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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雾依旧笼罩着三十一区。
三十一区的人都像梦游一样,失去了本来就不多的思想。他们都在惶惶不可终日中等待着,也不知是等待灾难降临到自己的头上,还是在等待着阴云的散去。可是阴云似乎并没有一丝要散去的意思,死亡却再一次降临到了三十一区。
这一次死去的是卫五婆子。
卫五婆子并不是死于刀伤。卫五婆子在挨了一刀之后,睡了几天,伤口竟神奇地愈合了。
而这几天,玻璃被锁在纸货铺里,白天她在纸货铺里睡大觉,到了晚上,玻璃就开始在三十一区的夜里四处游**。老院工和算命先生每天都要到纸货铺来几次,来了之后,他们就躲在窗外,用猥琐的眼朝窗子里面偷窥。他们看到玻璃像一只瘦小的猫一样,蜷在**。于是他们相视一笑,心照不宣。他们在渴望着玻璃早日死去,可是却又不想让自己的双手沾上玻璃的血。
那个玻璃,她怎么样了?
老院工和算命先生去看望还躺在**的卫五婆子时,卫五婆子也在惦记着玻璃。纸货铺的门上了锁,而开锁的钥匙就在卫五婆子的身上。
那孩子在里面呢,不过估计快饿死啦。老院工说到这里时嘿嘿地笑了起来。说,卫五婆子,你不去看看吗?
算命先生说:卫五婆子,我刚刚给你打了一卦,你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卫五婆子说:真的?卫五婆子的脸上闪过一丝对未来的憧憬。在儿子儿媳相继暴病身亡之后,卫五婆子一度以为是自己造了太多的孽,受到了天谴。可是算命先生告诉她,她将因此而长寿,并认为卫五婆子最少可以活到九十九岁。挨了银珠一刀的卫五婆子以为她是逃不过这一劫了,于是她躺在**,对她这一生进行了深刻的忏悔。没有想到的是,她居然大难不死,成功地躲过了这一劫,而且算命先生还预言她能活到九十九岁。算命先生居然说他还有后福。
这个后福是什么呢?卫五婆子问。
算命先生说:这个就是天机了,天机是不可泄露的。不过,你倒应该去看看那个玻璃,该怎么处置她,就等你来拿主意呢?
等我拿主意?卫五婆子从来没有为三十一区的父老乡亲拿过什么主意。现在这样的重任居然落在了她的肩上,卫五婆子于是想,莫不是真的还有后福要享?
老院工说:这个主意当然得你来拿。你看,当时是你带着大家去纸货铺的,你又被银珠扎了一刀,这个主意非你拿不可。老院工说着对卫五婆子暧昧地一笑。
算命先生和老院工离开之后,卫五婆子在这个夜晚手执一根麻绳走进了纸货铺。曾经在玻璃的意念中闪现的麻绳于是出现在了她的命运中。
三十一区的夜像一座古老的坟墓,没有一点声音。风在上一次光顾三十一区,带走了五条生命之后,又无影无踪。黄雾却像打湿了的棉花一样,伸手一抓都能拧出水来。
卫五婆子在这个夜晚像幽灵一样游**在三十一区,她最终在纸货铺门前停下了脚步。白天的时候,她已经来过一次,她看见纸货铺的大门依旧紧锁着。卫五婆子在白天并没有打开大门,她也和算命先生、老院工一样,只是在窗外偷窥着玻璃。玻璃蜷在**,她的脸还是那么白得透明,像是一团虚浮的光。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卫五婆子感觉嗓子很干,像有一片鸡毛在里面作祟,卫五婆子咔咔地呵喽了几声,受了刀伤的地方有点隐隐作痛。卫五婆子抻了抻脖子,像一只吞食田螺的鸭,用力将口水咽了下去。她又看了一眼蜷在**的玻璃,离开了纸货铺。
卫五婆子来到纸货铺时,三十一区的夜已深沉。卫五婆子像幽灵一样飘浮到了纸货铺的门前,左右张望了一阵,确信没有人跟着她,于是卫五婆子就掏出钥匙打开了纸货铺的门。纸货铺腐朽的门板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呻吟。卫五婆子闪身进入了纸货铺,又将门板掩好,她的动作很轻,轻得像一只夜行的猫。
卫五婆子将手中的麻绳握了握,她听到了自己衰老的心脏在胸腔内撞击的声音,像是敲响的丧钟。她听到了自己沉重的喘息,像拉扯着的风箱。卫五婆子将身子贴着壁根,深吸了一口气来平静内心的不安。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卫五婆子再次这样安慰自己。她吞了一口口水,轻轻地摸索到了房门口,只一推,房门便无声地洞开。房间里很黑,什么也看不见。卫五婆子慢慢地摸到了床前。她那一双像老树皮一样的手开如在**摸索了起来。卫五婆子把**摸了一个遍,也没有摸到玻璃。卫五婆子的心一凉,一种不祥的感觉触电一样传遍了她的全身。卫五婆子深吸了一口气,她再一次用她那老树玻一样的手把**摸了一遍。卫五婆子的手再一次落了空。卫五婆子摸到了电灯开关,拉开了灯,卫五婆子眯着眼适应了好一会,玻璃并不在房间里。这个发现让卫五婆子大吃一惊。卫五婆子将纸货铺里的灯都打开了,四处搜索了一遍,根本没有玻璃的影子。
卫五婆子在这个夜晚叫醒了老院工和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和老院工听说玻璃神秘失踪了,也大吃了一惊。他们在察看了纸货铺之后,并没有发现那根松动的窗柱。
卫五婆子,你这样做就不对了。
老院工逼视着卫五婆子。
卫五婆子说,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
卫五婆子激动地抹去了鼻尖上的清鼻涕,说,你们以为我把玻璃藏起来了吗?我藏她干什么?卫五婆子说着找到了麻绳,压低了声音说她本来是想趁着黑夜来结果了玻璃的,这根麻绳可以作证。老院工相信了卫五婆子,于是他们开始寻找玻璃,一直找到天亮还是一无所获。
盲女玻璃并不知道,她已躲过了一劫。在卫五婆子来到纸货铺之前,玻璃已离开了纸货铺。这些天,玻璃白天都在纸货铺里睡大觉,一到晚上,她就下掉那一根窗柱,爬出纸货铺,然后再将那柱子装好。她开始在大街上像梦一样四处游走。她喜欢深夜的三十一区,三十一区的人都睡着了,这时的三十一区虽说也是寂寞的,可是这时的三十一区却是安全的,没有了那无处不在的腐朽味道和危险气息。
盲女玻璃就这样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一直到鸡叫三遍,她才回到纸货铺,依旧从窗口爬进去,寻一点生米吃下,然后蜷在被窝里睡觉。她知道白天老院工和算命先生还有老树皮和其他的三十一区的人都来过,他们在窗外像老鼠一样偷窥她时,她就一动也不动地蜷在被窝里。她觉得和三十一区人玩捉迷藏的游戏很有意思。
心事重重的卫五婆子第二天又来到纸货铺。这一次她意外地发现了蜷在**的玻璃。这一发现让卫五婆子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她很快就证实了自己不是在做梦,卫五婆子就怀疑昨天晚上是在做梦。可是昨天晚上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卫五婆子再一次找到了老院工和算命先生,他们证实了卫五婆子昨天晚上并没有做梦,三个腐朽不堪的身影来到了纸货铺,他们从窗外看到了像一团浮光一样的玻璃。玻璃蜷在**睡得很香。
三个人面面相觑,又都默不作声。
老院工在这时发现了窗户上的秘密,那根松动的窗柱落入了老院工的手中。
三个相视一笑,笑声像腐朽的枯木,他们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于是三十一区的空气中漂浮着古怪的呵呵之声。
小王八羔子。
老院工将窗户柱子装好,找来了铁丝将窗户扎紧,又用力地摇了摇,三个人像三具行尸走肉,他们压抑着内心的欢喜,面无表情,同时离开了纸货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疯子阿采一路叫喊着从火葬场那边飞跑过来,一会儿就消逝在黄雾之中。卫五婆子和老院工跟在算命先生的后面,他们来到了算命先生的家。算命先生洗手焚香,然后开始打卦。看了卦相的显示,算命先生的老脸蒙上了一层死灰色。他算出了他的阳寿已快到头。
不能再拖了,今天晚上就行动。算命先生说。
风在傍晚时分再次光临了三十一区。风在树梢上疯跑,像无数匹恶狼发出的嚎叫。黄雾在风中翻滚,像舞动的龙。
卫五婆子听到了在屋外尖叫的风,卫五婆子于是开始烦躁不安。像一匹关在笼子里的老狼一样开始在家里不停地走动。她总是觉得在她的背后站了一个人,那个人正拿着一根麻绳在朝她的脖子勒过来,卫五婆子于是转过身子想面对那影子,可是影子却无声地转到了她的身后。这让卫五婆子惊惶不定。卫五婆子于是不停地转着圈子想抓住她身后的影子,可是她怎么也抓不着。卫五婆子转出了一身的汗,她三把两下就扯掉了身上的衣服,继续不停地抓着背后的影子。
惊恐万状的卫五婆子在傍晚时冲出了家门,像她的儿子儿媳一样疯狂。
卫五婆子嘴里发出惊恐的尖叫,她在大风中上蹿下跳,拼命地想抓住藏在她背后的影子。
卫五婆子很快被三十一区的人围了起来,她们用麻绳将卫五婆子捆了个结结实实。卫五婆子还在不停地挣扎着,她感觉到那个影子已钻入进了她的肚子里,那影子在她的肚子里变成了一只猫,在疯狂地抓着她的五脏六腑。
街坊们下了一块门板,将卫五婆子捆在了门板上,卫五婆子还在拼命地喊叫、挣扎。有人用布条在卫五婆子的嘴上缠了一道,这样可以防止她咬破自己的舌头。
妖孽啊。算命先生说,妖孽。妖孽不除,卫五婆子性命难保,咱们三十一区的每个人怕是都难逃劫数。
玻璃,都是玻璃。算命先生说。她是灾星附体。
那就把她弄死算了。有人这样说。
弄死?算命先生回头看了说话的人一眼,弄死,这样恶毒的话你也说得出来。玻璃是无辜的,她被灾星附体,本来就够可怜了。算命先生说,你们还要把他弄死?
那你说怎么办吧。老院工知道算命先生已有了办法,于是问道。
把她抓起来,绑在街上冻她三天三夜,把她身上的灾星给冻走就可以了。算命先生说出了他的主意。
没有人反对算命先生的主意,就像三十一区没有人怀疑他的善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