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金斯走出诊所,准备去给病人家属们报告这个坏消息。
他穿过奥巴尼亚上唯一的一条街,在街尾看到了凯伦。德雷克。她身穿工装裤,红色的头发上束着一条手绢,正在房顶给金属板喷漆。詹金斯尽可能平静地喊了她一声,她便关掉喷漆枪,顺着梯子轻松地下来了。凯伦热情的笑容使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只得别过脸去。
“唉,怎么是你,尼克?”她依然保留着地球上的口音,“你早该休假了!瑞克来信说你工作起来太拼命了。你看上去真像是累坏了,你该想想别的事,不要老想着CT!”
詹金斯神色凄然地摇了摇了头。他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开口说话,却不忍心看到凯伦眼中的笑意突然消失。
“瑞克怎么样了?”她问,“他写信说下个月回家,还说自由之星上的工作快完成了,现在不能离开太久。安正在帮我收拾房间,她在里边漆家具。”凯伦又转身看了一眼房子上亮闪闪的铝漆,满意地笑了。
“你说瑞克会喜欢吗?”她问,“我和安一直住在她爸爸家里。她生孩子以后,就需要宽一点的地方了。这儿最初看上去锈迹斑斑,其实铁皮都是好的。”她拉住了他的手臂,“进来看看安吧。”
詹金斯只觉得心里一阵难受,昏沉沉地跟了进去。
安正在厨房里漆椅子,脸上也沾了些红色的油漆。上次詹金斯看到她时,她还是一个瘦瘦的,像男孩子一样的女孩,而现在,她已经怀孕了,看上去身材臃肿,行动不便。
“你好,尼克!”她显然对尼克的突然出现感到吃惊,不自觉地想把身子藏到刚涂过油漆的桌子后边去。她灰色的眼睛敏锐地看着他病怏怏的脸,读懂了尼克没有说出来的话。她禁不住抽泣起来:“保罗,我的保罗出了什么事儿?”
詹金斯默默地站着,看着那一听红漆从她手上滑落下来,黏稠的红色液体在地板上慢慢扩散着,像血一样可怕。如果CT战争爆发,安和她孩子的血就是这个样子,一想到这个,他连打了几个冷战。
“告诉我!”她着急地问,“我丈夫他死了吗?”
詹金斯舔了下嘴唇,或许真该让诊所通知她们。沉默了很久,他才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
“现在还没有,我把他送到渥瑞戈那儿去了。”凯伦的脸刷地变得惨白,他几乎说不下去了,他对她眼神中那个可怕的问题点了点头,“还有瑞克,德雷克先生,麦奇和其他所有人。”那一汪红漆仍在地板上蔓延着。
“他们要死了吗?”安低声问。
他又点了点头,猛地扭过头,不敢再看地下那洼红漆。安扔开了手里的刷子,从桌边蹒跚着站开。看到她衣服上印着那一道红色的油漆,尼克只觉得一阵恶心。
安突然回过神来:“我们马上赶去看看。”
“不必着急,”詹金斯摇摇头,避开安那双茫然的眼睛,“他们都吸入了阿迷丁昏过去了,渥瑞戈医生说要一周时间才能让他们醒过来。他们都受到了五十度的CT辐射。”没有人会告诉她们这种程度的辐射意味着什么。
凯伦轻声问:“怎么发生的?”
詹金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像信任自己一样信任这两个人,但他不敢告诉他们。任何一点关于自由之星上有人背叛的传闻都会摧毁托管政府和他舅舅的公司,也会破坏自己寻找80吨传导合金建成发送器的唯一希望。
“我骑CT牛采矿去了,”他低声说,“事情就发生在我离开那段时间。我找到他们时,他们全都昏迷不醒了。”他望了一眼凯伦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竭力想忘掉地上那摊正扩散着的血红的颜色。
“请”,他声音沙哑地说,“你能转告其他人的家属吗?”
她默默地点点头。尼克又转身对着安:“我要找你父亲谈谈。”
CT仓库是用亮闪闪的金属板新建的,位于奥巴尼亚北极附近的降落场边上。
仓库里光线暗淡,依稀可以看到地上堆放着准备运往自由之星的一箱箱机床,一桶桶提纯氧气,还有一盒盒脱水食物,另外地上还堆放着无数铅锭、镉锭和铜锭,但詹金斯要的是传导合金。
在仓库一角隔出的办公室里,奥巴良正坐在那张乱糟糟的书桌后面。他已显出了老态,身体肥胖,一蓬浓密的胡须总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嘴角微微下垂,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一丝若有所思的痛楚。
这位昔日的战斗英雄,高层太空联盟的临时主席,尽管早已风光不再了,现在仍为只做了一名仓储经理,心中不免有点委屈。
“你好,詹金斯先生。”他热情地笑着,站了起来,尼克认为他的热情完全出自于对布赖恩的财富的羡慕,“你舅舅好吗?”
“我正准备去巴勒斯港看他。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他,当然,也要告诉你。”
尼克开始讲述起自由之星这场空前的灾难来,奥巴良也笨重地坐下了。听着听着,他的神情变了,肌肉松垂的脸上渗出了汗珠。当他听到朋友们和安的丈夫都要死于CT辐射时,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
“真可怕!”他气喘吁吁地叹道,“对安这孩子,这是个多么可怕的消息。”但在詹金斯看来,奥巴良表露出来的好像并不仅仅是难过。他粗短的手颤抖着,呼吸变得急促了,一双充血的眼睛眯缝起来,冷冷地打量着自己。
“现在,有一颗行星已准备好了,要发动CT战争,”詹金斯说完,不解地看着奥巴良的奇怪反应,“这些导弹的新主人很快就会发动进攻。”
他说出了所有的一切,只略去了自己快要死了的事情。詹金斯知道奥巴良曾是个政治家、金融家,甚至还是一名战士,他能够意识到谣言的严重性,知道该采取什么行动。
“詹金斯先生,真吓人!”老人紧张地整理着桌上乱七八糟的文件,说话声音很高,“你怀疑是哪颗行星呢?”
詹金斯摇了摇头:“都有可能,我没找到任何线索。”
“这件事太可怕了,太糟了,可我们对此也无能为力。”
詹金斯吃力地向前倾着身子:“有办法,我们必须建成布赖恩发送器。”
奥巴良只是看着他,固执地揉着白发苍苍的头。
“你能帮忙。”詹金斯小声劝道,“我要去巴勒斯港了,我想请你给我舅舅打个电话,让他替我准备好德雷克要的金属,那80吨传导合金。”
奥巴良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身子,眼光回避着,躲躲闪闪的,带着敌意。他望着门上,好像示意詹金斯出去。他嘴唇蠕动了一下,张开,却马上又闭上了。
“还有一件事,”詹金斯继续说道,“我希望你能找到两三个自愿到自由之星残余射线环境中工作几天的工程师,以防止德雷克他们到时病没好,帮不上忙。”还要防自己死了,詹金斯默默地说道。
奥巴良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哼声,不耐烦地站起来。“不要说废话了,詹金斯先生。”他突然提醒道,“我不知道哪个工程师愿意到残留射线中去自杀,而且,恐怕你也得不到传导合金。”
“为什么?”詹金斯问,“我舅舅答应过……”
“这就是为什么!”奥巴良肥胖的手指飞快地翻过了那些挂在墙上的金属钩里的文件,“这是德雷克的申请书,这是你舅舅的批复。”
詹金斯接过那张黄色的纸,只见上边写着:“对不起,吉姆。要知道每吨传导合金值两百万!建议想想别的便宜点的东西。真心问候。M·B。”他气愤地揉着那张纸。
“他答应过给那种金属的,”他小声地说,“便宜的东西不顶用。传导合金用白金、锇、铱的同位素合铸而成,不可能便宜,但每克合金能传导的电流比一吨铜还多。其它东西都不行,我要自己去找那种合金!”
“不要犯愁,詹金斯。”奥巴良摇晃着肥胖的身子过去替他打开门,好像急于要打发他走,“流星多如牛毛,人不可能完全控制它,我总这样对德雷克讲。”
“等等,”詹金斯打断了他的话,“我要给我舅舅打个电话。”
“现在不行。”由于很难掩饰住自己的怒气,奥巴良的脸慢慢变红了,他看了看墙上积满灰尘的表,耸耸肩,“巴勒斯星还有四个小时才能出现在光束接收区里,你有这时间吗?”
詹金斯摇了摇头,看到老人松了口气。他疑惑地皱着眉,在门边停住了,他想弄清奥巴良冷淡、怀疑和不耐烦的原因。这个老人的态度扰乱了他的心绪,但他自己的生命正在耗去,他无暇顾及这么多了。
“我要去巴勒斯港,可能时给我舅舅打个电话,让他把合金准备好。”奥巴良只嘲笑似的哼了一声。
尼克匆忙出来,走在街上,尽力想摆脱奥巴良给他带来的困惑。詹金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态度,但显而易见的是他不愿帮忙。
“奥巴良算不得什么,”詹金斯满怀希望地说服自己,“舅舅会找到那种合金的,也许他还能帮忙制造发送器呢!别忘了他可是一位杰出的太空工程师。”
他急急忙忙地往诊所的安全坑赶去,一路上都想着,要是有了无尽的CT能量,奥巴尼亚会是一派什么景象?那些突冗着的铁质岩头肯定会被夷平,地面上会生成新的合成土壤,并产生滋润土壤的水份。
在尼克心目中,能量是生活的根本。CT能量带给人们的将是一种更美满的生活,要用它来救渥瑞戈诊所里的人已为时太晚。但是,安又怀上了孩子……
詹金斯匆匆地走进了诊所,没有进去。安,凯伦以及其他人的家人现在肯定都在那儿,对着床上的人哭泣,或者只是悲痛欲绝地默默站着。他害怕见到他们。
他穿过诊所后边一条弯弯曲曲的防辐射地道来到了安全坑里。再见。简号仍停放在那儿,气塞上赫然地闪着几个红字:飞船被污染,小心射线,请勿靠近!一定是诊所护理人员贴上去的,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随后,他疲倦地笑了,上前一把扯下通告,扔到了一边。再危险的射线对他都无所谓了,他走上飞船,关上阀门,顺着梯子进入了驾驶室,开着这艘锈船往远处的巴勒斯港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