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白日梦
“如果时间一直停在这里,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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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家悦偷偷回了趟家,听她弟说李楷并没再来,可能是真的耽误不了回去上班了。
“他可不像是能痛快答应离婚的样子。”郑家悦跟许珍贵说,“如果他能痛快离婚,在我为了怀不上孩子求医问药之前,他早就该提出来了。再找个老婆,岂不比花十万块生个孩子要容易?只是再找到一个比我更好拿捏的老婆,概率不是那么高而已。”
离学员来上课还有一阵子,许珍贵打算简单收拾一下卫生,手机里康芸突然给她打来电话。“你在店里吗?小许姐。”她问。
“在啊。”许珍贵说,“怎么了?”
“……你能不能下来帮我一下?”康芸问。
许珍贵和郑家悦闻声下楼,看到等在楼下的康芸推着婴儿车,车轮卡在了马路边台阶破损的缝隙里,俩人就上前帮她挪开。
“你……要上来吗?”许珍贵看了一下车里正睡着的小孩,犹疑地问。
康芸点头。几个人就顺手一人一边地擡起婴儿车,上了楼。进到店里,康芸把车里的遮阳罩揭开,小孩子哼唧了一声,翻个身继续睡。
“你怎么突然过来了?”许珍贵小声问。
“……不用小声说话,他习惯了,在家里他睡觉我们也都正常说话,只要睡着了就吵不醒。”康芸说,“小许姐,我跟家里人说了,我还是想回来上课。”
“啊?”许珍贵愣住,“……带着孩子?”
“我知道有点麻烦,”康芸为难地说,“但这个点儿是他午睡的时间,只要吃饱了睡着了,基本一个小时起步,在家里的时候我们看电视说话吃饭,他都不醒的。我就把他放在角落里,能看到就行,不会影响到别人。”
“这……你确定你不会两天之后又跟我说你来不了了,老公、婆婆不允许吗?”许珍贵问。
“嗯。”康芸点点头,“我跟他们谈判过了。我老公带不了,婆婆带我不放心,我又坚持要出来上课,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解决办法了。”
许珍贵看着那个呼呼大睡的小孩,正在犹豫,就听门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白小婧打扮精致踩着高跟鞋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白小婧这个女孩年纪小,性格又放得开,比许珍贵还要人来疯,她来之后几乎跟所有人都迅速打成了一片,白天教课的时候带动大家录视频发到网上,晚上直播的时候天天宣传,确实看起来数据好看了许多。她基本功底子好,以前是学跳舞的没接触过吊环,但上手很快,拿个教培资格证也只是时间早晚的事情。
白小婧路过婴儿车,瞟了一眼吓一跳:“哎?谁把小宝宝都带来了?”
许珍贵就介绍了一下。
“哦!你就是之前带软开课的,我还没来你就走了。”白小婧说,“那你回来很好啊,我昨天还在跟小许姐说,最近上体验课的有点多,全是零基础的,大家说一对多有点教不过来,分又分不开。怎么,你要一边带孩子一边上课吗?”
康芸有点尴尬地点点头。
白小婧比她们都年轻,自己还是个孩子,倒也没当回事。“你别上课上到一半过来给他换纸尿裤就行。”她随意地说了一句,就自顾自地进更衣室去了。
对面写字楼的白领陈莎,自从来上体验课之后就成了经常打卡的勤奋学员,比加班都积极,用她的话说,从一开始弓着腰抓在吊环上像只虾米一样,到现在自认为已经是栩栩如生的美人鱼了,超级有成就感。很多像她一样常来的学员也互相成了朋友,有一个“二战”考研失败的女孩姜尔尔,落榜后一直窝在家里郁郁寡欢,被朋友拉来上课之后,一开始紧张到四肢僵硬,满头大汗,做错什么都满脸通红,渐渐地自在了很多,愿意和新来的朋友说笑了,也主动要求每节课后给自己拍视频记录了。更有趣的是一个阿姨,本来在洗浴中心对面的广场上跳广场舞,有天许珍贵路过,被阿姨抓住,让她帮忙拍视频,她就拍了,阿姨为了表示感谢,想转红包给她,她没要,反手送了阿姨一节体验课。
“就在那边楼上,您过去就能看见,二楼窗里面有个吊环,可明显了。”她说。
阿姨是来上体验课的年纪最大的学员,今年五十五刚退休,不愿意在家里闷着,每天出来跳广场舞找乐子,看到一屋子都是比她女儿还年轻的小女孩,转头就要走,被许珍贵千劝万劝才留下。
“李阿姨,您就看一看,不吃亏,反正是我送您的体验课。”许珍贵说。
阿姨看着手痒,忍不住上去试。许珍贵嘴甜,夸阿姨身体状态年轻,柔韧度好,比很多小年轻第一次上手都快。玩了一节课下来,阿姨乐得合不拢嘴,说这玩意儿没见过,有意思,能不能到下面那广场上去跳,让她们那帮老姐妹看看?
这可给许珍贵出了个难题。吊环要绑在梁上,外面哪有梁?
“不用吧?”白小婧听说了,一脸不屑,“咱们年轻人玩的东西,没必要去取悦老太太们,她们根本就不是咱们的目标客户啊。那阿姨就是一时兴起,她们天天在外面跳广场舞的,怎么可能花钱在你这儿办卡呢?何必费那个劲?”
“也不能这么说,”许珍贵挂在吊环上,一边转圈一边琢磨,“现在天气暖和了,对面那广场到晚上七八点钟都是遛娃的遛狗的人,也不全是跳广场舞的阿姨。要是能露天跳一次也挺好玩的,比拉着人发广告直观多了,你还能直播,不是一举两得吗?”
晚上她在网上搜索,想到以前教空舞的老师在户外表演时用过那种四角支架,至少有两米到三米的高度,把吊环固定在上面。她搜了一下价格,要三千多块钱,嫌太贵,就叹了口气心想,算了吧。郑家悦凑过来看了一眼说:“这是什么,单杠吗?看起来跟郑前程他们用的差不多。他们不是有很多体育器材的渠道吗?问问能不能用优惠价帮你搞一个。”
“什么啊?单杠是单杠,这架子只有瑜伽馆有吧,我们可没有。”郑前程看了图一头雾水,“要不我帮你问问吧,看有没有倒闭的健身房瑜伽馆转让器械的。”
虽然答应得有点不耐烦,但是郑前程还算靠谱,没过几天还真让他找到了一个,说因为是旧的,二手价五百块就出了。许珍贵很高兴,觉得捡到了大便宜,转账给郑前程,连连夸他。
架子送来之后郑前程也过来了一趟,帮她仔细地检查了器械组装起来的稳固性,听说她要把这玩意儿搬到街对面的广场去,就说当天提前叫他,他过来帮忙搬。
“怎么好意思呢?”许珍贵说,“不能因为我跟你姐关系好,就叫你做苦力吧,我怎么感谢你?”
“……别再送我体验课就行了,不用感谢我。”郑前程故意说。
许珍贵笑道:“到时候你来了别急着走啊,白小婧要直播,说最好有一个路人帅哥出镜。”
郑前程转身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虽然已经带过好多学员,但第一次在人来人往的露天广场上表演,她还是有点紧张的。衣服选来选去,觉得小城市里的长辈们接受度不高,还是穿了最保守的,音乐也选了接地气的,为了保证安全,准备好的串联动作也翻来覆去地练习了很多天。
以前坐在冰冷的写字楼里办公的时候,她是绝对没有想到自己这辈子会有这么一天,要在老家跳广场舞的地方当众表演。当他们几个把架子架起来的时候,已经有遛弯的人过来围观了。有小孩以为他们要支帐篷露营,有大人以为他们要支个摊烤串,只有一个在旁边做八段锦的老大爷过来看了许久,当他们把吊环绑上去的时候终于给出了一个最接近正确答案的解读:“年轻人厉害啊,这玩的是奥运项目吧?就是环大了点。人家是两个环一手一个,你这儿怎么就一个呢?”
白小婧把镜头架好。许珍贵心一横,脸皮一厚,擡手一翻身就上了吊环。
郑前程躲开白小婧正在直播的镜头,看到他姐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就走过去。
郑家悦遥遥地看着许珍贵,吊环转得越来越快,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有头发和裙摆一圈圈飞扬起来。天黑下来了,小广场有霓虹灯亮起,郑家悦环视四周,念叨着:“失策了,应该准备个亮一点的灯,天黑了看不清楚。白小婧怎么不多带一个大灯呢?”
远处街上的霓虹灯从背面打过来,衬得正在吊环上旋转的人像是一幅流动的剪影。“这样也挺好看的,”郑前程说,“像一个梦。”
周围人的喝彩声此起彼伏,郑家悦轻叹口气,说道:“是啊。从小到大,她一直是那个喜欢做梦,也敢做梦的人。现在,只有她的梦成真了。”
2
祝安安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出门是什么时候了。她们家是老房子没有电梯,五楼。当年祝安安刚从医院回到家的时候,每次去复诊和做复健都是爸爸或妈妈把她背上背下。倒也是能雇护工,可以背,也可以用轮椅或者担架,但爸妈说没关系,他们身体好着呢,一口气上五楼不费劲。
她只有不到九十斤,趴在爸爸背上的时候,还是明显看出了他的吃力。爸妈都显得很高兴,听说她愿意试试出门了,两人在偷偷商量,要不把老房子卖了,换个带电梯的,或者索性换个一楼。但她心里清楚,小城市的房子没价没市,卖了再买,他们很可能要降级到一家四口挤一个小两居。祝宁宁还有好几年才上大学,这样对她也不公平。
“姐,等我再长高点,我也能背你。”祝宁宁跟在他们后面下楼,帮忙擡着轮椅,信誓旦旦地说。
“等你长到一米七再说。”祝安安说。
“怎么可能?咱爸都没有一米七,你让我上哪儿长一米七?”祝宁宁说。
她爸一边呼哧带喘一边反驳:“我怎么没有?我年轻的时候一米七二,现在缩了。”
下了楼天已经黑透。她纠结了好几天,还是不愿意白天出门,底线是等天黑了才行。但天气越来越暖了,天黑之后街上的人也并没有减少,放学下班的、吃饭逛街的、遛狗遛娃的,刚从小区出来走到大街上不到五分钟,就有两个夜跑的和一个玩轮滑的从他们身边飞速掠过。
“要不咱们走那边吧,”她妈装作不经意地指了一下路口,“那条路人少,这里车太多了,不安全。”
“没事。”祝安安说,“就往前走吧。你们平时出去回来走哪条路,就走哪条路。”
这种感觉很陌生,明明是在跟三个最亲近的家人一起出门散步,但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围在她身边的保镖,一会儿排成竖队,一会儿排成横队,让她本来就忐忑不安的心情又多了几分尴尬。好不容易过了路口,祝安安停下来,指着旁边超市门口的冷柜,说:“我想吃一根雪糕。”
“我给你买去。”祝宁宁说。
“不用,我自己去,你们去溜达吧。”祝安安说着就一个人转动轮椅过去。门口挨着收银台,里面站着个大姐,低头忙着什么,感觉到有人过来,随手扔出一个收款码,眼皮都没有擡一下。祝安安也反应了一下,才掏出手机,有点笨拙地鼓捣了半天,终于付款成功。
拿着雪糕回来,祝安安心里这才有了一点成就感,觉得自己跟这个世界似乎还没有脱节。
看到她心情不错,还特意要求往人多的大街上走,她爸妈也很开心。祝宁宁在前面跟着她,她爸和她妈在后面轻声说道:“咱们四个从来都没这样过,一起晚饭后散步。宁宁刚会走路的时候,咱俩带她出来遛弯,我那时候就想,要是咱们四个人,能一起出来遛遛弯,多美啊!”
一路沿街走过去,手上的雪糕吃完了,周围也没有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她终于渐渐放松下来,注意力也被很久都没有看到的路边的事物吸引。一个牵着只大金毛路过的人看到狗子在她轮椅旁边停下来,就友好地站了一会儿,让她伸手摸了把狗子。过马路等红绿灯的时候,一个推车卖气球的老大爷就站在她前面,她坐得低,整个视线全都被大束的气球占领。过了马路是沿街一溜的小吃摊,烤冷面炸鸡排的味道纷纷钻进鼻子,两个穿着跑步装束的小情侣一边走一边为了到底要不要吃烤肠而争吵。祝宁宁退了两步凑到她妈面前,小声地申请可不可以吃一根烤肠。她妈平时都不让她吃那些垃圾食品,但今天心情好,就同意了。
拿着烤肠,祝安安的注意力转向了街对面的小广场,那边有好几拨跳广场舞和打太极拳的,各自带着音响占据广场一隅,音乐鼓点此起彼伏不亦乐乎。
路不宽,即使在街对侧,她也远远地看见,有一个在吊环上旋转的身影,映在花里胡哨的霓虹灯下,很是眼熟。她想起来许珍贵每天在朋友圈刷屏的那个地址定位,就在附近。
“过马路吗?”祝宁宁在她身后往马路对面张望,问道。
她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轮椅扶手:“……不了,我累了,咱们回去吧。”
“好。”
广场的另一侧,余多也一个人默不作声地站在人群外面。休班的她无处可去,在街上到处游荡的时候,总会走过来看一看。许珍贵的朋友圈永远是实时预告,她知道她们在这里做直播。站在人群里但又没人认识自己的感觉很安心,她一直站到遛弯的人群散去,大家收摊的收摊回家的回家,远远地看着许珍贵她们忙活着拆支架搬运回店里。二楼的落地窗灯火通明,几个人一边大声说笑一边各忙各的,有人叫了夜宵,大家一起吃喝,还玩起了游戏,和外面已经归于寂静的夜晚相比,那里明亮热闹得像是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我都涨粉了,你看我一晚上涨粉多少。”白小婧一边吃得满嘴流油,一边拿着手机比画着,“省得我的粉丝都说我是绣花枕头,我以后要多发点视频。”她一边说,一边问郑前程:“哎,帅哥,加个微信吧。”又看看郑家悦:“你俩是亲姐弟吗?长得不像啊。帅哥你做不做直播?长得挺好看,不做直播可惜了。”
郑家悦立刻擡头反驳:“那可不行,我爸妈不让。”
“都多大的人啦,还爸妈让不让?管得那么宽哦!”白小婧笑道,一边把手机伸过去,一边戏谑地瞟他一眼,“那你爸妈让不让你交女朋友?你看我这样的怎么样?”
郑前程看了一眼她的手机。“……还是我扫你吧。”他说,然后就点开自己的手机。
白小婧先走了之后,郑家悦就点他:“我跟你说啊,小婧长得好看是好看,但是你可驾驭不了她那样的。”
一直在一边收拾大家吃剩的外卖包装盒的许珍贵,并没有说话,听她说完才开口笑道:“为什么要驾驭?”
郑家悦一愣。
“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不驾驭,也不被驾驭,岂不是才比较自由?”许珍贵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提起一大堆外卖盒子起身去倒。郑前程也起身,顺手收拾了剩下的垃圾,两个人一前一后出去了。
看到他跟着下楼,许珍贵就笑笑,说:“那个支架,不是人家倒闭了低价转让的吧。你花多少钱买的?”
郑前程一愣,顺口辩解:“没有,就是低价转让的啊,你不都转我五百了吗?”
许珍贵把垃圾丢掉,拍拍手,看了他一眼:“我查了一下,人家根本就没倒闭。花了多少钱?我转给你。”
“不是,”郑前程连忙说,“……好吧。是没倒闭。但是真的,那架子他们不用了,才卖掉的。”
“多少?”
“……两千。”
许珍贵转身一边上楼,一边低头在手机上转账:“你姐说你缺根弦,你还真缺根弦,上我这儿扶贫来了?不需要你扶贫……”
郑家悦坐在原地,看到郑前程没拿手机,还停留在添加朋友的页面,发现他扫了白小婧之后根本就没加她,直接退出去了。想到刚才他说“还是我扫你”,郑家悦忍不住在心里暗笑。这个她一直以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弟弟,其实还挺有主意的。
她想起十六七岁时女孩们在学校里天马行空地讨论喜欢的人和事的时候,那时以为长大了就什么白日梦都实现了,至少可以在“喜欢”上彻底自由了。没想到过了十多年,连婚都结了要离了,她依旧困在并不知道什么是“喜欢”的囚笼里,连白日梦都不敢做了。
晚上睡前,许珍贵望着天花板,叨咕着:“你说余多出来之后能做什么呢?我都给她地址了,她怎么不来找我们呢?她住哪儿呢?她姐姐知不知道她出来啊?……”
郑家悦跟她并排躺着,忍不住笑了笑。“你还跟小时候一样,一点都没变,”她说,“就爱瞎操心。”
许珍贵就嘻嘻笑:“我就这样。”
“其实那天从你家出来,我听见你妈说的话了。”郑家悦说,“她说你多管闲事。其实我也这么想,你没必要这样的,对你来说,我,还有余多,都是只会给你带来麻烦的朋友。”
许珍贵笑了笑:“麻烦不会因为朋友就变得不麻烦,但朋友也不会因为麻烦就变得不朋友。麻烦是永恒的,朋友也是永恒的。”她盯着手机,和余多的页面停留在加完好友之后她发的一个表情包,余多没有回复。
她打了一串字,但又删了。
“如果她想见面,她会来的。”郑家悦说,“如果她不想,那也就算了。从小她就让人看不透,那时直到她被开除,我都不明白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在大人眼里,她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在同学眼里,她是“扫黄打非姐妹花”。在祝安安眼里,她是“情敌”。在严老师眼里,她是祸害。
在贺尧眼里,她却是无所不能的人。
听起来可笑,一个要当未来状元的学霸,会觉得一个一无是处的差生无所不能。余多很清楚贺尧为什么会被她吸引,他妈越是高压威迫,他越想找到最能让他妈暴跳如雷的一条路,但他又没有胆量沿着这条路走到黑。他会被她吸引,是因为她看起来什么都不怕,连他最怕的他妈,她都不怕。
“我妈听说一中有学生在吃聪明药。”
在余多被开除之后,她偶尔会在下晚自习的时候去校门口等他。两个人偷偷摸摸地找个地方接头,像在完成什么秘密任务似的。
“哦。”余多随口一应,并不关心。
“据说那个药吃了会让人变聪明。”贺尧自顾自地说,“不过聪明什么的,我不需要。但是他们说,那个药有副作用,吃了会在白日里做梦。”
余多没说话,盯着贺尧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她。她打开来,里面是几粒药。
“那你还不如听你妈的话吃这个。”余多说,“这个助眠,晚上做梦不好吗?白天做什么梦?”
“晚上做的是噩梦。”贺尧说,“他们说,白日里做梦会开心。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3
据说只有很少一部分人会保留婴幼儿时期的记忆,大多数人不会。她一直觉得自己记事很早,最早的记忆里,她喜欢在地上到处爬,桌子高得手撑起来都够不到,椅子底下虽然有个杆儿,但可以轻易钻进去不会碰到头。她跟姐姐说她记得两岁前的事情,姐姐根本不相信,告诉她没有人会记得两岁前的事情,但她就是记得。
她花了后来十几年的时间拼命反复检索两岁以前的记忆,却没有办法找到妈妈的存在。她总不断在追问姐姐,妈妈到底是在她多大的时候走的,哪一天走的,那天是晴天还是下雨,妈妈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走之前有没有对她们说话,说了什么话?但姐姐说她也不记得了。“怎么会呢?我那时候小,但是你都已经很大了,都十多岁了,你怎么会不记得呢?那可是妈妈啊!”她急得哭。
但姐姐还是说不记得。
她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只能记得在很多个黑沉沉的夜里,姐姐小声地拍着她哄她睡觉。每当姐姐挨了爸爸的打,不想让她看到可怕的样子,就用被子把她的头蒙起来,隔着被子拍她入睡,所以那些入睡前的时刻,在她印象里都是漆黑一片的。姐姐的声音沉闷而沙哑,隔着被子传过来,留在了后来的每一个梦里。
“你为什么不走?”很小的时候她问姐姐。姐姐说,因为她太小了,带着她,两个人不知道要去哪儿。
“只要你读书到十八岁,将来能过上好的生活,我就不后悔跟着他来城里。留在老家,你就会跟我一样,字都不会写几个。我这辈子已经完蛋了,你不可以完蛋。”姐姐说,“我不管你怎么捣乱,你必须给我拿到高中毕业证。”
被学校开除后好几天,她没敢回家。帮许珍贵撬锁那天,许珍贵临走的时候跟她说,如果她实在不知道去哪儿,可以在这里躲几天。许珍贵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废弃了的家,会成为别人的临时栖身之所。
要是可以一走了之多好啊!
但姐姐是为了她才留在这个家里的,她不能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跑掉,她还要快点长到十八岁,离开这个家,跟姐姐一起去找妈妈。
贺尧告诉她,睡觉的药如果攒很多粒在一起吃,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拿两粒给她看。“你不是笑话我不敢吗?你敢不敢?”他问。说实话,她很心动。如果自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姐姐就再也不用为了她的学费和生活费去跟爸爸要钱,去外面勾搭不三不四的人,姐姐就可以毫无牵绊地离开这里,头也不回。她问贺尧有没有吃过很多粒,贺尧说没有。她就说,那不要浪费,留着给她吧。贺尧不给。两个人讨价还价之后,达成共识,由余多来攒着,攒够了一起吃。
每天两粒要攒很久,余多很快就不耐烦了,加上贺尧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连着几天都没去学校,自然也没给她带药。
严瑾在贺尧的床垫缝隙里抠出来他塞进去的药,惊疑之下问他有几天没吃,他平静地说:“一天都没吃。”
“……你不是说你睡不着吗?!”严瑾压着火问。
“我是睡不着。但我睡着睡不着都一样去上学,也一样考第一,考第一你不就满意了吗?管我吃不吃药干什么?”贺尧还是一脸平静。
严瑾的眼角抽搐了几下,就快要到达狂怒的临界点时,家门突然被拍响了。她转身出去开门,门外站着的竟是许珍贵的父母。
许珍贵那几天就觉得爸妈一直在商量什么,看他们的脸色沉重,她总觉得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但爸妈什么都没跟她说,只是在某天告诉她,想让她去住校。
“咱们租的这间房子到期了,先换一个,有点远,怕你上学来回麻烦,你这段时间先住校,好不好?”
住校当然好,她没住校的时候都想偷着去玩,但爸妈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她?她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在某天爸妈晚上出门之后,也出门跟了过去。没想到的是,他们竟然去了严老师家。
“你们怎么会来?”严瑾有些奇怪。他们已经很久不来往了,即使许珍贵高一就在她的班,他们也不比其他家长和老师的关系亲近,如果不是因为许爸爸和贺尧爸爸相熟,就完全是两家陌生人了。
“贺峰呢?”许爸爸开门见山就问。
“他?他好多天没回来了。”严瑾说。
“你知道他欠了我们家多少钱吗?”许妈妈抢话道。
“什么?”严瑾一愣。
“现在联系他,或者你告诉我们他在哪儿,否则我们就报警了。”
许珍贵一声不吭地站在楼道的拐角处,听着大人们站在门口说话。这时她才明白,她爸轻信了嘴里早就没有半句真话的贺尧爸爸,贺尧爸爸以做生意投资为名把她爸手里的拆迁款骗走之后,已经大半个月下落不明。在找他期间她爸才发现他这些年欠了一屁股债,找他要钱的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他早就习惯一躲债就人间蒸发,根本找不到他人,这才找到家里来。
“这是诈骗。我不管他怎么跟别人做的生意,欠了别人多少钱,在我这里,他就是诈骗。”许爸爸说,“我知道你这些年也不容易,他这些事不是你的责任,但你必须告诉我怎么找着他。”
严瑾一言不发地听着,突然回身进去把贺尧的房门关上了,再转身回来,厉声道:“他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都不记得他上次回来是什么时候了,我怎么知道他欠了谁的钱?”
“我们不是来找你麻烦的,你找着他,我跟他的账我们自己会算!”
“我去哪儿找他?我每一天都恨不得他死在外面!”
“你恨他跟我们没有关系!你们是两口子,他在哪儿不可能没有告诉过你,他还有儿子,他也不可能永远不回来!”
“是我儿子,不是他儿子!”严瑾怒目圆睁,额头暴出青筋,“我儿子要高考了,这个家里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跟那个王八蛋没有任何关系!”
“你儿子知道他爸是个王八蛋吗?他是个诈骗犯!”许珍贵的爸爸也发怒了,“我也有女儿,我女儿也要高考,我们全家也是为了孩子!没了这笔钱,怎么给孩子一个家?怎么供她上大学?钱没了我们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如果追不回来,我们也只能跟你们没完!你不说的话,我们现在就去报警,让警察去抓他!”
贺尧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房门,沉默地站在门口。
“这门也没有那么隔音。”他淡淡地说。
回头看到贺尧,严瑾的神情一下子就衰颓下来,她无力地扶了下门框,腿一软,竟缓缓跪了下去。
“……我真的,真的不知道他在哪儿。”她哽咽道,“他从来不告诉我。我替他跟你们说对不起,行吗?”
“我知道。”贺尧突然说。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知道?”严瑾反应激烈,“他是不是又偷偷跟你说什么了?他跟你说什么了?!”
许珍贵的爸妈出来时,见到她在外面马路边坐着等,两人对视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她妈把她拉起来,扑了扑她裤子上的灰,一家三口手拉着手慢慢走回家。夜很深了,空荡的街上连脚步都能听见回声。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只低头听着参差不齐的脚步声响。许珍贵暗自使劲跺脚,弄出很大声音,鞋底把灰尘都扬了起来。她索性伸脚去踢路边的小石子,带起一阵土,在路灯的光里映得清清楚楚。她把石子当球踢,踢给她爸,她爸走了几步,又踢回给她,她又踢给她妈,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传着这颗石子,一路踢回了家。
那年她的十七岁生日,爸妈都忘记了。周日返校前,爸妈随手热了前一天的剩饭菜,俩人坐在饭桌旁,看着许珍贵吃。吃到一半,许珍贵开口说道:“爸,妈,我今年的生日愿望,是下次考试能过六百分。”
其实她从来没考到过六百分,分班之后还没有过大考试,就算没了不及格的物理,她可能也考不了那么好。但她心里想着,她要在成绩上努把劲,让爸妈高兴,除了这个,她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爸妈听了她的话,都愣住了,俩人一下子反应过来,第一次忘记了女儿的生日。
没有任何可准备的东西。后来,她妈在厨房里找到两个冬天剩下来的干巴的橘子,她爸剥了皮,你一瓣我一瓣,在桌上摆了一个六百出来。
“今年的生日礼物我也很喜欢。”许珍贵笑嘻嘻地说,然后把橘子都吃光了。
后来许珍贵申报了住校,住进了她偷去过的那间宿舍,睡余多睡过的那张床。分班之后宿舍没换,郑家悦和祝安安都在,三个已经分在不同班的女孩又聚到了一起。住校后第一次在宿舍睡的晚上,一向没心没肺挨枕头就着的许珍贵把自己包在被子里,偷偷哭了很久。哭到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她屏住呼吸,把被子掀开一条小小的缝,透过糊满泪水的眼,就看到郑家悦和祝安安两个脑袋瓜并排蹲在她床边,眨着眼,担心地看着她。郑家悦打着她的手电筒,祝安安手里捏着一卷手纸。
从那天起,她便很少再做梦了。
4
好几天都没有等来贺尧,周末放学时,余多在校门口叫住了许珍贵。看到她从宿舍那边过来,余多就问了一句:“你住校了?”
许珍贵点点头。“我住了你的床铺呢。”她笑着说。
“哦。”余多没有笑,“反正除了你,也不会有人愿意住我的床铺。”
“你在等我吗?”许珍贵问。
“贺尧最近没有来上学吗?”余多问。
“啊?我不知道,现在又不跟他一个班了。”许珍贵奇道,“为什么问我?”
“你不是跟他很小就认识吗?家里也认识。”余多说,“他说过。”
许珍贵倒是没有想到贺尧竟也会跟余多说他小时候的事情,在她眼里他似乎就没有什么在意的人或事,就像活在真空里一样,不重要的人会被他在大脑里剔除,以免影响重要的事情。小时候他就是那样,就算每年一起过生日,但下一年再见到的时候,他还是站在他妈身后,也不打招呼,眼神像在看陌生人。
但他们不是陌生人,因为他的爸爸,她的家庭如今几乎一无所有。她爸瘦了一大圈,以前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会好脾气地跟女儿开玩笑,但现在许珍贵已经很少看到他笑了。本来没在工作的她妈也重新找了工作,周末回家的夜晚,她常常等到作业都写完了爸妈还没回来。他们总是一遍遍告诉她,没关系,专心学习,其他什么都不要管,他们的生活还和以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可她知道什么都变了。她不是小孩了,她什么都明白,却也什么都做不了。
余多离开学校之后,许珍贵有一次在操场看台后面看到了贺尧。他一个人坐在那里,也没干什么,也没有表情,就那样坐着。虽然他在教室里安静做题时也没有表情,但还是不太一样,也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看到许珍贵走过,他擡了擡眼,稍微坐直了些。这让她觉得有点意外。在她一直以来的印象里,他对无关的人通常都没有任何表情动作,就好像看不见一样。但现在,他看她的眼神里多了点难得的情绪反应。
许珍贵停下脚步,站定看着他。
她很想骂他一顿:“你爸骗了我们家的钱,我恨你们家一辈子。你爸吃喝嫖赌欠债不还,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有什么可高傲的?就算你考了状元,也是诈骗犯的儿子,永远都擡不起头。”
但这样有什么用?跟学校里那些因为余多的姐姐而骂她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找到他了吗?”贺尧看着她,突然问道。
她知道贺尧指的是他爸爸。他说他知道他爸在哪儿,但许爸爸去找了,也并没有找到他。习惯了躲债的人,根本不可能常住在同一个地方。
看到许珍贵没有表情,他就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可能他死在外面了。”他面无表情地说,“最好是这样。”
“……”他的话让许珍贵打了个哆嗦,又吓得没敢说话。
“对不起。”他又说,“我不是有意这么说的。我知道,他如果死了,就更没人还你们的钱。我只是太希望他死在外面了。”
贺尧的话让她觉得他更加陌生,也让她突然有点相信,可能这样的贺尧,和看起来完全不是一类人的余多,反而有话可说。不过现在,唯一能跟他说话的余多也走了。许珍贵心里这样想着,突然觉得贺尧也有点可怜。
“我后来见过她。”她突然跟贺尧说,“她退学之后,我见过她两次。”
贺尧倒是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余多。他想了想,说:“那你还能见到她吗?”
“……应该能吧。”许珍贵说。
“那,你如果再见到她,帮我给她带句话,行吗?”贺尧问,“就说她让我带给她的东西,我没有了。”
许珍贵点点头,也没问来龙去脉,就记住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你可真好心,还帮他传话。你不恨他吗?”许珍贵和余多两个人从学校出来的路上,余多问,“他爸骗了你们家所有的钱。你不恨他吗?”
“……我不知道。”许珍贵有点茫然地思考了片刻,摇摇头,良久,才又说道,“恨他会让我好过一点吗?好像也不能。小时候爸妈跟我说,人是首先要让自己好过的,自己好了,才能去对别人好。如果恨别人一辈子的话,自己也会气一辈子,气都气死了,什么都没了。还有什么能比好好活着重要?”
“可是太难了。”余多若有所思地说,“光是好好活着,不就太难了吗?”
“所以才不能浪费生命去恨。”许珍贵说。
余多听着她的话,哦了一声:“恨自己也不行吗?”
许珍贵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当然了,恨自己也不行。恨自己更要气一辈子,那多不值当。”
那天两个人一起回了废弃的秘密基地,在黑夜里坐了很久。许珍贵絮絮地讲了很多她家里的事情。余多无法共情,她不会,也并没有试图讲一些话去劝慰她。
“我不知道要怎么办,好像我必须长大了,”许珍贵说,“可是,长大了还是什么都做不了。不像你,至少还可以等十八岁长大以后去找妈妈。”
许珍贵走了之后,余多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摸出好不容易攒下来的、贺尧给她的药,数了数。不知道贺尧是为什么不能再给她药了,可能是被他妈发现了,或者他打算自己用。就这么一点,攥在手心里薄薄的一把,估计也做不到一梦不醒。
她纠结了很久很久,才把药重新藏好,心里想着许珍贵说的话:“恨自己也不行。”
要怎样才能做到不恨别人,也不恨自己呢?这是她花了以后那么多年也没能想通的问题。许珍贵的话,和姐姐告诉她的话很像。她们都觉得,只要好好活着,仿佛就很好似的。
有个晚上,宿舍熄灯后许珍贵刚躺下,宿管老师就来敲她们宿舍的门:“许珍贵在不在?你家里出事了。”
那阵子她爸去外地找贺尧他爸要钱,回家的那天是凌晨,他在上楼的时候突然心口疼痛,蜷倒在地。幸好她妈记着他回来的时间,出门迎他,及时发现,把他送去了医院,人算是救了回来。
爸爸住院的那段时间,许珍贵和她妈轮番陪在医院。“妈,你说,爸不是告诉我们不能恨自己吗?”她有时跟她妈说,“他为什么还要把自己气成这样?钱没了就没了,我们没有家也一样能过,大不了我不念大学了,是吧?”
她妈也只是抹眼泪,无法回答。
许珍贵赌气一样地说:“都怪你们。你们从小就给我讲大道理安慰我,现在我才明白,什么破道理,都是口头瞎说的。救不了别人,也救不了自己。”
她几乎每个晚自习都请了假,落下了很多次作业,因为爸爸的抢救而缺席了一次重要的模考,等她回到学校,桌上空白的卷子已经堆成了山。
分班后的班主任没有严老师那么让人畏惧,知道她家里的情况,提前跟各科老师打了招呼。但下滑的成绩是她自己的,老师终究不会为她的未来负责。等她再回到宿舍里,看到郑家悦仍然每晚如一日地在水房用功或是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继续学,看到一向吊儿郎当的祝安安都开始抓耳挠腮地做题,她在床上也躺不下去了。熬夜复习倒有一点好处,回到床上沾枕头就着,再也不用盯着黑暗辗转反侧,也不用满脑子都是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儿和妈妈疲惫的眼泪,一夜无梦,早上被起床铃叫醒的时候,脑子里还是睡觉前做的最后一道题。
有时她甚至有一种错觉,是不是自己终于变成严老师以前说过的、不那么无可救药的学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