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这个上午,银珠开始魂不守舍。她在门口站一会儿,又回到屋里,再站一会,又回去。她像一匹关在笼子里的母狼,显得焦躁不安。
银珠在门口转来转去时,马有贵蹲在门洞的阴影里扎纸货的骨架。如果有人要货了,再糊上纸,描上彩。这时的马有贵是沉默的。他一直这样沉默,他习惯了这种沉默。马有贵的沉默只是一种表象,他的内心像一条地下的暗河,充满了忧郁的潮水。
没有一个顾客,纸货铺里钻来钻去的是冰凉的风。生意的好坏马有贵并不担心,自从有了银珠,他就再也不用为家庭的开销而操心。他的心总像这老迈的门洞一样,安安静静。可是走来走去的银珠打破了这种表面上的平静,马有贵开始心神不宁。
你不要这样走来走去了,你走得我眼花。
马有贵很少用这样的口气和银珠说话。这句话一出口,马有贵就觉得日子要乱了,那种宁静的时光将要一去不复返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奇怪的小女孩。马有贵开始真切地感受到了来自玻璃的威胁。他觉得那个盲女孩的来到,像是一缕风,轻轻地吹落了蒙在纸货铺上幸福的白纱。
那个小女孩,她从什么地方来呢?她到什么地方去呢?银珠还在不停地转着圈子。
银珠说出了她的担心:
她一个瞎子,怎么到三十一区来的呢?
银珠这样说时,脸上浮起的牵挂像一层厚厚的阴霾,遮住了她往日那一脸的阳光。
管她呢。马有贵说,一个不相干的人,她都走了,不要东想西想了。
银珠听从了马有贵的劝告,她努力让自己忘记那个奇怪的女孩。可越是这样,银珠的心里越是放不下玻璃。
太阳不知不觉转到了屋背后,阳光投在了纸货铺对面的屋脊上,那层层叠叠青黑的燕子瓦上浮动着一层淡黄的光,那黄色的光像一团跳动的火把,银珠在这个下午就一直坐在门口,望着对面的屋脊发呆。
阴影一点点从对面人家的墙根移向屋顶。当对面屋脊上那最后一束跳跃的黄光忽然黯淡下去时,银珠仿佛听到了一声长长地叹息。银珠看见了对面的屋顶上蹲着几只猫。那些猫们眯着眼,窥视着纸货铺,纸货铺里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它们渐渐变圆的瞳孔。银珠突然一跃而起,像一只压紧的弹簧突然松开了一样。对面屋顶的猫们在银珠弹起的一瞬间,发出了一阵怪叫——那叫声显得那么惊慌失措——然后以最快的速度从屋顶上消失。
纸货铺的老板马有贵,并没有那些猫那样敏捷。等他回过神来,从小马扎上艰难地直起身子,再艰难地抻了抻他的鸡胸,想要问银珠怎么回事时,他的女人银珠已像箭一样射了出去。马有贵追出了黑暗的门洞,只看到被阴影笼罩的三十一区的小巷,像一个漫长的噩梦绵延不绝。马有贵瓷在门口,像一截呆木头,银珠的突然奔走,仿佛一只大手突然摘走了他的心脏,像摘一个结在苍绿藤蔓上的瓜。
从火葬场下班的阿采正经过纸货铺的门口,他朝门洞里瞄了一眼,没有看见银珠,脸上长出两朵若有所失的蘑菇。他没有同马有贵打招呼,只是很奇怪地打量了马有贵两眼。他奇怪的目光泄露了他内心的秘密。马有贵的忧郁因此又加深了一层。
银珠在这个傍晚,沿着三十一区的那条鸡肠子小巷,一路上寻找着盲女玻璃。她累计问过了小歪和老木,还问了电影院的老院工,以及鼻尖上总是挂着一滴明晃晃的亮光的卫五婆子。银珠见到人就问:
有没有看见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他们都用同样的腔调反问她。
一个看不见东西的小女孩,从东边走过来的,你们没有看到吗?
银珠比划着盲女玻璃的高度:
她很白,很漂亮。像一个瓷娃娃。
可是所有人的回答都让银珠感到失望。没有谁看见过一个盲眼的小女孩。
电影院的老院工说:我从早上开始就坐在电影院门口,如果有你说的小女孩经过,我是一定会看到的。可是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哪来的小女孩,真是见了鬼哟。
你真的没有看到?银珠的目光像清冷的刀子,似乎想剥开老院工的谎言。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老院工说,你的眼光很可怕。
你心里有鬼。银珠说。
老院工说:我心里有鬼?嘁!我心里能有什么鬼?
银珠说:你有什么鬼?谁都知道。你的棉花糖就是一个阴谋。
老院工的脸上掠过一丝的不安,像一只飞鸟的影子。不过老院工很快又阴沉了脸,不再理会银珠。
银珠离开了老院工,她走了几步远之后,又回过头来说了一声:
不要打碎了玻璃。
银珠又看见了卫五婆子,卫五婆子是三十一区孩子们的另一个噩梦,她那双手将三十一区的孩子迎接到了这个世界,可她也同样用这双魔爪断送过无数孩子生的希望。
卫五婆子拉长嗓子咳成一团。她捏了空心拳头像捣衣一样在胸口捣了十几下,像风箱抽风一样呵喽呵喽地说,我没有看见,什么小女孩,还是一个……呵喽呵喽……盲眼的小……呵喽呵喽,呵喽……银珠说算了卫五婆子,你快急死我了。我听着你的呵喽我都感到心里憋得慌。银珠并不知道,这是一种前兆。
不要笑我老婆子。你老了也会这样。卫五婆子像一个巫婆一样说出了她的诅咒。后来这个诅咒灵验时,银珠并没有再回忆起命运在这一瞬间给出的暗示。
银珠于是再朝前面走。走一路就打听一路。银珠走到三十一区的尽头,就看见了袖着手的老中医。银珠问老中医,有没有看见一个盲眼的小女孩。老中医茫然地摇了摇头,袖着手进了门,吱地一声,将门关上。银珠失魂落魄往回走,这时三十一区已沉入了黑暗之中,那几盏老气横秋的路灯,在风中发出呜呜的低鸣,那苍白的光,将银珠的影子拉扯得时短时长,左摇右晃。
银珠在回纸货铺的路上遇到了阿采。阿采神采飞扬,他脸上那惯有的阴郁不见了踪影。银珠看见了阿采,于是叫住阿采。银珠说,阿采,你躲什么,没有看见我吗?
没有啊,怎么会呢……阿采眼神游移不定,说话支支吾吾。我怎么会躲着你呢?
我问你。银珠说,看见一个小女孩没有。
没有。阿采说。我真的没有看见什么小女孩。阿采说完这句话,说,我还有事,不和你聊了啊。
阿采匆匆而去的背影在路灯中忽隐忽现,一会儿就看不见了。银珠叹了口气,银珠想,也许是她和这孩子没有缘分。
纸货铺的老板马有贵一直站在门口,保持着张望的姿势,努力将他的鸡胸抻直抻直再抻直。银珠的突然离去,让他感觉到了失魂落魄。他一直担心着这么一天,银珠像当初突然地走进他的纸货铺一样,又突然地离去。他无法想象如果失去了银珠,他将会过着怎样暗无天日的生活。当天彻底的黑下来了,路灯开始发出昏黄的光,三十一区的猫们开始在巷子里蹿来蹿去,不时发出尖叫,影子像四脚蛇一样迅速地在某个地方消逝,瞬间又在另一个很远的地方出现。纸货铺老板马有贵的心一下子就凉了下来。他最终是失望了。他蹲在了门口,捂着脸开始呵呵地痛哭。
你哭什么马有贵?
街坊们从门前路过,他们的眼中含着三十一区人惯有的幸灾乐祸。
越有人问,马有贵哭得越发伤心。银珠离开我了,我的银珠。
街坊就摇了摇头,说,又是这一套,马有贵,你能不能玩点新鲜的花样。街坊们于是离开了。
你哭什么呀马有贵。银珠回到纸货铺时,看见蹲在门口呵呵痛哭的马有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不要管我……马有贵以为是街坊,可是他的话一出口,就听出了是银珠的声音。马有贵于是弹了起来。马有贵看见了站在他面前的银珠,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使劲揉了揉,再揉了揉。
银珠说:别揉啦,再揉眼珠子要掉下来了。
马有贵于是就笑了:
你,没有走。你,又回来了。马有贵语无伦次。
废话。银珠说,我走到哪里去?我不回来我去哪里呢?我能到哪里去呢?
我还以为你要离开我了。
我是去寻那个女孩去了。
没有寻到?马有贵瞅了瞅银珠的身后,一颗悬起来的心就放下了。
这个夜晚,银珠神不守舍。她两眼直直地盯着房顶。马有贵说,你不要这样,不就是一个陌生的孩子吗?也许她只是偶尔路过三十一区,也许她现在到了三十二区,或者三十三区呢?
银珠听着马有贵的话,觉得马有贵的声音来得很遥远,很陌生,银珠突然觉得,和马有贵结婚,也许仍然是一个错误。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银珠说。这时银珠突然发觉了事情有些不对头。她想起来,早晨明明看见那个孩子从门口走过去了,不可能没有人看见她。那么,也就是说,那些人在撒谎。银珠想到了老中医慌乱的神情,又想起了阿采异样的表现,特别是电影院的老院工。想到了三十一区关于老院工的种种传说,还有他那古怪诱人的棉花糖,银珠终于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不就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不就是一个瞎女孩吗?纸货铺的老板还在唠唠叨叨,他的唠叨像梅雨天挂在屋檐上的雨,丝丝缕缕。
玻璃。
银珠说,这个女孩子是玻璃。
银珠这样说时,听见了一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