俪梅笑了笑,说:“我是管不了她啦,我自己还顾不过来呢。”说着,微低下头,也不知道是看牌,还是看了看自己的肚子。
吴俪梅的孕肚一直都不是很大,可即便如此,她五个多月的身孕也已经微微显出形状,瞒不过别人。
李健雄和吴俪梅没刻意隐瞒,但因为都不是高调的人,得知怀孕的消息也没有大肆宣扬,吴俪梅出门少,左右看不到几个生人,关于别人如何看待她怀孕这件事没有任何直观感受。
这回来度假村,可以说是吴俪梅怀孕之后头一回遭受别人的审视,村里什么样的人都有,看她的目光有好奇、有不屑、甚至还有同情。吴俪梅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对于“走自己的路让别人看去吧”这种道理再清楚不过,可就算这样,心里也不会舒服。
她没跟别人说,在心里优雅地骂两句脏话就完事。
眼下,她的话不由得就把对面这两夫妇的注意力又放到了她的肚子上。
“妹儿啊我有个问题……”女人有些迟疑,怕说错了话得罪人,但又真是八卦,瞄着吴俪梅的肚子,假装开玩笑地问,“咱这肚子,是真就吃得太多还是……”
吴俪梅腼腆一笑,没立刻回答。
女人心里就有了点儿数,露出个贼贼的笑容:“是吗,是——”
但她后面的话没问完。
因为李健雄突然打着哈哈插话进来,说:“我说梅梅你太胖了,要减减肥了吧!”
吴俪梅:???
所有人都楞了下来,看向李健雄。
李健雄则维持着又戏谑又有点儿不好意思的笑容,近似挤眉弄眼道:“不许提了,这不是寒碜我家媳妇儿嘛。”
只要有决心,人人都是大表演家。
事后,李健雄给出的理由是:“跟他们也不熟,何必要什么都讲实话?”
可你不会因为昨天吃了大饼卷鸡排而不说实话,你会撒谎,只是因为你昨天吃屎了,而你知道吃屎不对,别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你。
所以李健雄是什么意思呢?他害怕别人异样的眼光,因为他也觉得两个中年人怀孕生子很可笑、很不正经、很不符合常理是吗?
可当初做决定要生的时候怎么不见害怕?
吴俪梅跟女儿抱怨:“这有什么好不敢承认的?居然还骗人家说是我胖的?”
顾云苏早先把写的几万字小说发给编辑朋友,此时正赶上人家的回复,她一边聊,一边抽空劝慰吴俪梅,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玩笑道:“所以你就是气他说你胖呗。”
“当然不是!”吴俪梅义愤填膺,“我气他没有担当,敢做不敢认!”
“但有可能他就是懒得解释,像他说的,也不熟,何必要费力气讲?”顾云苏分析说。
吴俪梅:“不可能!你没有看到他的表情,他就是心虚,在掩饰!我还不了解他?!”
编辑的回复是,小说的优缺点都很明显,优点是主题深刻,文笔也不错;缺点则是情节不够劲爆,剧情不够紧凑,语言不够轻松,总之……不好读。
顾云苏其实心里有数,她在写什么东西,会得到什么样的反馈,她都在心里想过无数遍。编辑的回答她并不意外,她只是想知道:“抛开点击率这种市场因素,单论文本质量,你觉得ok吗?”
吴俪梅气鼓鼓地等待着女儿的回应,顾云苏发出信息,抬头跟她妈对上眼神,赶紧张嘴说话:“你前天不还劝我,说两个人在一起,就是不断妥协和让步,爱他就要包容他,怎么这时候全忘了?”
“那能一样吗!”吴俪梅更忿忿不平,“包容他是小毛病,大原则上错了就是错了,怎么让步?”
手机又再次震动,顾云苏点开看了,是编辑的回复:“是OK的,但我说实话,没人看的话,你写出来又能怎样呢?”
编辑是真好人,所以才会冒着惹人不开心的风险去说真话,道理顾云苏都懂,但依旧不能使她真的无动于衷。
她觉得悲哀的是,她在意的很多东西,认为重要的很多东西,市场并不买账,而市场认可的,她又未必做得到。一个理想主义者势必与现实世界背道而驰,往前是殉道,往后又是背叛,真是没好人走的路了吼。
顾云苏把手机放到一边,有点儿烦,对吴俪梅的态度也有点儿不耐起来:“但说实在的,他什么尿性,你在结婚前不知道吗?”
人在不高兴的时候,往往也不太会仔细分析其具体原因,成年人的不开心是一种持续的状态,可火山爆发之前,却一定在山体内部酝酿了很久很久。
或许是一直没休息好造成的身体状态的低迷,或许是最近和吴俪梅频繁的摩擦,又或许是对徐文彬的不满始终得不到抒发,再或许……顾云苏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还有一件事,也开始令她惴惴不安、不知如何是好了。
其实是一件很小的事。
他们一家泡完温泉准备去吃晚饭的时候,在走向更衣室的路上,顾云苏不小心脚底一滑,朝后一仰,倒在了李言的怀里。
她穿着泳衣,对方用手托住了她的后背。
没有任何节外生枝,对方的手在她身上没有多停留一秒,可是那个眼神不对,四目相交,顾云苏作为一个暧昧过不止一次的人能很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眼睛里的异常,不是单纯的害羞,骗自己也没用。
就这种时候,她多希望找个人聊一聊,缓解掉内心的不安,而不是坐在这里,还要安慰这个固执己见的吴俪梅。
顾云苏又问:“当初我没劝过吗?各种利弊你没想过吗?一定要生这个孩子的是谁?现在这么点儿事就受不了了?”
“我说说都不行吗?!”吴俪梅的声音逐渐升高,对着顾云苏怒目而视,“我就只能跟你说说!”
“我知道,”顾云苏又觉得她妈可怜,努力心平气和地劝慰,“我是想说,反正是你想生这个孩子,那不管李健雄怎么说、怎么反应,你不要理他就好了嘛。”
“这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吗?”吴俪梅又不满意,“他是孩子的爸爸!我怎么可能不理他?”
所以为什么顾云苏懒得劝架呢?因为到最后,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要劝架的人负责辩论,可她只想闭嘴。问题这么多,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还要去说服一个已经有另一套价值体系的成年人,多难啊。
有时候一个冷漠的人,可能只是累了而已。
电话铃响起来,是徐文彬,顾云苏没接,直接挂掉了。
她又对吴俪梅说:“反正决定是你自己做的,现在也改变不了什么了,你只能认,放宽心,不然你也痛苦,李健雄也痛苦,我们大家都痛苦。”
吴俪梅不爱听:“怎么让你说句好听的这么难呢?你有问题的时候我是怎么安慰你的?反过来你就这么对我?”
顾云苏心说,那是因为她听劝,她会在反驳之前先过过脑子,想想是不是真是这么个理,而不是条件反射就说“我不听你说的不对”。
其实说白了,两个人的思维模式不一样,吴俪梅更注重情绪,她寻求的是共鸣与慰藉;可顾云苏更重视逻辑,想提供的是解决问题的方案。所得非所求,难怪说不到一块儿。
但此时两个人根本没工夫想到这一层,大家都被情绪拿住,宣泄比沟通更重要。
顾云苏:“我怎么对你了?我不就是说了几句实话吗?”
“呵,实话?”吴俪梅冷笑,“你就是因为这种死样子,才永远都没有朋友,也谈不成恋爱!”
这话,戳到了顾云苏的痛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