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舞体投递风弄在下平平无奇月下蝶影王牌对决白天大侠狄龙子还珠楼主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外国 > 1Q84:BOOK2(7月-9月) > 正文 第2章 天吾 除了灵魂一无所有

正文 第2章 天吾 除了灵魂一无所有

  把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唱片放在转盘上,按下自动播放钮。

  小泽征尔指挥的芝加哥交响乐团。转盘以每分钟三十三转的速度开始转动,拾音臂朝着内侧移动,唱针沿着唱片的沟槽推进。于是继开场鼓号曲之后,定音鼓的华丽乐音从喇叭里传出来。这是天吾最喜欢的部分。

  天吾一边听音乐,一边对着文字处理机的显示屏打字。每天清早听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是他平日的习惯之一。高中时作为速成打击乐手演奏过这支曲子后,它对天吾来说就成了具有特殊意义的音乐。

  这音乐总是激励着他,护佑着他。至少天吾这么感觉。

  有时会和年长的女朋友一起听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

  “相当不错。”她说。但比起古典音乐,她更喜欢爵士乐老唱片,好像是越老越好。对她那个年代的女子来说,这是有点与众不同的爱好。她尤其喜欢年轻时的路易·阿姆斯特朗把W.C.汉迪①的蓝调作品①WilliamChristopherHandy(1873-1958),美国作曲家,人称蓝调音乐之父。

  汇集起来所演唱的专辑。由巴尼·毕加德①演奏单簧管,特朗米·杨②吹奏长号。她把这张唱片送给了天吾。但与其说是让天吾听,不如说是给自己听。

  两人在做爱之后,常常躺在床上听这张唱片。她对这盘音乐百听不厌。“路易的小号和演唱当然非常出色、无可挑剔,但要是问我的意见,在这儿你该用心聆听的,再怎么说也是巴尼·毕加德的单簧管。”她说。话虽如此,其实在这张唱片中,巴尼·毕加德独奏的机会少之又少,而且每次的独奏都只有主题乐段,很短。说到底,这毕竟是一张以路易·阿姆斯特朗为主角的唱片。但她将毕加德那少之又少的独奏,每一句都满怀怜爱地记在心里,总是伴着它们轻声哼唱。

  她说,可能还有比毕加德更优秀的爵士单簧管演奏家,不过能像他那样温柔细腻地演奏的人,在哪儿都别想找到。他的演奏——当然是说精彩的时候——总是化作一道心灵风景线。尽管她这么说,可此外还有哪些爵士单簧管演奏家,天吾一无所知。然而这张唱片中收录的单簧管演奏拥有优美的形态,毫不盛气凌人,并且富于滋养和想象力,听了一遍又一遍,天吾也逐渐能理解了。但想理解这一点,得全神贯注地侧耳聆听。还需要一个能干的向导。只是漠然地随意听听,便会听漏。

  “巴尼‘毕加德就像一个天才二垒手,演奏得非常优美。”她有一次说,“独奏当然也很精彩,但他的美好品质得到最充分的体现,还是在他退隐于幕后烘托别人的时候。这非常难,他却能轻易做到。其真正价值,只有细心的听众才能听出来。”

  每一次,当密纹唱片B面的第六支曲子《亚特兰大蓝调》开始,①BarneyBigard(1906-1980),原名AlbanyLeonBigard,美国爵士单簧管和次中音萨克管演奏家。

  ②JamesTrummyYoung(1912-1984),美国长号演奏家。

  她总是握住天吾身体的某个部分,对毕加德吹的那段简洁而又精妙的独奏赞不绝口。这段独奏夹在路易·阿姆斯特朗的独唱和小号独奏之间。“听听,好好听听。先是像小孩子发出的呼叫声,长长的,令人心颤。是惊讶,是喜悦的迸发,还是幸福的倾诉?它随即化作愉悦的叹息,沿着美丽的水路蜿蜒前行,被某个端庄而不为人知的场所干脆地吸纳了。听到没有?这样让人心跳不已的演奏,除了他,谁也吹不出。吉米·努恩①、西德尼·贝歇②、皮·维③、贝尼’古德曼④,都是优秀的单簧管演奏家,但这种精致的工艺品般的演奏,他们基本都做不到。”

  “你怎么对老爵士乐这么熟悉?”有一次,天吾问。

  “我有许多你不知道的过去。任何人都无法改写的过去。”她说着,用手掌温柔地抚弄天吾的睾丸。

  做完早晨的工作,天吾散步到车站,在售货亭买了报纸。然后走进咖啡馆,要了一份黄油吐司加白煮蛋的早餐,在等待店员做好送来之际,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摊开报纸。正如小松预告的那样,社会版上登着关于深绘里的报道。文章不太长,刊登在版面下部、三菱汽车广告的上方。标题写道:“备受瞩目的高中生作家或许失踪。”

  如今已成为畅销书的小说《空气蛹》的作者“深绘里”,亦①JimmyNoone(1895-1944),美国爵士单簧管演奏家。

  ②SidneyBechet(1897-1959),美国爵士单簧管和高音萨克斯演奏家。20世纪40年代与路易·阿姆斯特朗齐名。

  ③CharlesEllsworthRussell(1906-1969),绰号PeeWeeRussell,美国爵士单簧管演奏家。

  ④BennyGoodman(1909-1986),原名BenjaminDavidGoodman,美国爵士单簧管演奏家。

  即深田绘里子(十七岁),行踪不明一事,已于××日下午得到证实。据向青梅警局提交搜寻申请的监护人、文化人类学家戎野隆之氏(六十三岁)说,自六月二十七日晚间起,绘里子便没有再回到青梅市家中,也没有去东京市内另一处住所,联络也完全断绝。戎野氏在接受电话采访时称,最后见到绘里子时,她一如平素,并无异常,健康无恙,也想不出任何需要隐匿行踪的理由。

  迄今为止,她从未发生擅自外出不归的情况,因此担心她是否被卷入某种不测。出版《空气蛹》的××出版社责任编辑小松佑二氏则表示:“该书连续六周在畅销书排行榜上名列前茅,广受瞩目,但深田小姐不喜欢在传媒面前公开露面。此次失踪是否与本人这种意向有关,本社尚未掌握确切讯息。深田小姐年轻又极富才华,是一位前途无量的作家,我盼望尽早看到她平安健康的身影。”警方已将数种可能性纳入考虑范围,正在加紧侦破。

  现在这个阶段,报纸上能写的大概就这么多吧,天吾想。如果小题大做,处理得耸人听闻,万一两天后深绘里安然无恙地晃回家了,写报道的记者势必大大丢丑,报社也将颜面尽失。至于警方,情况也基本相同。双方都先发表探测气球般简洁而中立的声明,暂时观望事态发展,窥察世间动向。事情闹大,应该是在周刊杂志插手进来、电视新闻开始炒作之后。到那时候,还有几天的余裕。

  但或迟或早,事态都会愈演愈烈,这已无置疑的余地。《空气蛹》成了畅销书,作者深绘里是个引人注目的十七岁美少女,如今又行踪不明。风波不可能闹不大。知道她并非被别人绑架,而是独自潜藏于某地的,这世上恐怕只有四个人。她自己当然知道。天吾知道。戎野老师和他女儿阿蓟也知道。此外便再也没人知道,这场失踪闹剧原来是为了吸引世间注意制造的骗局。

  知道真相,天吾不知自己是应当喜悦还是忧虑。大概应当喜悦吧,因为不必担心深绘里的安全了。她在安全的场所。但与此同时,自己无疑又被置于袒护这个复杂阴谋的立场。戎野老师使用撬杠,将巨大而不祥的岩石撬了起来,让阳光照在上面,摆好了架势守候着,看看究竟会有什么从岩石下爬出来。天吾尽管不情愿,却不得不站在他身边。究竟会爬出什么,天吾并不想知道。如果可能,他根本不想看那东西。爬出来的肯定不是好东西,只会是棘手的麻烦。但他又觉得不看恐怕不行。

  天吾喝了咖啡,吃了吐司和鸡蛋,搁下读完的报纸走出咖啡馆。

  回到家里,刷牙,淋浴,准备去补习学校。

  补习学校午间休息时,天吾接受了一位陌生人的拜访。上午的课程结束后,他在教员休息室里稍作休息,正打算翻阅几份还未看过的早报。理事长秘书走过来说:来了一个人,说是想见你。她比天吾大一岁,是个精明能干的女子。头衔虽然只是秘书,可有关补习学校经营的各项事务,其实都是她在处理。要称为美人,容貌便有点欠端正,但身材袅娜,穿着打扮的品位也很高雅。

  “是一位姓牛河的先生。”她说。

  这个姓氏从未听说过。

  不知为何,她稍微皱了皱眉。“他说事关重大,可能的话想单独跟你交谈。”

  “事关重大?”天吾惊讶地说。在这所补习学校里,来找他讨论重大事情的情况基本不可能发生。

  “会客室正好空着,我先把他领到那里去了。像你这样的小人物,本来是不能随便用这种地方的。”

  “谢谢你了。”天吾道了谢,还奉上一个珍藏的微笑。

  然而她对这种东西看都不看一眼,身上阿尼亚斯贝的夏季新款西服衣裾翻飞,快步走得不知去向了。

  牛河是个矮个子,大概四十五岁左右。肥胖得连躯干都已失去所有曲线,喉咙周围都开始长赘肉。但对于他的年龄,天吾毫无自信。

  由于他相貌特异(或说不寻常),推测年龄所需的要素变得难以采集。

  既像年龄更大一些,又像更年轻一些。从三十二岁到五十六岁之间,说他是任何一个年龄,你都只能乖乖听信。牙齿排列不齐,脊骨弯成奇怪的角度。大脑袋顶上秃成了不自然的扁平状,周围歪歪扭扭。那片扁平,让人想起建在有战略意义的窄坡顶上的军用直升机场。在越南战争的纪录片中看过这种东西。扁平不正的脑袋周围,像死缠不放般残留着又粗又黑的鬈发,长得超出了必要,漫无边际地垂到耳边。

  那头发的形状,恐怕一百个人中有九十八个会想到xx毛。剩下的两个人会想起什么,天吾就不知道了。

  此人从体型到面容,似乎一切都长得左右不对称。天吾一眼看去,首先发现了这一点。当然,人的躯体多少都有点不对称,这个事实并不违背自然法则。他自己的眼睑,左边和右边的形状就不太相同。左侧的睾丸也比右侧的稍低一些。我们的躯体并非在工厂里按统一规格批量制造的产品。但在此人身上,这种左右的差异却超出了常识范围。

  那种显而易见、有目共睹的失衡,不容分说地刺激着与他相对的人的神经,让人感觉如坐针毡。似乎站在了一面扭曲(那程度明显得令人生厌)的哈哈镜前。

  他身上那套灰色西服布满无数细小皱纹,令人想起被冰河侵蚀的大地。白衬衣的衣领有一边翘到了西装外,领带上打的那个结扭着身子,似乎难以忍受不得不待在此处的不快。西装、领带和衬衣,尺寸一点点地互不相配。领带的图案,或许是笔法拙劣的学画的学生根据臆想描画出的烂面条。每一样都像是从廉价商店里凑合着淘来的便宜货。尽管如此,看得久了,竟渐渐觉得被他穿在身上的衣服实在可怜。

  天吾对自身的穿着几乎从不讲究,却生来对别人的衣着格外介意。如果让他从这十年间遇见的人中选出衣着最不得体者,这个人无疑得进入那极短的名单。还不只是衣着不得体,甚至给人一种印象:他是刻意亵渎服饰的概念。

  天吾刚走近会客室,对方便站起来,从名片夹中取出一张名片,鞠了一躬,递给他。递过来的名片上写着“牛河利治”。下面印着一行罗马字UshikawaToshiharu①。头衔写作“财团法人新日本学艺振兴会专任理事”。协会地址为千代田区麴町,并印有电话号码。这个“新日本学艺振兴会”是怎样的团体,专任理事又是怎样的职位,天吾当然不太明白。但名片上还印着凸起的徽标,十分华美,不像是临时印出来应付的。天吾盯着名片看了一会儿,再次抬眼瞧了瞧那人。

  和“新日本学艺振兴会专任理事”的头衔的印象相差如此远的人物,怕是绝无仅有吧,他暗忖。

  二人各自坐在单人沙发上,隔着低矮的茶几看着对方的脸。那男人用手帕使劲连擦了几次脸,然后将那块可怜的手帕塞回上衣口袋。

  负责接待的女职员为两人送来茶,天吾向她致谢。牛河一言未发。

  “打搅您休息了。事先也没和您联系,呃,实在是十分抱歉。”牛河向天吾致歉。遣词用字倒客气,但语气中有一种奇妙的随便感。天吾有些反感。“啊,您用过午餐没有?您不介意的话,要不咱们到外面边吃边谈?”

  “我工作时不吃午饭。”天吾说,“我会在下午上完课后,再简单地吃点东西。所以您不必在意吃饭的事。”

  “明白啦。那就在这儿谈吧。在这儿好像可以舒服而安静地交谈。”

  ①牛河利治四字的日语发音。

  他仿佛估算价格似的,环视了会客室一圈。这是间不怎么样的会客室。墙上挂着一大幅油画,画着一座山。除了用去的颜料只怕相当重,并不能让人萌生特别的感慨。花瓶中插的好像是大丽花,是那种让人想到蠢笨的中年女人的笨拙的花。补习学校为何需要这样阴郁的会客室?天吾不太清楚。

  “自我介绍做得晚了。就像名片上写的,我姓牛河。朋友们都管我叫‘牛’。从来没人规矩地喊我牛河君。无非是一头牛罢了。”牛河说着,浮出了微笑。

  朋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主动做这种家伙的朋友?天吾忽然生出疑问。这纯粹是出自好奇心的疑问。

  假如老实说出自己的第一印象,牛河这个人让天吾想到的,是某种从地底黑洞爬出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某种滑溜溜的、真相不明的东西。某种原本不该出现在光天化日下的东西。说不定,这个男人就是戎野老师从岩石下面引诱出来的东西之一。天吾无意识地皱起眉头,将依然捏在手中的名片放在茶几上。牛河利治,就是这个男人的姓名。

  “川奈先生您一定也很忙。所以我闲话少说,直言不讳。只拣重要的话题说了。”牛河说。

  天吾微微点头。

  牛河喝了一口茶,然后开口道:“我想,川奈先生大概还没听说过‘新日本学艺振兴会’这个名字。(天吾点头)这是一个新近设立的财团法人,我们主要的活动,就是选拔活跃于学术和艺术领域的、独具特色的年轻一代,尤其是在社会上还不为人知的人,并援助他们。

  一句话,在日本现代文化的各个领域培育下一个时代的领军人物的幼苗,便是我们的宗旨。在每个部门,我们都与专业调查员签约,物色候选者。每年有五位艺术家或研究者被选拔出来,领取资助金。为期一年,可以任意做自己喜欢的事。没有任何附加条件。只需在年末提交一份形式上的报告,简单说明一下这一年中做了哪些事、取得了哪些成果即可。报告刊登在本财团发行的杂志上。不会有任何麻烦事。

  因为这项活动刚开始实施,无论如何,我们最重要的工作是先留下有形的实绩。也就是说,现在还处于播种阶段。具体说来,每年向每个人发放三百万元资助金。”

  “好大方啊。”天吾说。

  “想创造出重要的东西,或者说想发现重要的东西,既需要时间,又需要金钱。当然,并非只要投入时间和金钱就能完成伟大事业。但这两者不管是哪一样,都不会成为累赘。尤其是时间,总量是有限的。

  时钟此时此刻就在滴答滴答地记录时间,时间正在飞快地流逝,机会正在失去。可是,如果有钱,就可以用来买时间。只要想买,就算是自由也能买到。时间与自由,对人来说是可以用钱买到的最宝贵的东西。”

  天吾听他这么说,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看了一眼手表。的确,时间在滴答滴答永无休止地流逝。

  “占用了您的时间,实在不好意思。”牛河慌忙说。他似乎将这个动作当成了给他看的表演。“我长话短说。固然,现在靠着一年区区三百万无法过上奢侈的日子。但对年轻人的生活应该算是不小的补助。

  不必为了生活忙碌,可以在这一年内集中精力潜心于研究或创作,这就是鄙财团的本意。在年度末审核时,只要理事会认定在这一年内取得了可观的成果,资助就不止是一年,还有继续下去的可能。”

  天吾不言不语,等着下面的话。

  “日前,我听了整整一小时您在这所补习学校讲的课。”牛河说,“哎呀,非常有趣。我在数学上完全是个外行,这一直是我最不擅长的科目,念书时对数学课也是讨厌得不得了。只要听到数学这两个字就要头疼得满地打滚、溜之大吉。可是您的课,哎呀,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当然,微积分的理论我是一窍不通,不过,仅仅听了您一节课我就开始想,原来数学是如此有趣啊,我是不是从现在起干脆也学点数学呢。实在太了不起了。川奈先生,您有异乎寻常的才能。一种也许该说是吸引人心的才能。听说您在补习学校里是深受欢迎的老师.这也是理所当然啊。”

  牛河是在何时何地旁听自己讲课的,天吾毫不知情。他在讲课时,总是仔细观察教室里有什么人。虽然记不住所有学生的面容,但如果其中有像牛河这样外貌奇特的人物,绝不可能看不见。他肯定会像砂糖罐里的蜈蚣一样引入注目。但天吾没有追究。话本来就够长了,追究起来只会更长。

  “如您所知,我不过是个受雇于补习学校的教师。”天吾为了多少节约点时间,主动开口了,“并不是在从事数学研究。我只是将已作为知识普及的东西,向学生有趣易懂地说明,并教授一些比较有效的解答大学入学考试题的方法。我也许适合做这样的工作。但在很久以前,我就放弃了做专业研究者的想法。固然有经济方面的原因,但主要是觉得自己没有足以在学术界获得成功的素质和能力。所以,我不可能对您有任何帮助。”

  牛河慌忙举起一只手,将手心正对着天吾。“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也许是我把话说复杂了。我向您道歉。您的数学课的确非常有趣,实在是别出心裁、富有创意。不过,我今天来这里不是为了说这些。我们关注的,是您作为小说家的活动。”

  天吾出其不意地被对方攻击,有数秒说不出话来。

  “作为小说家的活动?”他问。

  “是的。”

  “您的话我不明白。的确,这几年我是在写小说,不过还一次都没印成铅字发表过。这样的人应该不能称作小说家。又怎么会引起你们的注意呢?”

  牛河看到天吾的反应,似乎十分得意,嘻嘻一笑。他一笑,那满口歪歪扭扭的牙齿便暴露无遗。就像几天前刚被巨浪冲刷过的海边木桩,那些牙齿扭向各种角度,摸索着各种方向,呈现出各种肮脏。事到如今,想矫正牙齿大概不可能了。但至少该有个人教教他正确的刷牙方法。

  “这些方面嘛,恰恰是本财团的独到之处。”牛河得意扬扬地说,“本财团的签约调查员,常常会留意世间其他人士尚未留意的地方。

  这也是我们的目的之一。的确如您所说,您还没有以完整的形式发表过一篇作品。我们对此很清楚。但您迄今为止每年都用笔名投稿应征文艺杂志的新人奖。遗憾的是还没有得奖,但几次入围最后一轮评审。

  理所当然,有不少人阅读过您的作品。其中有几位对您的才华倍加瞩目。在不久的将来,毫无疑问,您终将摘取新人奖,作为作家正式登场,这就是我们的调查员得出的评价。如果说成买期货,未免有些难听,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培育下一个时代的领军人物的幼苗’正是本财团的意图。”

  天吾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稍有些变冷的茶。“我作为一个刚出道的小说家.成了资助金的候选者。是这个意思吗?”

  “完全正确。但虽说是候选者,其实几乎等于已经决定。只要您告诉我愿意接受,我一个人就可以最终决断。只需要您在文件上签个名,三百万元立刻会汇到您的银行账户上。您就能从这所补习学校休职一年半载,专心写小说了。听说您正在写长篇小说。这不正是个好机会吗?”

  天吾皱起眉。“我在写长篇小说的事,您是怎么知道的?”

  牛河再次露出牙笑了。但如果仔细看,他的眼中根本没有笑意。

  瞳孔深处的光始终是冷冰冰的。

  “本财团的调查员既努力又能干。他们挑选出几位候选者,从所有方面彻底调查。您眼下正在写长篇小说的事,周围应该总有几个人知道吧。不管什么事都会泄漏。”

  天吾在写作长篇小说的事,小松知道。他那个年长的女朋友也知道。此外还有谁呢?大概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关于贵财团,我想问几个问题。”天吾说。

  “您请。随便什么问题都行。”

  “你们运用的资金来源于何处?”

  “是由某个人提供的资金。也可以说是由他拥有的团体提供的。

  就现实层面而言——这话就不能张扬了——这么做也起到了节税的作用。当然与此无关,他对艺术和学术深感兴趣,愿意支持年轻人。至于更具体的内容,我不便在此多言。他,包括他拥有的团体,希望不要公开他们的名字。运营完全委托财团委员会。本人也是这个委员会的一员。”

  天吾思考了一下。其实没什么值得考虑的事,只是将牛河的话在脑子里整理一番,就那样排成行而已。

  “我抽支烟可以吗?”牛河问。

  “请。”天吾说,把烟灰缸推过去。

  牛河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包七星,在嘴里衔了一支,用金质打火机点上。是一只细长的、似乎价格不菲的打火机。

  “您觉得如何,川奈先生?”牛河问,“能不能请您接受本财团的资助金?说句老实话,以我个人而言,自从听了您那堂愉快的课,就对您今后会追求怎样的文学世界很有兴趣呢。”

  “您愿意这样向我提议,我非常感谢,”天吾答道,“实在不胜荣幸。但我不能接受这份资助金。”

  牛河手中夹着烟雾缭绕的香烟,眯眼盯着天吾的脸。“您的意思是……”

  “首先,我这个人不愿接受素不相识的人的钱。第二,目前我并不是特别需要钱。每周三天在补习学校教书,此外的日子集中精力写写小说,过得还算舒心。我不想改变这样的生活。这两点就是理由。”

  第三,牛河先生,我无心和你发展任何个人层面的关系。第四,这资助金怎么想都疑云重重。条件好得过分,肯定有什么隐情。我当然不是世界上直觉最敏锐的人,但这种事从气味就能感觉到。当然,天吾没把这些说出口。

  “哦。”牛河说,然后将一大口烟吸入肺里,似乎美味异常地吐出来,“原来如此。您的考虑我完全可以理解。您说的理由也合乎情理。

  不过啊,川奈先生,这件事,您不必非在这里回答不可。您回到家,好好考虑三天如何?然后您再慢慢下结论也不晚。本财团并不着急。

  请您花点时间考虑考虑。这不是件坏事嘛。”

  天吾干脆而简短地摇头。“您这么说,我非常荣幸,但最好还是在这里把话说清楚,双方都可以免得浪费时间和功夫。能被选为资助金的候选者,我感到十分荣幸。您这样特地前来,也让我过意不去。

  不过,这次请允许我谢绝。这就是最后的结论,没有重新考虑的余地。”

  牛河连连点头,恋恋不合地在烟灰缸里掐灭只吸了两口的香烟。

  “行了。您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了。我愿意尊重您的意见。倒是我,耽误了您的时间。非常遗憾。今天我不再坚持,这就回去了。”

  但牛河根本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不停地搔着后脑勺,只顾眯着眼睛。

  “只不过啊,川奈先生,您自己也许还没注意到,您是一位前途无量的作家。您有才华。数学和文学也许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您的数学课很有趣,简直像在听故事一样。那可不是普通人能轻易做到的。

  您拥有某种特别的东西,值得讲述给别人听。连我这样的人看来,这也是一目了然。所以请您珍重自己。恕我多言,请您不要卷进不相干的事里去,把持住自己,只管走自己的路才好。”

  “不相干的事?”天吾反问道。

  “比如说,您和写((空气蛹》的深田绘里子小姐似乎有点关系。

  或者说,呃,迄今为止至少见过几次面。对不对?而且今天的报纸说——我刚才偶然读了那篇报道——她现在好像下落不明。媒体肯定要大肆炒作吧。这可是极具轰动效应的事件啊。”

  “就算我和深田绘里子小姐见过面,难道就有什么特殊意义?”

  牛河再次把手掌对准天吾。手很小,指头却圆滚滚的很粗壮。“啊哈,请您不要这么感情用事嘛。我这么说并不是出于恶意。不不不,我想说的是,为了生活零售才华和时间,是不可能有好结果的。这话说出来也许显得冒昧——我不想看到像川奈先生这样稍加琢磨就能成大器的优秀人才,却被无聊的琐事烦扰,受到伤害。如果深田小姐和川奈先生之间的事传到外边,肯定会有人找上门来。恐怕还会纠缠不休,找出些真真假假的事来。要知道他们可是一帮死缠烂打的家伙。”

  天吾一言不发,默默盯着牛河的脸。牛河眯着眼睛,不停地挠着大耳垂。他耳朵很小,只有耳垂大得异样。此人的躯体构造,怎么看都有看不厌的地方。

  “您别担心。我绝对不会泄露出去。”牛河重复道,还做了个在嘴巴拉上拉链的手势,“我向您保证。您别瞧我这副模样,我可是守口如瓶。人家都说我会不会是蛤蜊转世呢。这件事,我会好好地藏在肚子里,以示我个人对您的善意。”

  牛河这样说完,终于从沙发上站起来,扯了几下西服,要拉平上面细小的皱纹。这么做了,也没有拉平皱纹,只是让它们变得更加引人注目而已。

  “关于资助金的事,如果您想法有变,请随时打名片上的电话跟我联系。时间还很充裕。就算今年不行了,呃,还有明年。”说着,他用左右两根食指比画地球绕着太阳转动的情形,“我这边并不着急。

  至少我们已经得到了这样跟您交谈的机会,将我方的信息传达给您了。”

  然后牛河再次咧嘴一笑,像炫耀般展示着那毁灭性的齿列,扭头走出会客室。

  下一节课开始前,天吾一直在回味牛河的话,试着在脑海里再现他的台词。这家伙似乎摸清了天吾参与过炮制《空气蛹》的计划。他的语气中含有这种暗示。为了生活零售才华和时间,是不可能有好结果的。牛河故弄玄虚地说。

  我们什么都知道——这大概就是他们传达的信息吧。

  我们已经得到了这样跟您交谈的机会,将我方的信息传达给您了。

  难道他们是为了传达这样的信息,仅仅是为了这个目的,将牛河派到自己这里,奉上一年三百万元的“资助金”吗?这未免太不合情理了。不必准备如此周密的计划。对方已经抓住我方的弱点。如果想威胁我,只要一开始就抛出那个事实即可。要不就是他们试图利用那笔“资助金”来收买自己?不管怎样,一切都太像做戏。首先,所谓他们到底是谁?这个叫“新日本学艺振兴会”的财团法人是否和“先驱”有关?这个团体是否真的存在?

  天吾拿着牛河的名片,去找那位女秘书。“嗨,我还有件事想求你帮忙。”

  “什么事?”她坐在椅子上没动,抬起脸问天吾。

  “我想请你给这里打个电话,问他们是不是‘新日本学艺振兴会’。

  再问那个姓牛河的理事在不在。对方应该会说不在,你再问问几点回来。如果对方询问你的名字,你就随便编一个好了。我自己打也无所谓,只是万一对方听出我的声音来,不太好办。”

  她按下号码。对方接了电话,应答得体。那是专业人员之间的交谈,凝练而简洁。

  “新日本学艺振兴会’的确存在。接电话的是前台的女子,年龄大约不到二十五岁,应答相当得体。姓牛河的人的确在那里工作,预定三点半返回办公室。她并没有问我的姓名。如果是我,当然会问。”

  “那当然。”天吾说,“总之,谢谢你了。”

  “不客气。”她把牛河的名片递到天吾手上,说,“那么,牛河先生就是刚才的人吗?”

  “是啊。”

  “我只是瞥了一眼,呃,这个人长相很吓人啊。”

  天吾把名片装进皮夹。“就算你花上时间慢慢看,我想那印象大概也不会改变。”

  “我常常不愿以貌取人,我以前因此失误过,以致追悔莫及。不过,这个人一眼望去就觉得不可信。我现在仍然这么认为。”

  “这么认为的,不止你一个人。”天吾说。

  “这么认为的不止我一个人。”她仿佛在确认这个句子的结构有多准确,重复道。

  “你的上衣真漂亮,”天吾说。这话倒不是讨好对方,完全是由衷的感受。领教过牛河那身皱纹密布的廉价西服,这件剪裁别致的亚麻上衣,简直像在无风的午后从天堂飘落下来的美丽织锦。

  “谢谢。”她答道。

  “不过,就算有人接电话,‘新日本学艺振兴会’也不一定真的存在。”天吾说。

  “那倒是。当然也可能是精心设计的骗局。只要拉上一条电话线,雇上一个接电话的人就行了。就像电影《骗中骗》-样。但是,干吗要费这么大的劲呢?天吾君,我这么说有点那个,你好像也没有那么多钱让人家勒索呀。”

  “我可是一无所有。”天吾说,“除了灵魂。”

  “怎么像是个靡菲斯特①要登场的故事。”她说。

  “也许该亲自到这个地址去一趟,亲眼看看他们的办公室到底在不在。”

  “搞清楚结果后,告诉我一声哦。”她眯起眼睛,检视着指甲上涂抹的甲油,说。

  “新日本学艺振兴会”果真存在。下课后,天吾乘电车赶往四谷,从那里步行去了麴町。找到名片上的地址一看,四层楼的入口处挂着一块写有“新日本学艺振兴会”的金属牌。办公室位于三楼。这一层还有“御木本音乐出版社”和“幸田会计事务所”。从这幢建筑的规模看,办公室应该不会太大。看外观,哪一家的生意好像都不太兴隆。

  然而单看外表不可能明白内情。天吾还想过乘电梯上三楼。很想看看究竟是怎样的办公室,只看一眼门面也行。然而,万一在走廊上撞到牛河,可有点麻烦。

  天吾换乘电车回到家后,给小松打了个电话。极其罕见,小松居然在公司里,立刻接了。

  “现在不太方便。”小松说。比平时语速要快,音调有点偏高,“对①歌德代表作《浮士德》中的魔鬼。

  不起,现在我不方便说话。”

  “这件事非常重要。小松先生。”天吾说,“今天补习学校来了个奇怪的家伙,对我和《空气蛹》的关系好像知道些什么。”

  小松拿着电话沉默了几秒钟。“我二十分钟后可以打电话给你。

  你在家里吗?”

  是的,天吾回答。小松挂断了电话。天吾在等待来电之际,用磨刀石磨了两把菜刀,烧开水,泡了红茶。正好二十分钟后,电话铃响了。在小松来说,这实在罕见。

  面对着电话,小松的声调比刚才镇定多了。像是移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在那儿打的。天吾把牛河在会客室里说的那番话,扼要地告诉了小松。

  “新日本学艺振兴会?从没听说过啊。说要给你三百万元资助金,这也是莫名其妙的事。当然,你终有一天会成为前途无量的作家,我对此也很看好。可是,你现在连一部作品都还没发表。这话无从说起。

  背后肯定有鬼啊。”

  “这正是我的看法。”

  “给我一点时间。那个什么‘新日本学艺振兴会’,让我查查看。

  等查明白了,我会跟你联系。但总而言之,那个叫牛河的家伙知道你和深绘里的关系喽?”

  “好像是。”

  “这可有点麻烦。”

  “有什么开始动了。”天吾说,“用撬杠把岩石撬起来倒无所谓,不过看样子,好像有个无法想象的东西从下边爬出来了。”

  小松在电话那端长叹。“我这也也被人家穷追不合。周刊杂志在吵吵嚷嚷。电视台也来凑热闹。今天一大早警察就到公司来了,向我了解情况。他们已经掌握了深绘里和‘先驱’的关系。当然包括她那行踪不明的父母。媒体恐怕也会连篇累牍地报道这些吧。”

  “戎野老师现在怎么样了?”

  “戎野老师从前些时候开始,就失去了联系。电话打不通,也没有跟我联系。他那边或许也闹得不可开交昵。要不然就是在悄悄谋划什么。”

  “不过小松先生,我问一句不相干的话,我正在写长篇小说的事,你有没有告诉过别人?”

  “没有呀,这件事我没告诉过任何人。”小松立刻答道,“到底有什么必要跟别人说呢?”

  “那就好。我只是问一问。”

  小松沉默了一会儿,说:“天吾君,事到如今再说这话有点那个,不过,咱们弄不好是踏进了一个讨厌的地方。”

  “不管是踏进了什么地方,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走了,只有这一点好像是不容置疑的。”

  “如果没有回头路走,那么不论发生什么事,都只能一直向前了。

  就算你说的那无法想象的东西爬出来也一样。”

  “最好系上安全带。”天吾说。

  “就是。”小松说完,挂断了电话。

  漫长的一天。天吾坐在桌边,喝着冷了的红茶,想着深绘里的事。

  她独自一人藏在那个隐蔽所,整天都干什么呢?当然,深绘里到底在干什么,谁都不知道。

  小小人的智慧和力量也许会伤害老师和你。深绘里在磁带里这样说过。在森林里面要小心。天吾不禁环顾四周。没错,森林深处是他们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