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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勇敢

    “也不知道你是因为勇敢所以幸运,还是因为幸运所以勇敢。”

    1

    “……你别看我身材有点走样了,但是我已经恢复得挺快啦!我去医院做的腹直肌分离修复,医生都说能有这样意识的年轻妈妈就很难得,大部分人都在家带孩子根本没空去。”

    许珍贵招来的第一位老师,是孩子刚断奶的年轻妈妈,以前做过瑜伽老师。她打算在吊环课之外另开一门软开课,可以在上吊环之前先辅助初次学习者练习柔韧度和平衡感。女孩叫康芸,只有二十四岁,比她还小好几岁,舞蹈中专毕业的,是平台上刷同城看到就找过来的人之一,许珍贵觉得自己花得肉痛的推广费也算没白花。

    “我住得很近,就在花园里小学那边,平时可以骑电动车过来。”康芸认真地说,“好不容易孩子断奶了,我就想着可以出来工作了,这几个月一直在家里恢复,感觉还不错。”她说了不少怎么在断奶之后恢复身材的经验,并信誓旦旦地表示应该还会再瘦些,这样上课的时候学员观感也会更好,但她其实看起来并不胖。

    “那倒不用,”许珍贵说,“咱们又不是减肥训练营。你刚断奶,也别一下子强度太高,对身体不好吧。”

    “不会不会,”她笑着摇头,“我心里有数。再不动弹,我腰酸背痛的,胳膊腿都要擡不起来了,我也想尽快正常工作。”

    “家里人都支持吧?孩子怎么照看?”许珍贵问。

    “孩子我婆婆白天可以带,我老公也支持我。他在事业单位,下班早,可以换着带孩子。”

    “咱们的课基本排在工作日的中午和晚上,还有周末白天,你可以吧?”

    “可以的。”

    郑家悦姐弟俩很捧场,送了两个巨大的开业花篮摆在楼下,很是气派。别的人没招来,许珍贵自己既当前台又做运营和上课,还在担心能不能忙得过来,结果开课第一天,预约的两位学员一个都没来。“你太实诚了。”杨婷在电话里跟她说,“你应该多找几个托儿来上个假课的,至少能拍拍视频发平台,先把开业这天的面子混过去。”

    客人没来也就罢了,康芸也没来。许珍贵打了一下午电话她硬是不接。许珍贵心里不满,她脾气好是因为理解讨生活的不易,而不是没有原则地容忍别人不守信用。她翻出康芸前几天刚填过的个人信息表格,直接就去了她家。

    她家确实不远,从中央大街打车过去只要不到十分钟。按照她留下的地址,许珍贵直接上楼,还没敲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呜嗷喊叫的孩子哭声和争吵声。她站在门口愣了一会儿,辨别了一下,隐约听得出应该是康芸和她老公在吵架,原因似乎是婆婆喂奶的时候给孩子烫到了,中间夹杂着婆婆的辩解和孩子的哭闹,即使隔着门也震耳欲聋。

    犹豫了半晌,她还是没敲门,转身离开。

    打车回了店里,天已经黑了,她一个人坐在灯火通明的窗前发呆,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布置的为了漂漂亮亮开业做的小装饰小摆设,还有楼下那夸张的大花篮,不免沮丧起来。

    不过沮丧只持续了十分钟,她擡头看了看孤零零的吊环,觉得与其在这里躺着等,不如干点正事,反正教的和学的都不来。她架好手机和三脚架,换了衣服,准备练习自己打算录的一个新串联。刚活动开手脚,手机就响了。那边是康芸哭哑了的声音。

    “对不起,我今天真的不是故意的……”康芸抽泣着说,“我老公他没带过孩子,今天婆婆不小心把孩子烫到了,他也不会处理,我得带孩子去医院,一折腾就晚了……你这边怎么处理的?”

    “……不用处理。”许珍贵干笑了一声,说,“预约的俩人都没来。幸好没来,来了我只能把人家约的软开课改成吊环课。”

    “……我以后不会这样了。”康芸连忙说,“但是,我工作日中午没办法排课,我老公中午在单位回不来,婆婆要回家给公公做饭。”

    “……那我看看怎么排吧。”许珍贵只得说。

    挂了电话,她心情也并没有任何好转,把手机安回三脚架上,继续默不作声地上吊环练习。练了一会儿,她在转圈时眼角余光瞟到门口有个人影,吓得猛地刹住,差点从吊环上掉下来,这才看清门口是郑前程。

    “你不知道打招呼啊?大晚上站在那儿吓唬谁呢?”许珍贵被气笑了,几步过去按停了录着视频的手机,“你怎么来了?”

    郑前程举了举手里的袋子:“楼下打包了烤串,吃吗?”

    许珍贵去换了衣服,两人就在窗前地板上坐下来开吃。“我姐其实一起来了,”郑前程说,“你没看到我打包了这么多吗?三个人也够吃了。”

    “她人呢?”许珍贵也在奇怪,郑家悦答应她今天会来捧个人场的,还好没来,来了也没人可捧,更加尴尬。

    “走到半道回去了。”郑前程说,“她说来你这儿上课的肯定都是又瘦又美的年轻小姑娘,她胖嘛,说丢人,怕别人笑话,就跑了。”

    许珍贵摇摇头,没接话。

    “……你今天,为什么没上课啊?”郑前程问。

    “没人呗。”许珍贵说得满不在意,“以后也是一样的,没人约课就取消课时,很正常。”

    “那你要不要多发广告?”郑前程问,“我们那边,都专门雇人每天在商圈待着发广告的,我看你这儿出去就是中央大街,门口也挺多吃饭的地方,感觉发发广告人会多点。”

    许珍贵想了想,被逗笑了:“你觉得去对面搓澡的人会来吗?会的话我就到他们洗浴中心门口发广告去。”

    郑前程也笑了:“我帮你发。我发男宾,你发女宾。”

    “不用了,”许珍贵说,“还是线上推广吧,线下太费时费力了,我单打独斗的,耗不起。”

    吃饱喝足之后,人似乎也没那么沮丧了。许珍贵要把饭钱转给郑前程,他不要。

    “那我不能欠你的。要不,抵一节体验课的钱?我教你吊环?”

    郑前程一脸惊恐:“我不要!这玩意儿是女孩跳的。”

    “不一定,男孩也可以,不要低估你的潜力。”许珍贵大笑道。

    郑前程太高了,手长脚长,坐在吊环上脑袋直接抵到顶,看起来像被架在上面,很是搞笑。

    “你盯着我看什么?有什么问题吗?”他疑惑地回头看许珍贵。

    “嗯……你知道路口那家卖烧鸡的店吗?”许珍贵委婉地说。烧鸡店每天都排大长队,橱窗里永远有只烧鸡挂在那儿转圈展示,油亮油亮的,让人可有食欲了。

    郑前程垮着脸从吊环上跳下来,许珍贵笑道:“对不起,我不应该笑话你,是吧?如果你姐除了她自己,没人笑话她,她就也不会再笑话自己了,你说呢?”

    关了门,两个人踏着料峭夜色先后回家。路上郑前程跟她说:“我姐一直很羡慕你。”

    “啊,”许珍贵了然道,“我小时候不要脸,总觉得我很幸运,她就说我缺心眼。”

    郑前程摇摇头:“她羡慕你很勇敢。她说,也不知道你是因为勇敢所以幸运,还是因为幸运所以勇敢。”

    许珍贵想了想,自己也没有答案,或许二者兼而有之吧。

    “我也很想像你们一样,做想做的事。”郑前程说,“我毕业的时候其实有一个offer在深圳,我爸妈说太远了,硬是把我扯了回来。”他叹口气:“在对我的态度上,他们总是很矛盾,一边说我废物,离开家什么也做不成,让我孝顺,姐已经远嫁了,我不能再远走他乡,就好像远走了就不回来了似的。但我现在真回来了,他们又嫌弃我没有追求,只能窝在这里天天跟小孩打交道。”

    许珍贵看了看他。“要是真想做的事,肯定有办法平衡对父母的孝心和自己的决心的。不过……”她顿了顿,“我也没什么经验给你。我是反过来,回是回来了,我妈看我心烦,恨不得我开张就倒闭,好赶紧打包走人。”

    回到家,许珍贵她妈竟也没问她第一天上课感觉如何。她总觉得她妈肯定知道,就也不再解释,给郑家悦发了个信息:“下次来上课啊,不要跟别人一样放我鸽子,好不好?”

    接下来的几天,总算是把课正经上起来了。郑家悦果然来了,穿着宽松得看不出来她胖瘦的长衣长裤。许珍贵在中间休息的时候小声问她:“不是跟你说了吗?宽松的衣服不适合,你穿紧身的也会好看的。”

    “我不。”郑家悦瞪了她一眼,“我尴尬。”

    许珍贵也就只能由她去。

    刚开始的这些日子,来的都是在平台上团购了一次性体验课的路人,有的是和姐妹一起因为好玩来体验的学生党,有的是抽奖抽到霸王餐的平台用户,还有一个女孩在对面写字楼工作,午休的时间进来问能不能上体验课。

    “我就在对面上班,”女孩指了指对面的楼,“在窗户看到你们跳了,好好玩,零基础可以来玩吗?”

    许珍贵忙不叠地说可以可以。想起自己第一次在楼上看到对面女孩跳舞的情景,莫名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在许珍贵的鼓励下,郑家悦也胆大了很多,上软开课的时候康芸说她柔韧性很好,她就也自嘲是个柔软的胖子。但第二天她再来的时候,就按康芸说的,换了修身的瑜伽裤。

    “为什么我说你就不听,人家说你就听?”许珍贵不满道,“你觉得我在假装恭维你?”

    郑家悦还是嘴硬:“你不行。你跟我太熟了,我不信任你。”

    也不知道是彻底扔下了生孩子的包袱,还是因为失业断了对未来的规划,郑家悦难得地把所有的压力和焦虑都暂时抛诸脑后,这个让她多少年来恨不得逃得远远的地方,因为有了新的乐趣和同好,而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她甚至不再为了减肥而不吃晚饭,也好多天没称过体重了,但反而觉得整个人轻了很多,在吊环上转圈圈的时候没那么笨重了。

    许珍贵很认真,每一节课她都会把每个人做的串联用手机录下来,课后把视频传给她们回去研究动作。每节课的最后,她就坐在三脚架后面,挨个儿录视频。这天郑家悦最后一个做,她第一次穿了紧身的衣服,仰着头伸着手的动作自信了很多。许珍贵正看着手机屏幕,突然一个人影从镜头里晃了过去,她一擡头,觉得奇怪,这个女人不是学员,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喂了一声,这人冲着郑家悦就去了。郑家悦还在吊环上转着,这人一把把她拽了下来,迎面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2

    看到手机里先后跳出两条好友申请的时候,祝安安条件反射似的关掉了页面。她手机里的联系方式很少,以前的熟人更是几乎没有了,平日里除了直播也完全不聊天。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挪到窗边,趴着窗台往楼下看。她的房间有一个很矮的小飘窗,正好够她坐着轮椅可以看到楼下的高度。楼下是祝宁宁放学回来的必经之路,她看到祝宁宁和两个女孩一起,蹦跳说笑着走过来,到楼附近那两个女孩继续往前走了,祝宁宁一个人往楼门走,瞬间就没了精气神,弓背耸肩无精打采地往家里走。

    祝安安从窗外收回目光,再拿起手机,那红点就还在页面醒目的位置,想忽略也忽略不掉,想直接点删除,还是做不到,手一滑就给通过了。郑家悦毫不意外地是一条灰色直线,许珍贵也毫不意外地是五光十色热闹非凡,朋友圈、视频号、公众号,全都是她兢兢业业创业的视频。

    空中吊环这种东西,祝安安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年,她也刻意地不再去看跳舞啊运动啊这类的东西,在家看影视剧的时候遇到类似的桥段就拉进度条跳过。她妈敲门叫她出来吃饭,她立刻把许珍贵连同页面一起迅速地全部关掉了。

    祝宁宁今天看起来心情挺不错,比平日里多吃了半碗饭。她妈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今天挺能吃,祝宁宁说今天体育课被老师罚跑圈,累着了。

    “被罚了我看你心情还挺好的。”她爸笑着说。

    “嗯。”祝宁宁说,“以前被罚跑圈,我一圈都跑不下来就喘得不行了,我今天跑了八百米呢,我比另一个男同学跑得快!”

    她妈看了祝安安一眼,祝宁宁立刻反应过来又说错话了,但又不知道怎么找补,只好低下头默不作声扒饭。

    祝安安慢条斯理吃饭,脸色并没有变化。祝宁宁偷瞄了她姐一眼,有点意外。

    “看我干什么?”祝安安平静地说,“搞得你们天天说话都一惊一乍的,你爱说什么说什么,不用顾忌我,在家里又不是坐牢。”

    这话她是能说,但是家里人可不能当真。早些年祝安安还没有从噩梦中走出来那会儿,一个字,一个眼色,任何一件事都可能会成为她情绪失控的导火索。祝宁宁小的时候不懂,童言无忌,没少承受姐姐在家里突如其来的发火。

    瞬间祝宁宁的心情就不敢好了,大家默不作声地吃完了饭,祝宁宁贴墙边想溜回自己的小房间写作业,被姐姐叫住了。她爸妈本来正想站起来,也坐下了,三个人都看着她。

    “……别我一说话就搞得这么严重。”祝安安故作轻松地往后挪了挪轮椅,“我现在没那么经常发火了。”……你前几天刚发火来着。祝宁宁在心里想,但她当然没敢说。

    “……宁宁又不是小孩了,她以后爱说什么说什么,爸,妈,你俩也不用小心翼翼的。不累吗?我也控制一下我的脾气,你们也轻松一点,省得宁宁在家里整天蔫头耷脑,将来她该恨我了。”

    祝宁宁愣了一下,说:“姐,我没恨你。”

    她爸妈对视了一眼,起身收拾碗筷,没接话。

    “……我不恨你。爸妈说了,以后他们不在了,我要照顾你的。”祝宁宁郑重其事地说,也并没有怨怼的语气,稀松平常得就像是在聊期末考试成绩。

    祝安安的脸色变了又变,苦笑了一下,轻声说:“那是他们的决定。但是你可以有你的人生,没有必要一辈子跟我绑在一起。”

    “……但是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出生。”祝宁宁又说。

    她妈冲过来把祝宁宁拉起来:“回你屋写作业去,别说了。”

    “是。要不是因为我残废了,你也不会出生。”祝安安说,“那你不觉得不公平吗?你决定不了要不要出生,也决定不了要不要跟这个残废绑在一起一辈子,你不觉得亏吗?”

    “你说什么啊?”祝安安她爸过来打圆场,“宁宁是小孩,你别跟她讲这些,她听不懂。你心里不舒服,跟爸爸妈妈说,爸爸妈妈什么时候亏欠过你?”

    “就是因为你们没亏欠过我,我才觉得我在这个家里是罪魁祸首!”祝安安哭道,“我这么作,又爱发脾气,你们不管我不就行了吗?让我自生自灭不好吗?爸你退休了还要返聘去工作,妈又把宁宁从小辛苦带大,还要安排宁宁将来照顾我,她凭什么要照顾我啊?我一个人,拖死一家四口,我何德何能啊?”

    她妈终于忍不住,过来抱着她大哭。

    “安安,妈知道你发脾气是因为自己心里难受,也不想给我们添乱,妈不觉得你添乱,你能好好生活,咱们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好好生活,妈就觉得很好了……”

    以前她也因此和父母争吵过,尤其是妹妹刚出生的那段日子。但祝宁宁以前小,根本不明白,如今已经是十来岁的大孩子了,什么事都懂了。晚上睡前,她小心地敲了姐姐的屋门,送进来一杯热牛奶。

    祝安安坐在床头敷哭肿了的眼睛,她今天取消了直播,因为眼睛实在肿得没法看。

    “自己喝了吗?还给我拿。”她擡头看见妹妹进来,哑着嗓子说。

    祝宁宁点点头,在床边坐下。

    “姐,你别难过了。”她小心看着姐姐的脸色,说,“我听同学说,做直播挺挣钱的,你好好直播,好好挣钱。将来万一我考不上大学,找不着工作,你就得养我了。”

    祝安安眼泪都还没擦干,就被她气笑了。

    看到姐姐难得露出了笑容,祝宁宁的表情也轻松起来,小孩子的情绪来去总比成年人快得多。“姐,那天来的那个姐姐,真的是你同学吗?我看到她的视频,她在教跳舞哎,在一个环上,转圈圈。那天另一个姐姐也在。”她拿出手机,找到点评平台上店家主页的课程照片,里面有好几个女孩,祝安安拿过来看,果然郑家悦也在。

    “姐,如果你想,我陪你出去玩吧。”祝宁宁说,“……或者,不玩,就出去溜达溜达,转悠转悠。春天快来了,天气要暖和了。”

    祝安安看着照片,良久没说话,抹了抹眼睛:“早点去睡吧你。”

    房间里剩下自己一人,她点开许珍贵的朋友圈,看到每一条底下都有郑家悦跟她插科打诨的互动,还有两个人的自拍,许珍贵还是老样子,郑家悦看起来比以前开朗了许多。她又点开视频看了一会儿她们上课时的片段。

    “瘦了呢。”她小声说,“好看了。”

    郑家悦本来穿了新的练功服,头一回觉得镜子里的自己即使没掉秤,看起来也很美了,从来没这么自信过,连转圈的时候都有力了很多,正陶醉着,猝不及防就被人从吊环上拽了下来,晕头转向得看不清来人,就被结实地抽了一个耳光。

    她眼冒金星,天旋地转,许珍贵冲过来第一时间扶住了她,没让她脑袋磕在落地窗上。

    “你有病啊?”

    “你谁啊?”

    几个学员也一头雾水,纷纷围过来。

    许珍贵指着那个冲进来的陌生女人,把郑家悦拦在身后:“你干什么的?我们在上课,你就这么冲进来,还乱打人,信不信我报警啊?”

    女人穿着朴实,还背着一个行李包,看起来像是风尘仆仆从哪儿来的。一开口是她们不熟悉的口音。“你问她我是谁。”她指着郑家悦。

    郑家悦这时才缓过来,睁开眼睛,眩晕停止后,她诧异地看着面前的人,不解地问:“秀菲?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下轮到许珍贵诧异了:“你们认识?!”

    郑家悦点点头,捂住脸:“这是王秀菲,是我弟妹。”

    “那你打她干什么?!”许珍贵更诧异了。

    “你打我干什么?”郑家悦也很诧异。这位弟妹,和李楷的弟弟一样,基本没有离开过老家,每年也就过年的时候会见到。她千里迢迢地来到她从未来过的郑家悦的家乡,就为了莫名其妙扇这一巴掌?

    “你装什么傻?”王秀菲虽然看起来朴实,做起事来却是果决泼辣不忍不让,“你老公说你全都知道,你们两口子想的那些勾当,现在不敢承认了?”

    3

    没有什么可怕的,生活就是这样,不进则退。每当容易畏缩不前的时候,郑家悦都会暗暗给自己打气。因为如果没了前路,她也没有退路。可能别人家的小孩勤奋努力是为了父母的骄傲、老师的褒奖、同伴的艳羡,但她从小就知道她的努力全是为了她自己,也正因此,她比很多还需要赶着催着往前走的小孩,更早更清楚地明确自己的方向。

    在从来顾不上什么个性化教学的小城学校里,她这样的小孩从小就格外讨老师喜欢,成绩稳定中上,从不惹事,举手发言,安静自习,简直是依着模子长的好学生。但她从来没骄傲过,反而知道即使这样也还远远不够。

    上了高中之后,她入学第一次月考物理考了八十多分,满分一百二十,勉强及格。严老师知道他们每个人中考考进来的成绩,郑家悦中考物理是满分。在总结成绩的时候,严老师颇有深意地盯了她一眼。

    “上了高中你会发现,以前的成绩什么都说明不了,后劲不足的人,很快就会被落在后面,尤其是理科,尤其是女生。明年分了文理我不管你,但是只要你在我的班一天,就给我打起精神来,你考得差劲不嫌丢人,我还嫌你拖后腿呢。”

    严老师那一眼就像一个紧箍咒扣在了郑家悦的物理成绩上,自那时起她每次考试都没能上一百分,跟她其他科拔尖的成绩比起来,物理果然越来越拖后腿。

    大家都说严老师擅长“鞭笞教育”。不好的她骂,好的她更骂。刚开始的半学期,好多同学不适应,有些女生躲在宿舍哭,第二天被她看出来,又是一顿好骂,更不用说祝安安这种为了遮盖肿眼睛偷偷化妆,好几次被揪着头发当场洗脸的活靶子了。私下里抱怨的时候许珍贵总是说,她们仨就是严老师最喜欢抓的三个典型。郑家悦成绩好但不够好,属于拉一把能进尖子生梯队的潜力发挥不出来型;许珍贵成绩平平态度又不积极,属于赶一步走一步的随大流懒惰型;祝安安成绩差心思又不在学习上,属于老师恨不得她早点从自己班分出去的破罐子破摔型。

    不过严老师给许珍贵的影响就没有给郑家悦和祝安安的那么大。郑家悦变得焦虑,整天战战兢兢,一考不好就恐慌;祝安安越挫越勇,把严老师当成了人生劲敌,为了不被她抓到成天打游击战。但许珍贵无所谓。她物理也不好,偶尔碰碰及格线,大部分时候都不及格,每次严老师话里话外夹枪带棒地批评她们之后,私下里她看郑家悦郁郁寡欢,就会漫不经心地说:“……她不是觉得你差劲,她是觉得女生都差劲,女生学不会理科。这不就是偏见吗?你不用当真。”

    “可是成绩摆在明面上。”郑家悦说,“成绩不好就是不好。跟男生女生没有关系。”

    “对啊,跟男生女生没有关系,”许珍贵说,“所以她这就是偏见。”想了想,又说:“也不完全对,她是觉得除了贺尧,其他的人都差劲吧。”

    班上有几个成绩很好的同学,包括贺尧在内,他们私下里能搞到一中每一次考试的理科卷子做,也算是跟人家重点高中同步了,更能清楚地看到自己跟人家的差距。郑家悦很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搞到的,她很怕文理分科后她物理瘸腿,差距会越拉越大。

    午休的时候她跟许珍贵和祝安安俩人一说,祝安安故意阴阳怪气:“你可不要去问贺尧哦,跟他说一个字,小心老魔头把你嘴撕了。”

    “严老师没那么可怕。”许珍贵在一旁接道,“她就是抓成绩而已,别的只要你不碰红线,她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红线是什么?是她家贺尧的手指头还是头发丝?有人天天碰呢。”祝安安说。

    “谁啊?”许珍贵好奇道。

    祝安安翻了个白眼走开了:“我已经不喜欢贺尧了,有关他的事不要再来问我。”

    “……好像谁问她了似的,都是她自己说的。”许珍贵笑。

    郑家悦并没有在意她俩说什么,还是一心想着卷子的事。

    许珍贵看她发愁,就说:“还能是怎么搞到的?肯定是严老师搞的啊。”

    “……那我就更没可能搞到了。”郑家悦沮丧道,“严老师本来就觉得我差劲。”

    一边说,她一边看着贺尧目不斜视地走进教室,他手里抱着一小叠卷子,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许珍贵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你去过严老师的办公室吗?我跟程欣去拿过两次作业。”许珍贵说。程欣是她同桌,也是数学课代表,数学老师和严老师的办公桌就隔了一个走道。“程欣说严老师桌上就有历届各省市重点的真题。”

    “那是历届的,又不是最新的。”郑家悦说。

    “那肯定也放在一起啊!”许珍贵说,“你敢不敢找个机会去翻一下?”

    “啊?”胆小的郑家悦愣住,“那怎么可能?被抓住会被开除的吧?”

    “不至于吧?”许珍贵琢磨道,“每天晚自习之前,办公室不是空的吗?那时候本来老师就都不在,也有课代表去拿作业送作业什么的,不是很正常吗?”

    “……我不敢。”郑家悦连连摇头。

    许珍贵就说:“那好吧,我就是随便说说,反正又不是我需要,我的物理啊,打死也及不了格了,就等着赶紧分文理把我踢出去了。”

    郑家悦没吭声,直到晚自习之前,她眼看着严老师拎着包走了,鬼使神差地溜到了办公室门口。当了这么多年好学生,她从来没起过这种坏心思,她太害怕了,心虚得要命。正在忐忑,背上被人拍了一下,她吓得差点喊出来。

    许珍贵连忙做了个嘘的手势:“喊什么?赶紧去啊。我就知道你胆小,舍命来陪你。”

    两个人佯装是来拿作业的课代表,虽然她俩并不是,故作平静地走进办公室,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严老师的书桌上分门别类码着厚厚的卷子和文件,都规整地贴着细小的蓝色手写标签,她俩只能伸手拨开一个个寻找。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在一无所获的时候,突然有个声音响起。

    “你俩找什么?”

    两人一下子直起身,贺尧背着书包站在她们面前,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们。

    “……”光想着严老师,没有意识到贺尧竟也会来,郑家悦一时间不知道要扯什么谎,她本来也不会扯谎。许珍贵倒是自然地说:“我今天的物理卷子第二张丢了,她陪我来翻翻是不是落在这儿了。”

    贺尧沉默了几秒钟,上前一步,拉开了严老师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串家门钥匙,转身就走。两个人对视一眼,这才松了口气。

    晚自习很快开始了,并没有收获的两个人只能悻悻离开。但是第二天早上,郑家悦在自己座位上发现了一小叠压在书底下的卷子,打开一看,正是今年一中最新的物理卷子。

    “谁?难不成是贺尧?”许珍贵奇道,“他怎么会知道你想找一中的卷子呢?你谁也没说吧?”

    郑家悦摇摇头。这要是换作祝安安,一定把尾巴翘到天上,以为贺尧绝对是暗恋自己什么的。但郑家悦只会觉得离谱。

    一中的真题自然也不是万能药,但在高一下半年,她的物理成绩终于稍微提上来些,不算太拖后腿了。后来有次她去严老师那里找卷子,严老师难得地多赐了她几句话。

    “最近有进步,”严老师说,“想考清北吗?”

    郑家悦吓得卷子都掉了。

    “问你话呢,害怕什么?”严老师不满地瞪了她一眼,“不想考清北还巴巴地找什么真题?”

    郑家悦脑子里嗡的一声,连严老师说什么都不敢听了。

    怎么不想考清北?她做梦都想,就是不敢堂堂正正地说出自己想。她又不是贺尧,人家是真的可能考上清北;她也不是祝安安,考学这种事能逃则逃。不敢说,是因为怕自己举轻若重拼尽了全力然后输得颜面无存。

    “卷子做了吗?不做就白拿给你了。”严老师说。

    她战战兢兢点头。

    “下次大大方方过来跟我说,卷子我给你留一份。”严老师说,“有野心是好事,但高考是一个不允许你有任何失误的考试,你首先要客观地评估自己的能力,再踮脚去够你的野心。”

    郑家悦沉默着没吭声。话里话外,严老师的意思就是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有那心,没那能力。

    “……早点看清自己的位置,踏踏实实地,选一个够得着的目标。”严老师说,“别好高骛远,爬得高,摔得重。输得起就敢爬高,输不起就别爬高,老老实实地,也能走个不错的学校,稳妥点,对自己,对家长,都是好的交代。”

    话是没错的。但那一瞬间,郑家悦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顶了一句嘴。

    “我也敢爬高。”她颤着声音说,“输不起,我也敢。”

    严老师微微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回答,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我不会输。”郑家悦说。

    她不记得后来她怎么从办公室出来的,回到座位上之后,她就在书桌上偷偷划下“清北”两个字。直到高考前,她都一直不相信,这两个字会那么遥不可及,爬高了也不一定够得着。

    但她那时从来没想过,然后呢?最后她够着了,或是没够着,然后呢?

    她花了一整段大学时间去探索这个问题,一边骄傲着自己终于挣脱了那个小城里不属于自己的家,一边兴奋着自己实现了来北京读书的愿望,一边恐慌着发现在人才济济的大学里自己难以想象地孤陋寡闻、愚蠢闭塞,一边焦虑着四处寻找自己到底该做什么来填补既忙碌又空虚的生活。

    什么都想争,却再也争不到。她再也没有小时候那样,为了一个很小却很具体的目标拼尽全力的勇气了。

    4

    除了郑家悦那样成绩好些的同学,其他大部分人在严老师班里的时间只有短短一年,但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学生时期最不可忽视的一年。有的同学在这一年里被严老师打击得一无是处,要么认了被贬去普通班,要么决定学文;有的同学起早贪黑给自己加码,企图弯道超车在下一次考试能离贺尧的分数再近一点,但徒劳无功。几乎没有受到严老师打击式教育影响的同学或许存在但也是极少数的。

    以前初中的时候许珍贵她们班的班主任喜欢罚站和罚抄一百遍诸如此类的办法,高中之后学习压力大,老师大都不会再采取这种费时费力的惩罚了,只有严老师还乐此不疲。她宁可罚抄罚站,也看不得学生浪费学习时间在宿舍磨蹭,或者课间跑出去玩,或者自习课上不好好自习交头接耳,这些都是她最厌恶的行为,谁若做了就只能在教室后面站一上午或是一下午。郑家悦本是好学生,这些事从来没她的份,但碍不住她跟许珍贵和祝安安关系好,女孩子凑在一起说说话,被严老师抓到好几次,每每自习课上,她们就得跟打完篮球一身臭汗的男生们一起在教室后面罚站。郑家悦心疼时间,罚站也不忘挑合适的卷子,趴在教室墙上做。许珍贵和祝安安拿着书或者练习册,听着听着就走神了。

    “下次你俩能不能别害我了?”放学后郑家悦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座位,一边不满地抱怨,“站着做卷子很影响我的效率。”

    祝安安她:“你这样就不够朋友了吧,人家不也帮你偷过题吗?罚个站还委屈你了?”

    郑家悦吓得连忙环顾四周,还好没人听见。

    “那不是没偷到吗?”她瞪了祝安安一眼,“你别瞎说。”

    祝安安看她这一副胆小如鼠的模样很是不屑,扭头跟许珍贵说:“咱们以后不带她玩。就她那样,严老师跟她衣食父母似的,说不定哪天就彻底叛变了。”

    “怎么叫叛变?想留在尖子班我有错吗?”郑家悦说,“你想留还留不下呢。”

    “你看她!”祝安安惊道,“郑家悦我告诉你啊,你以后会后悔的,得了成绩没了朋友。”

    嘴上吵归吵,晚上回宿舍的时候,郑家悦看到,祝安安还是早早替她打好了一暖瓶热水放在她床边,还白了她一眼:“就知道你回来晚打不着热水。学霸也得洗脸刷牙吧。”

    祝安安看起来牙尖嘴利不饶人,但郑家悦心里清楚,她说得都对,那些年埋头苦读的日子,真的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得了成绩没了朋友的人,回头看那时的自己,显得格外懦弱又没良心。

    成绩多重要啊,成绩是打开名校大门的钥匙,是开启以后无限坦途的第一步。为了给自己洗脑,每个在被窝里点灯学习学到头昏的夜里,她闭上眼,看到的都是自己未来的美好生活。那生活里有什么呢?自然是有能够彰显她优秀、成功、独立自主、事业有成、幸福美满的一切。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因为丢了工作躲在老家逃避现实,又被突然出现的几乎不来往的陌生亲戚当众掌掴。

    许珍贵解散了下课的学员,店里只剩下她、郑家悦,还有这个陌生的弟妹王秀菲。“你确定不要报警吗?”许珍贵问了郑家悦好几遍,“如果你愿意我们就报警,我可不认识你的什么弟妹,她扰乱我课堂,我可以报警的。”平日里许珍贵笑呵呵的好说话,但其实很有原则和底线。

    郑家悦摇了摇头。她知道王秀菲找来,一定和李楷家里有关。“你先给我把事情说清楚,不要血口喷人。”她盯着王秀菲说,脸颊还在火辣辣作痛。

    王秀菲审视地打量着她的表情:“你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什么?”郑家悦反问。

    “李楷今年过年回去,给李勇转了十万块钱。”王秀菲说。她没读过多少书,也没见过多少世面,但并不妨碍她从别人转瞬即逝的脸色中辨别情绪。郑家悦的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王秀菲说:“你知道。”

    “……我偷看他手机看到了。”郑家悦说,“他说是给你们今年盖房子用的。”

    王秀菲仍然盯着她:“李楷是这么跟你说的?”

    “对。”

    王秀菲的脸色变了又变,说不清是尴尬还是愤怒。良久,她的声音才低了下去,似是确定了郑家悦被蒙在鼓里,对她没有那么大的恨意了。

    “……今年你没回来,李楷、李勇、爸妈,在家里开了个会。”王秀菲说,“因为你不生孩子,爸妈……想了一个办法。”

    李勇和王秀菲结婚好几年了,生了两个儿子。李楷的妈私下里问王秀菲,能不能把老大过继给李楷他们,反正王秀菲还能再生。

    “带你家老大去北京呢,不比你俩一辈子在农村好?”

    “我还没死呢,干什么要把我家老大给他们?”王秀菲脾气暴,当场就怒了,“他们生不出来关我家孩子什么事?”

    “那要不,等你生老三的时候?”

    被王秀菲大闹一通之后,全家开了个会,讨论解决方案。最好的当然是离婚再娶,但李楷没有同意。去做试管,又花费太贵。后来瞒着王秀菲,全家又想出了一个办法。王秀菲觉得不对劲,他们瞒着她,她就偷偷扒门缝听。

    “那怎么行?”李勇说,“那是我老婆!”

    “那是你亲哥,不也是咱们李家的种?”他爸说,“小楷,你给小勇的钱,一分都不能少,算是补偿他的。”

    “那……万一家悦不同意……”他妈小声说。

    “不能,她都同意了,不同意就不能让小楷今年自己回来,她心眼多着呢,就是她自己不想生孩子,一直拖。咱们自家解决这个事,她巴不得这样呢。”他爸说,“生米煮成熟饭再说。”

    王秀菲总算听明白了,在自己缺席的这个家庭会议上,他们商量着把还能继续生孩子的她,从弟弟手里卖给了哥哥。卖一次生一个十万块钱,够他们家盖房子的了。她以为自己的丈夫不会同意,但没过几天,她就偷偷在他手机里看到了转账。

    “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们瞒着我们就转了钱。我不能生,就买你给他生,反正都姓李。这个意思我理解得对吗?”郑家悦生硬地消化着王秀菲说的话,突然很想看一看今年到底是哪个世纪什么时代,或者是自己突然穿越到某个打击犯罪的纪录片里了。她走了这么多路,读了那么多书,在大城市挣了一份稳定生活;王秀菲没出过远门,没有学历,没有工作,只知道辛苦带大两个孩子。她们完全不一样,却又因为嫁给了这两个亲兄弟,而一样成为这个似乎活在封建时代的家庭共谋的完美解决方案的牺牲品。

    简直荒唐!她不敢相信和她生活了这么久的李楷会是这样的人,但已经绝望得不再想去求证。所幸王秀菲性格刚烈,在这个让人作呕的共谋实施之前,就气急败坏地不远千里来找她当面对质,否则她还被蒙在鼓里。

    “你来找我有什么用?这件事我知道不知道有什么区别?!”郑家悦努力压住自己愤怒到颤抖的声音,“谋划的是他们家,转钱的是他们,交易的是他们,我和你一样是受害者,你打我有什么用?!你爱生几个你去生,我不生就是不生,跟他们家有什么关系?!他们凭什么?!他们还是人吗?这是畜生,他们都是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