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盲女玻璃这天清晨从梦中醒来,一夜的噩梦都已远去,她努力想回忆一些什么,却什么也没有回忆起来。
房间里还残余着老树皮的气息,玻璃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恶心。玻璃清楚了她的处境堪忧。盲女玻璃知道,她必须要离开这个地方。
潮湿的屋子里弥漫着古怪的气味,这些气味暂时破坏了玻璃的嗅觉,她的鼻子无法分辨周围的气息,更不可能从这种古怪的气味中感知别人的好心还是恶意,无法从中辨别出危险所在。就像一个正常的人突然害了眼病一样,这让玻璃感到了一种无边的恐惧,恐惧像一条冰凉的蛇,正咝咝地吐着信子,从窗口爬了进来,那条蛇将冰凉的躯体缠绕在玻璃的身上,玻璃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快要窒息了,她想摆脱恐惧的纠缠,可是她无法做到,她想大声地呼救,可是她发觉自己根本喊不出声音来,她的头脑里像水洗过一样的清醒,可是她的身体却不听她的使唤。玻璃感觉她的身子正在迅速地沉入冰凉的水中,她的意识迅速被水淹没。
老院工在清晨出现在了玻璃的面前,老院工的出现将玻璃从靥症中摆脱出来,挣扎的玻璃突然获得了力量,她像一根重压之下突然松开的弹簧一样,整个身子从**蹦了起来,吓得老院工后退了两步,手中拿着的一个冰凉坚硬的馒头也掉在了地上。玻璃却在这时恢复了正常。
老院工捡起馒头递给了玻璃:这是你的早餐,你把这个吃下去,吃下去了好好睡一觉,晚上我带你去见你的奶奶。
玻璃握着那个冰冷的馒头,另一只手一直揣在怀里。手心里的那一块玻璃碎片像一块玉,她握着那块玻璃,感觉到了一丝温暖,也感觉到了一些力量。
老院工在这个早晨并没有发现玻璃手中的东西。老院工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快点吃。老院工完全使用的是命令的语气,和昨天引诱玻璃吃棉花糖时判若两人。
玻璃从老院工的话里听出了老院工的担心。这个老骗子,他在担心什么呢?玻璃没有吃那个冰冷的馒头。她现在对老院工保持了足够的警惕。她开始后悔把奶奶的话当成了耳边风。不要吃陌生人的东西。玻璃昨天就是因为没有经受住**,为了一朵棉花糖,就落到了老院工的手中。盲女玻璃知道,她说什么也不能再吃这个老骗子的东西。
玻璃将老院工塞给她的冰冷的馒头向老院工砸了过去。
嘿!你这个小兔崽子。
老院工在这个清晨火冒三丈。玻璃扔出的冷馒头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老院工的鼻子上,冰冷的馒头像一块石头,老院工的鼻子像一截冻脆了的红萝卜。玻璃听到了红萝卜发出了像树枝断裂时发出的脆响。老院工一声尖叫,老院工的叫声极其古怪,像一只被狗追赶的猫。
盲女玻璃于是发出了格格格的笑声。盲女玻璃的笑声在潮湿的小屋里来回碰撞,盲女玻璃听到了墙壁在她的笑声的撞击下发出的颤抖声。老院工举起了巴掌扬到了半空中。玻璃还在格格地笑。她捂着嘴笑的样子,让老院工举起的手凝固在了空中。那一刻老院工想到了被他用来换了酒钱的两个女儿,小女儿被送走时和玻璃差不多大小,老院工于是在这一瞬间心怀慈悲饶过了玻璃。老院工长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
玻璃听见了一声沉重的关门声。
老院工并不知道,他这一瞬间的良心发现,躲过了算命先生预言的血光之灾。玻璃在扔出了那个冰冷的馒头时,已迅速从怀里掏出了那块碎玻璃。
温暖的玻璃。
盲女玻璃做好了准备,随时向危险发出致命的一击。
老院工离开之后,玻璃又陷入了无边的寂寞之中。玻璃并不害怕这种寂寞,从小就在寂寞中生存的她知道如何对付这种寂寞。玻璃开始怀念那些美好的过去,怀念那个鸟声四起的家,怀念奶奶,怀念竹林,怀念那只五光十色的小鸟。玻璃想像着五光十色的样子,可是玻璃听到了一声猫的叫声,她的怀念因此中断。
玻璃很快就感到了饿,饥饿这东西说来就来,一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不要吃陌生人的东西……饿……不要吃陌生人的……我饿……玻璃的内心开始了挣扎,她试图战胜饥饿,可是很快玻璃就向饥饿屈服了,她从地上摸到了那个冰冷的馒头,她咬下了一口馒头。这时玻璃听到了一个声音。是奶奶的声音。
孩子,不要吃陌生人的东西。
奶奶!是奶奶!真的是奶奶吗?玻璃扔掉了馒头。朝奶奶的声音扑了过去。可是玻璃落空了。这只是玻璃的一个幻觉。玻璃于是将咬到嘴里的馒头吐了出来,她将身子蜷成一团,像一只可怜的猫一样将身子缩在了湿漉漉的**,玻璃在饥饿中渐渐睡着了。
中午的时候,盲女玻璃从梦中饿醒,这一次她再也没有试图抵抗饥饿,她将那个冰冷的馒头摸起来吃了。奶奶的告诫挡不住她对食物的渴望,吃完了一个馒头,盲女玻璃于是又陷入了昏睡之中。以至于老院工和灰衣女人是什么时候站在她面前的她都一无所知。
她在梦中隐隐听到了有人在吵架。玻璃醒来时,就真的听到了有人在吵架。
灰衣女人的声音一开始还曾让玻璃产生了一些欣喜。可是玻璃很快发现了,灰衣女人的声音不是那个肉肉的声音,这两个女人的声音很像,但是那个肉肉的声音里有一种温暖的东西,而这个女人的声音里涌动着的是刺骨的冰凉。
盲女玻璃没有动,她假装着继续昏睡,却悄悄握紧了手中的那块碎玻璃。
这个我不要。灰衣女人说。你让我卖给谁。
怎么没人要?你看她多俊!老院工的声音像锅铲铲锅,尖锐刺耳。
我说不要就不要,我不能白来一趟,这个我不要,你们给我重新弄一个。灰衣女人回答得很坚决。
要不打个折,人都弄来了,你总不能说把她丢在这里吧。
老院工做出了让步。
盲女玻璃从他们的对话中知道了,她们是要把自己卖到很远的地方去。这些事玻璃知道。玻璃隔壁家的小宝,就是被拐子拐走的。
老院工的让步让灰衣女人重新对玻璃感起了兴趣,于是灰衣女人过来摸了一下玻璃的脸,灰衣女人在摸着玻璃的脸蛋时叹了一口气,说,多漂亮的小姑娘,可惜了。
灰衣女人并不知道,她这个不经意的动作,还有这一句感叹,使得盲女玻璃很快就作出了一个决定。玻璃知道她现在的处境,这个阴冷潮湿的小屋子,到处弥漫着的怪异的空气,玻璃感觉再在这里待下去,她将变成一只浑身的小蜗牛,这是一个让盲女玻璃绝望的地方。灰衣女人的那一声叹息让玻璃在绝望中抓到了一丝希望,就像溺水的人突然抓到了一根漂浮在水中的水藻,她以为可以借着这根水藻的力量脱离危险,她并不知道,漂浮在水中的水藻却往往是致命的阴谋。
盲女玻璃从灰衣女人的叹息声里想起了妈妈,妈妈经常在半夜时发出沉重的叹息,只不过妈妈的叹息像一条离开了水面在努力挣扎的鱼,而灰衣女人的叹息里却有着玻璃无法理解的东西。小房间里漂浮的古怪的气味破坏了玻璃的感觉,她无法感觉出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身上的危险,相反,玻璃从这声叹息中感到了一丝温暖。盲女玻璃差一点就要扑到灰衣女人的怀里大哭一场,可是灰衣女人只是在摸了摸玻璃的脸之后就走到了一边。
这个孩子我不要!灰衣女人动摇了的决心又坚定了起来。
那你让我怎么办?老院工显然没有想到灰衣女人会坚决不要玻璃。
怎么办是你的事。灰衣女人说。其实灰衣女人是欲擒故纵,她在看老院工的反应。老院工在这方面显然不如灰衣女人经验丰富:或者,你把她送回去吧,这孩子眼盲,怪可怜见的。
你说什么?老院工显然很是吃了一惊。我好不容易才弄到一个,你让我送回去?再说了,我也不知道她的家在哪里啊。
灰衣女人于是对玻璃说,小姑娘,你的家在哪里。
玻璃握了握手中的碎玻璃。她一声也不吭。因为她也说不清楚她的家在哪里。
你的爸爸妈妈呢?灰衣女人又问了一声。
玻璃咬着嘴唇,还是一言不发。
你看,这孩子不仅是个瞎子,还是一个傻子,又这么小,你让我怎么出手?灰衣女人说,我今次走入三十一区,感觉眼皮跳得急,心里莫明慌。我想以后我们还是不要再联系了。夜长梦多,我这就走了,我是一分钟都不想再在这里停留了。
玻璃感觉到了老院工沉重的呼吸。
灰衣女人说完这句话,又向玻璃的床边走来,这一次她用拇指和食指托着玻璃的下巴。灰衣女人说,真白,像玻璃一样的透明。
您带我走好吗。一直沉默的玻璃在这时开了口,虽然声音不大,可是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灰衣女人看着玻璃深潭一样的双眼,玻璃的眼中有一种让她无法回绝的力量。在那一刻,贩卖了无数儿童和妇女的灰衣女人那石头一样坚硬的心开始软了下来。
灰衣女人终于向老院工伸出了手,他和她通过在袖筒里捏指头的方法完成了交易。灰衣女人先是伸出了一根手指,老院工将那一根手指握在手中,又摸过了灰衣女人两根手指。灰衣女人摇了摇头,这一次她抽回了一根手指,将两根手指留在了老院工的手中,老院工于是握着灰衣女人的两根手指摇了摇,他们完成了交易,老院工于是给玻璃灌下了一杯药水,老院工拍了拍玻璃的后脑勺说:睡吧睡吧。玻璃就感觉到了眼皮子渐渐地沉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