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在选择嫁给马有贵之前,银珠其实也考虑过阿采。
阿采是一个化妆师,他工作在楚州人生命的最后一站。楚州乡下的人死了之后,基本上是用不着阿采的,只有楚州城里的人,在他们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步之后,就来到了阿采的面前,于是阿采开始了他的化妆工作,他要让这些人在变成一缕轻烟之前,有一个不至于太难看的表情。对于这份工作,阿采一开始是很厌恶的,可是后来他渐渐地喜欢上了这份工作,在楚州,无论这个人生前是多么的显赫,在死后都要躺在他的面前,任凭他的摆布。这让阿采的心里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衡。
阿采也经常把一些死者的家属带到三十一区来,带进马有贵的纸货铺。阿采的帮衬,使得马有贵的纸货铺生意比其他几家的都要好。但是谁都知道,阿采的帮衬不是冲着马有贵,而是冲着银珠,这是三十一区人人皆知的事实。作为一个年纪比银珠小了近十岁的男人,他在银珠还没有嫁给马有贵之前就喜欢上了银珠,在他的眼里,三十一区只有银珠是一个还有着人味的女人,其他的人都像他一天到晚要面对的那些死人的脸,没有一点生气。然而银珠却拒绝了阿采,走进了马有贵的生活。他和银珠之间曾经有过这样的对话:
银珠说:我不能嫁给你,你比我小这么多,你可以找一个很好的女人。
阿采说:你就是最好的女人,其他的女子都是死尸,我不想上班面对死尸,回到家里还面对死尸。
银珠说:我克夫。
阿采说:那是狗屁话,我不相信。我一天到晚和死人打交道,怎么从来没有见过鬼。那是迷信。
银珠无话可说,可是银珠还是选择了马有贵。
银珠的选择一度让阿采很是消沉,他甚至于整天借酒消愁。阿采相信,其实银珠是喜欢他的,银珠没有理由在他和那个鸡胸的马有贵之间选择马有贵,那么唯一的理由就是,他的工作银珠无法接受。虽说三十一区的人大都是靠死人活着,可是只有他阿采,每天都要在死人的脸上摸来摸去。
你是嫌我的工作不好?
阿采也这样问过银珠,那时银珠已是马有贵的人了,可是阿采想要一个答案。
不是。银珠这样回答了他。
那究竟是为什么?
银珠还是那一句话,我不配。
嫁给了马有贵的银珠总觉得她欠了阿采一个很大的情,于是银珠开始张罗着给阿采找一个女人,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阿采都不动心。
可是我已经是马有贵的人了。银珠说。
我可以等。阿采这样回答银珠。后来的日子,阿采渐渐地从阴郁中走了出来,他是三十一区少有的脸上能盛开笑的人。他经常把一些死者的家属引到银珠的纸货铺,其实他只是想多一个亲近银珠的机会。也只有带来了顾客的时候,马有贵才会强忍着心头的不快,让阿采那一双钩子一样的眼珠在银珠的胸脯上挂来挂去。
39
阿采和三十一区的其他人一样,在失望中度过了这个春天。他们并没有如愿地在某个清晨听到马有贵死去的消息,这让阿采渐渐地失去了应有的耐心。马有贵也明显感觉到了三十一区人对他的不满,于是他看见三十一区的街坊们时,总是堆起了一脸的笑,他的笑是那么的难看,可是马有贵还是逢人便堆起了笑说:真是对不起啊,真是不好意思。
马有贵这样说时,其实内心**漾的是无边的得意,潜台词是明显的:我没有死,我死不了啦!
可是马有贵的这种得意在阿采看来,就是一种示威,一种显摆。
马有贵是有一些显摆的意思,特别是在阿采的面前。可是他一回到纸货铺,一看到盲女玻璃,他的心情就坏了起来,就像下了一场漫长的梅雨,他的内心长满了忧郁的霉菌。玻璃吃下毒药之后不但没有死,反倒开始茁壮成长了起来,像三月间的豆苗,长得呼啦啦响。玻璃在银珠的精心呵护下,身体在迅速地长高长胖,玻璃的脸色也不再是那种近乎于透明的苍白,在白里泛出了桃花一样的红。
你给我的是什么鬼药?马有贵趁人不备偷偷约会了老院工,他对老院工的毒药深为不满。
你这哪里是毒药,这分明是补药。你看玻璃自从吃下了你的毒药之后,越长越结实了,脸色红得像桃花。
我的毒药肯定没有问题,我怀疑那鬼丫头根本就没有吃。老院工盯着马有贵说出了他的担心。
可是她说她吃了。马有贵说。
她说吃了就吃了啊?你看见她吃了吗?老院工不屑地说。
老院工的话像一阵穿堂风一样,从马有贵的前胸直穿后背,马有贵感觉背上的毫毛日地竖了起来,在穿堂风的作用下微微颤抖。马有贵觉得腿软得厉害,仿佛谁抽了他的筋一样,马有贵不知道是怎么回到纸货铺的。回到纸货铺的路上,马有贵看见街边的垃圾堆上围了一圈人,马有贵挤了过去,说,什么事呀,这么热闹?
怪事,怪事。说这话的是阿采。
马有贵说,又没有问你。
阿采说,我又没有回答你。
马有贵看见了垃圾堆上堆了几只死猫。
怎么回事?马有贵问。
阿采说,怪事,这些猫都跑到这里自杀了。它们活得好好的,为什么都自杀了?阿采话中有话地说,不像有些人,该死的却总是不死,活在世上丢人现眼,让人看了心里烦。阿采的话在围观的人群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于是众人的目光齐齐地向马有贵刷来,目光中挤满了不屑一顾。甚至于有人开始吐起了口水,他们边朝死猫吐口水边发出不屑的诅咒:连猫都知道自杀……你说什么呢?你是在渴望我早点死,可是我偏偏就不死。对于玻璃久久不死,马有贵本就窝了一肚子的火,现在又被阿采等人阴阳怪气的羞辱,就好比在火上浇油,一贯老实的马有贵也愤怒了。这一发怒,他就感觉到心里的热血想喷薄而出。
吹什么牛呢?阿采说,不过你死了我会给你好好的整理一下遗容的,让你不至于太难看到阴间去报到。
马有贵还想和阿采斗斗嘴,可是心潮起伏的马有贵感觉到了胸口一阵的难受,仿佛缝合的伤口被生生撕裂了一样,马有贵于是将这口恶气强忍了下来,匆匆回到了纸货铺。马有贵在回到纸货铺的时候,突然觉得心里慌得不行,那被马踢伤过的胸口里面,心血像海潮一样在朝岸边涌过来。马有贵在纸货铺里没有看见银珠。他于是问玻璃银珠去了什么地方。玻璃回答说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马有贵于是一把握住了玻璃的胳膊,玻璃的胳膊在他的手中是那么的软弱:你说,你到底有没有偷吃我枕头下面的药。
什么药?玻璃尖叫了起来。玻璃感觉马有贵的手像一把钳子,她的手快被这把钳子钳碎了。
我放在枕头下的药,你不是说你偷吃了的吗?马有贵并没有松开他的手,而是又加了一把劲。
玻璃又尖叫了一声。玻璃说,什么药,我根本就没有偷吃你的什么药。
你说什么?马有贵的手一松,感觉一片无边的黑暗朝他盖了过来,马有贵在确定玻璃只是为了安慰她而撒了一个谎,事实上玻璃根本就没有吃下他的毒药之后,胸中那股汹涌的潮水终于控制不住了。马有贵狂叫了一声,喷了一口血,猩红的血箭一样直飞了出去,打在了一匹刚糊好的白纸马的身上,在白纸马的身上开起了片片桃花。马有贵的生命在这一瞬间走到了尽头,他在吐出了一口血柱之后,像一截朽木一样,直直地倒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声。纸货铺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玻璃的身上溅满了血点,她呆呆地立在那里,像一尊瓷器。
阿采走进纸货铺时,首先看见了一身血迹的玻璃,接着又发现了倒在地上的马有贵。每天和死人打交道的阿采,并没有大呼小叫,他先是上前用手指在马有贵的鼻子前探了探,确定了马有贵这一次已真正的死亡,阿采直起了腰,脸上露出了一种复杂的表情。盼望了多年的事情,现在终于如愿了。马有贵的死让阿采的心头掠过了一阵狂喜。可是这份狂喜只是像一阵风一样刮过他的心头,而另一种不祥的感觉却像雾一样地聚拢起来。
马有贵啊马有贵……阿采长叹了一声。他的心情只能用百感交集来形容了。
马有贵终于死去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三十一区。
纸货铺的门口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三十一区的人在听到马有贵死去的消息之后,他们无一例外地对这个消息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骗人吧,刚才还看见马有贵在街上看死猫来着。
是啊,还和阿采吵了几句呢。
怎么这么快就死了?……真死了?又和上次一样吧。
还是去看看。
于是他们就朝纸货铺走去,远远看见纸货铺门口已围了不少人,于是开始了小跑。当他们看见了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的马有贵时,他们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马有贵终于死去,意味着他们再也不用每天为马有贵还不死操心费神了。他们都感觉到空气一下子轻松了起来。于是喜色开始往脸上爬,然而他们又不能把这种喜悦表现在脸上,这是三十一区的道德所不能容忍的事情,对于街坊的死去,他们必须要表现出痛苦和惋惜,心内的喜悦和表面的悲伤,在他们的脸上扭曲出古怪的表情,他们聚集在纸货铺的门**头接耳,他们的声音像一群马蜂一样嗡嗡乱响,他们像被剪断了舌头一样吐字含混不清。
怎么就……五十多岁……好人啊……妖精……克……睡个好觉……玻璃听着他们含混不清的吐字,她感到了一阵寒冷,其时已是夏天了,可是盲女玻璃突然嘴唇青乌,感到了一种无边的寒冷。她听见三十一区的人似乎在议论着们她的未来:可怜了银珠,带着一个盲女孩,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哟!
对于马有贵的突然死去,银珠并没有表现出过度的伤悲。把马有贵送进了火葬场,银珠在经历了几天的调整之后,又开始坐在纸货铺的门口糊起了纸货。马有贵的死去,却在玻璃的心里投下了很深的阴影。玻璃于是明白了,奶奶所说的去三十一区,然后变成一股烟,其实是死亡。玻璃再一次加深了对死亡的认识,可是玻璃并不恐惧死亡。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玻璃的生命里总是漂浮着一股淡淡的血腥。马有贵死时喷到她身上的血,和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像一个诅咒一样种在了盲女玻璃的梦境里,一直到那个大雪飘飞的夜晚,她都没能从这个咒语里摆脱出来。
马有贵死去之后,玻璃开始感到一种无边的寂寞与孤独。这个她曾经叫过爸爸的人,在她的记忆中最后都变成了淡淡的血腥,这是玻璃对马有贵的全部记忆,而其他的一切,都在这血腥所掩盖下遗失在玻璃的记忆中。
玻璃的孤独来自于银珠的沉默。自从马有贵死后,银珠变得忧心忡忡沉默寡言,她经常一连几天都不开口说一句话。而玻璃能听到的,是银珠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突然从心底里发出的一声沉重的叹息。银珠的叹息唤醒了玻璃关于她的生母的回忆,她隐约的回忆起来,她从前的妈妈,也是爱在长时间地发呆之后发出这样的长叹,玻璃听懂了银珠那一声长叹里的无限心事。每当这时,玻璃就会走过去,偎在银珠的怀里,一句话也不说,像一个小可怜。银珠于是就抱着玻璃,银珠的眼里开始白雾弥漫。母女俩有时就这样长时间的抱着,如果不是银珠不时地发出几声咳嗽,人们真的会把她们当成一尊雕像。
转眼马有贵满了五七,银珠和玻璃母女俩一起为马有贵糊了一整套纸货,纸轿纸马,纸房子,房子里各种家具应有尽有。银珠和玻璃糊得很用心也很精美,在夜晚和马有贵的灵牌一起焚烧了。空气中飘扬着烧纸的焦煳味。一阵风吹来,纸片在风中乱舞。银珠又给马有贵烧了足够用的纸钱。母女俩守着那一堆残余的灰烬,默默地坐到深夜。一只猫默默地目睹了这一切,在阿采来到之后,悄然地起身离去,没有人注意到猫寂寞的身影。
阿采说:回家去吧,起风了,小心着凉。
银珠说:你不用管我们,让我们坐坐吧。
阿采说:你这样伤悲,对孩子也不好。孩子还小……阿采的这句话起了作用。银珠于是牵着玻璃回了纸货铺。
阿采经常帮纸货铺拉来一些生意,没事了阿采也会来帮助银珠母子俩做一些杂事。三十一区的人都看出来了,阿采是想和银珠结婚。有人就说:阿采这小子是不怕死的。
而马上有人反驳:死也比打光棍强。阿采都三十好几了还是光棍一条。
也是,就不知银珠怎么想。
怎么想?还能怎么想?女人少了男人怎么活。特别是银珠这样的女人,她是少不了男人的。再说了,她还带着一个盲女孩呢。于是三十一区的人们又有了新的等待。人们都在等着看阿采和银珠什么时候合为一家,然后等着看阿采怎样被银珠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