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P.G.伍德豪斯著
孙仲旭译
这个年轻人走进会所,平时他脸上喜气洋洋的,这次却皱着眉头要了杯姜汁啤酒,其语气,就像一位古代希腊人在要行刑官把毒酒端过来。
俱乐部里最老的会员半躺半坐在他最喜欢的靠背长椅上,他看着这个年轻人,心怀同情,但没有表达出来。
“你们打得怎么样?”他问。
“他把我打败了。”
最老的会员点了点那颗令人肃然起敬的头颅。
“我没弄错的话,这半天你过得很难受。我看到你跟波布斯利出去,就担心会是这样。我见过不知道多少个年轻人跟赫伯特·波布斯利出去时,还是个欢欢喜喜的青春少年,黄昏时,却像个被耙伤了的蛤蟆一样爬回来!他说话是吧?”
“说个没停,该死!让我完全没球感了。”
最老的会员叹了口气。
“在我们复杂的现代文明中,爱说话的高尔夫球手是一大害,”他说,“最让人难受。想到这种最高尚的运动中竟会滋生出这种败类,真叫人郁闷啊。我经常注意到打球时的赫伯特·波布斯利,就像烧锅下面劈里啪拉作响的荆棘……他几乎赶得上最糟糕时候的可怜的乔治·麦金托什。我给你讲过乔治·麦金托什的故事吗?”
“我想没有。”
这位年高望重的人说:“他根除了打高尔夫时喋喋不休的毛病,我只见过他这么一个例子。你想听的话——”
***
乔治·麦金托什(最老的会员说),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是我所见过的最出色的年轻人,长相英俊,衣着讲究,没有缺点,只是他在应该用轻铁杆时,却喜欢用五号铁杆。至于他的各项美德,真是举不胜举。他从来不晃动身体、摇头或者击球过猛。在对手打了一杆坏球时,他总会得体地咕哝一声,而当他自己侥幸打了一杆绝妙好球时,他自责的咂嘴声在他对手受伤的灵魂听来就是音乐。但是在他的所有美德中,在我和每一个会思考的人们眼里,最让他备受人们喜爱的,是事实上一局球从头到尾,除了打球中间有紧急情况时完全不得不开口,别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同时代人心里都还记着的一段黑色时期,人们叫他“话篓子”乔治,他变得只是稍稍比西班牙流感病菌更不受欢迎。的确,好人走上邪路,最令人痛心啊!
在一个人年纪又长后回首人生时,让他最伤感的情形之一,就是想到他所做的影响最恶劣的事,都是出自最美好的动机,想到这里让人灰心。老实说,自从乔治·麦金托什走到我面前跟我讲了他的烦恼之后,我惟一的心愿,就是改善他的命运,却从来没想到会给一个我喜欢而且尊敬的人引上一条下坡路。
有天晚上吃饭后乔治·麦金托什来了,我马上看出他有什么心事,不过是什么,我完全想像不出来,因为我本人那天下午跟他打过球,他一局打了八十一杆,一局打了七十九杆。因为直到暮色渐重我才离开球场,事实上他不可能又出去打了一局糟糕的高尔夫。要说他金钱上有麻烦也不可能。乔治在一间老牌子的律师行——皮博迪—库茨—图茨律师行——有份不错的工作。第三个供选答案,即也许是他恋受了,我马上也排除了这个可能。在我认识他的这么久时间里,从来没见乔治·麦金托什流露出对异性动过念头。
然而尽管匪夷所思,但好像这才是真正的答案。他刚刚坐定并点着烟斗,就马上开始表白。
“这种情况下你会怎么办?”他说。
“什么情况下?”
“嗯——”他一时说不出话,脸上一片通红。“嗯,说起来好像挺傻,可是我爱上了坦纳特小姐,你要知道!”
“你爱上了西莉娅·坦纳特?”
“当然是,我有眼光,不是吗?任何一个明智的人还有可能爱上别人吗?”他又忧心忡忡地说,“麻烦全在这儿。竞争者有二十九个左右,我觉得我胜出的赔率是三十三赔一。”
“这我可不能同意,”我说,“我觉得你各方面条件都很好啊。你年轻,待人友好,长得帅,金钱无忧,要是——”
“可是我不会说话,要命!”他脱口说道,“不会说话搁到这种事情上又有什么前途?”
“你这会儿说得很流利啊。”
“对,是跟你说话。可是我到了西莉娅·坦纳特跟前,就只会发出咯咯响的噪音,像是一头有胃病的绵羊,这让我一丁点儿机会都没有了。你了解别的人。我可以让给克劳德·梅因沃林一洞还能打败他,我可以每洞让给尤斯蒂斯·布林克利一杆,还能把他收拾得片甲不留。但是换到跟女孩说话这种事情上,他们让我望尘莫及。”
“你千万别自卑。”
“可我的确自卑。我给自卑作词又作曲,自卑是我的中间名,也是我的电报地址,说我千万别自卑又有什么用?我没法不自卑。”
“想必你能克服吧?”
“怎么克服?我今天晚上来找你,就是希望你也许能提点建议。”
就在这时,我做了件千不该万不该的事。我拿起《推杆击球高手》之前,正好在翻看一本新杂志,碰巧记得一页广告,也许是冥冥中预知了乔治的不幸之事。那页广告我敢说你也看过,是指导“怎么变成一位说话能服人的人”。这时我捡起那份杂志递给乔治。
他沉思着默默研究了几分钟,看那张图片,上面有几个美丽的小姐在讨好一位学了这门课程的男士,而错失良机的另一位男士站在那群人的外围,渴望而嫉妒地盯着看。
“她们永远不会那样对待我。”乔治说。
“哪样,孩子?”
“围着我,嘀嘀咕咕讲情话。”
“从说明上看,如果你写信索要那本小册子的话,她们会的。”
“你真的觉得有点用?”
“我完全相信口才能通过函授来教。这年头,好像其他任何想学的本领都能通过这种方式学到。”
“我也许会试试,反正不贵,这点可以肯定。”他嘀咕着说,一边又在翻看杂志。“那个家伙看样子真的受欢迎。当然,也许跟穿晚礼服有关。”
“根本不是。你会看到另一位也穿着晚礼服,可是他只能远远地看。这只不过是个写信索要那本小册子的问题。”
“免收邮资。”
“像你说的,免收邮资。”
“我很想试试。”
“我觉得你完全应该试试。”
“我会的,一定!”他从杂志上撕下那页纸装进口袋。“我跟你说说我会怎么做,我会去试着学一两个星期,期满后,我去找老板要求加薪,看他怎么反应。要是他乖乖听了,就说明学得有点用,要是他把我赶出来,就说明一点用都没有。”
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我得说——肯定是因为我没有写信索要记忆训练课程的小册子,广告就做在那本杂志上,挨着口才培训广告——这件事被我置之脑后。所以过了几个星期,我收到麦金托什这个小伙子发来的一份内容为“如有神助”的电报时,我承认我一头雾水。乔治·麦金托什来之前一刻钟,我才解开了电报含义为何这一难题。
“这么说老板乖乖听了?”他进来时,我说。
他自信地轻轻笑了笑。我说过我们有段时间没见面了,我得说他外表上的变化让我吃了一惊。这种转变具体何在,一开始我说不清楚,可是慢慢就看出是他的眼睛更明亮了,下巴更四方四正了,姿态有点比以前更挺直,然而最让我震惊的,是他的眼睛。我以前所了解的乔治·麦金托什的眼神令人愉快,尽管坦诚而且和蔼,然而在活力方面,并不比一份煎蛋还要突出。这位新乔治的眼神既像锥子又像探照灯,我想柯勒律治笔下老舟子的配置肯定多少与此相仿。老舟子拦住了一位赴婚礼的客人,乔治·麦金托什给我的印象是他能拦下一列火车。自信——对,还不止是自信——从他的每个毛孔里渗出,另外还有点邪物,其中一件恶和傲慢的派头。
“乖乖听了?”他说,“嗯,他没有真的舐到我的皮靴,因为我看他上来,往旁边闪开了,可是除此之外他全做到了。我才说了一个钟头,他就——”
“一个钟头!”我倒抽一口冷气,“你说了一个钟头?”
“当然。你不想让我话说一半就不说了,是吧?我走进他的私人办公室,发现他一个人在。一开始我觉得我退出的话,他也会挺高兴的。事实上,他也差不多这么说了。可是我很快调整了这个想法,我坐下来,点了根烟,然后开始跟他大致说了说我跟这家律师行的渊源。头十分钟还没结束,他就开始软了。一刻钟时,他看着我,样子就像一只刚刚找到主人的流浪犬。到半个钟头时,他有气无力地一边嘀咕着什么,一边摩挲我的外套袖子。然后,在说了也许有一个半钟头后,我讲到了结束语,提议给我加薪,他忍住了哽噎,比我要求加的又翻了一番,并且邀请我下星期二去他所在的俱乐部共餐。我有点后悔才说了那么一点点。再讲几分钟,我想他会把他的吊袜带送给我,并把他的人寿保险受益人改成是我。”
“哎,”一有机会张口,我就说,因为我发现这位年轻朋友有点咄咄逼人。“效果特别让人满意啊。”
“一般了,”乔治说,“称不上不一般。一个人快结婚的时候,需要另外多增加点收入嘛。”
“哈!”我说,“当然,那才是真正的考验。”
“你什么意思?”
“当然是你向西莉娅·坦纳特求婚的事啊。你记得以前我们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提到过——”
“哦,那件事!”乔治随随便便地说。“我全安排好了。”
“什么?!”
“对,我从火车站过来顺路办的。我差不多一个钟头前找了西莉娅,都说好了。”
“真了不起!”
“嗯,我不知道。我只是把这件事跟她提了,她好像也明白了。”
“恭喜你。那么到现在,你就像亚历山大大帝一样,世界上该征服的都已经征服了。”
“这我可不知道,”乔治说,“照我看,我才刚起步呢。口才这玩意儿,在一个人身上进步得很快。你没听说我在律师行成立周年宴会上的餐后讲话,是吧?亲爱的老兄,全场轰动啊!绝对是群情激动。让他们笑了哭,哭了笑,直到有六个人不得不被领出去,其他的不断打起嗝来。挥动餐巾……打破了三张桌子……侍者们歇斯底里。我跟你说,我拿他们当弦乐器拉……”
“你会拉弦乐器吗?”
“巧的是,我不会。不过如果我会拉的话,那一次就像我在拉弦乐器。给你的那种权力感妙不可言。我想从今往后,我的主要精力都会放到这种事情上。”
“你千别别让它影响你的高尔夫。”
他笑了一下,给我兜头泼了一瓢凉水。
“高尔夫!”他说,“说到底,高尔夫又算得了什么?只是把一个小小的球推进洞,小孩儿都能做到,事实上,小孩儿就能做得很成功。我见过一个十四岁的未成年人刚刚赢了什么锦标赛,那个小毛孩能让宴会的全场宾客捧腹大笑吗?我想不会!用一句话把别人逗开怀,一个动作让他们不敢动……这才是生命中真正的乐趣。我想我打高尔夫的时间不会很多了,我在安排做巡回演讲,已经有人预订让我去午餐会上讲话,多达十五场。”
那是他的原话,一个以前一杆把球打过湖的人,委员会正在考虑把他培养成业余赛冠军的人。我根本不是个意志薄弱者,但我承认这番话让我不寒而栗。
我要高兴地说,乔治·麦金托什并未不折不扣地执行他的疯狂计划,他并未完全戒绝打高尔夫,偶尔还能在球场上看到他。可是现在——我还从未看到过有人遭遇到比这还惨的事——他发现越来越多人在躲着他,而他在理智正常那时候,大家都邀请他一起打球,让他应接不暇。他们真的受不了他滔滔不绝地讲话,一个接一个都不跟他打了,直到最后他能找到的惟一一个愿意跟他打球的是老少校莫斯比,早在一八绿细直纹短袖九八年,他的耳朵就全聋了。当然,还有西莉娅·坦纳特偶尔会跟他打一局,可是在我看来,就算是西莉娅,尽管她无疑深深爱着乔治,可是压力之下,她也快崩溃了。
有一天我在我家院子里读《阳光照在迷人的草皮上》时,用人通知西莉娅来了,如果我一早看到她的苍白脸色和压抑着极大痛苦的狂乱眼神,我就不会感到意外。这一向我也有点想着她会来找我咨询,寻求安慰,因为从她还是个小孩子时,我就认识她了。是我教她第一次开球,还教小小年纪的她口齿不清地说“前面当心!”,口齿不清地说出“前面当心!”并不容易,可是我教她说出来了,这成为我们两人之间的纽带,随着岁月流逝,这种联系不仅没有削弱,而且加强了。
她坐到我旁边的草地上,带着压抑的痛苦仰视我的脸,不出声。我们认识了这么久,我知道并不是我的脸让她感到痛苦,而是灵魂上某种说不出的不适。我在等她开口,突然她冲动地一吐为快,似乎再也无法忍受心头的悲哀。
“噢,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你是说……?”我问,只是我知道得再清楚不过。
“可怜的乔治执迷不悟,真要命!”她激动地哭着说,“我想自从我们订婚后,他嘴巴从来没消停过。”
“他的确话多,”我同意她的意见。“她有没有给你讲过那个爱尔兰人的故事?”
“五六次了都。关于一个瑞典人的那个故事说得还要多。我不介意偶尔听一个段子,女的得学会耐心听她们所爱的人讲段子,当女人就这个命。只是他就各种话题轻轻松松地说个不停,就连我也没法专心听。”
“可是他向你求婚的时候,想必他已经多少让你了解了事实,对吧?他跟我说的时候,只是暗示了一下,不过我想他当时口才不错。”
“他求婚的时候,”西莉娅做梦一般说,“他太棒了,一口气说了二十分钟。他说我是他的每个希望的基本要素,是他生命之果实赖以生长的树,他的现在、将来和过去……噢,都是那些话。如果他现在能把所说的限于类似性质这种话,我可以整天听下去,可他不是,他谈论政治、统计学和哲学还有……哦,无所不及。他让我头疼。”
“恐怕让你的心也疼。”
“我爱她,”她只是说,“无论如何,我很爱她。可是怎么办呢?我很害怕到我们结婚那天,他不是简简单单地回答‘我愿意’,而是登上讲道坛,就各朝各代的婚礼仪式演说一场。世界在他眼里,就是个巨大的讲台。他把人生看作一个漫长的正餐后节目,他自己是当天晚上主要的演讲人。我看到他原先的朋友都躲着他。躲着他!他们看见他来,一跑跑了一英里远。仅仅是听到他的声音从会所外面传来,就会让勇敢的人冲到沙发下面逃命。你还纳闷我怎么会绝望吗?我还有什么活头呢?”
“总是有高尔夫嘛。”
“对,总是有高尔夫。”她勇敢地低声说。
“今天下午我们打一局吧。”
“我答应去散步……”她打了个冷战,然后又稳住神。“……跟乔治散步。”
我犹豫了一下。
“带他来吧,”我说着拍了拍她的手。“也许我们在一起,就有机会跟他理论理论。”
她摇摇头。
“你没办法跟乔治理论,他从来不会在说话中间停顿得够久,让你可以插上话。”
“反正试试也没坏处嘛。我的看法是他这种病既不是永久性的,也不是治不好。正是这种话多的细菌攻击他的猛烈劲头,让我有了希望。你肯定记得这次发作前,他的话特别少。有时候我觉得这无非是大自然矫枉过正的方式而已,这种热度很快就可能烟消云散。要么也许一次突然的震动……不管怎么样,拿出勇气来。”
“我会尽量勇敢的。”
“很好!那就下午两点半开球。”
“你一定要在第三、第九、第十二、第十五、第十六和第十八洞让我一杆,”她说,声音有点发颤。“我的高尔夫最近退步很多。”
我又拍拍她的手。
“我理解,”我轻轻地说,“我理解。”
我下了车走向发球区,那个不急不躁、嗡嗡作响的男中音让我知道乔治没有忘了我们的约会。他坐在栗子树下的石凳上,在就工会运动讲几句仔细斟酌的话。
“那么,我们得出了什么结论?”他在说,“我们得出了必然的、躲不开的结论……”
“下午好,乔治。”我说。
他只是点了下头,嘴巴却没有放松。他对我的话这样反应,就跟他听到礼堂后面有人无礼出言挑畔时一样。他继续不快不慢地讲话,西莉娅瞄准球要开球时,他还在说话。西莉娅开球之时,刚好乔治尖刻地反问了一句,让她挥杆时在半空中迟疑了一下,球慢慢滚进了下坡的障碍区。我这会儿还记得这个可怜的女孩痛苦的表情,只是她根本没有责备乔治,这就是一个女性的爱情带来的奇迹。
“你错就错在,”乔治中断了关于工会运动的评论说道,“你没有充分研究高尔夫球的动力学,没有正确地以一个中轴来扭动身子,在挥杆到最高点时,让你的左脚跟扭向了球场,这导致了不稳定,而且打不远。高尔夫球动力学最根本的法则是击球时,左脚要牢牢站在地上。如果你让脚跟指着球场,几乎不可能及时把脚根扭回来,好把这只脚当成一个坚实的支点。”
我开了球,总算打过了障碍区,到了球道上,但这次不属于我最好的开球。我承认,乔治·麦金托什扰乱了我的心。他给我的感觉,类似我小时候经历过的不由自主的恐慌感,那是在别人告诉我有一只巨眼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时。只是由于事实上,可怜的西莉娅在这种监视之下似乎更受影响,才让我以七杆赢了第一洞。
第二洞去发球时,乔治讲述了大自然之美,以长篇大论指出湖面的粼粼银光跟球洞附近鲜艳的翡翠绿以及球洞后面障碍区更深的绿色达到了多么极致的和谐。西莉娅把球放到发球座上时,乔治指点她去看指示旗左侧沙坑里金光灿灿。打这个湖边洞不能这样分心,等到这个可怜的女孩的球在水面上飞了一半,令人难过扑通一声掉进水里时,我并未感到吃惊。
“你错就错在,”乔治说,“你击球的时候突然用力,而不是平稳、干脆地抖动手腕。击球过猛总是不可取,可是用五号铁杆时——”
“我看这一洞我又要输给你了,”西莉娅对我说,因为我一球打过了水面,到了球洞区边上。“要是我没用新球该多好。”
“高尔夫球的价格,”我们开始沿着湖边走时,乔治说,“经济学家应该多少关注一下。我有可靠消息,称目前橡胶价格低廉之极,可是我们根本看不到高尔夫球价格有任何回落,而我几乎不需要告诉你,高尔夫球的球心是用橡胶做的。怎么会这样?你会说熟手工人的工资上涨了,的确如此,可是——”
“乔治,我开球的时候你停一下。”我说,因为这时我们到了第三洞发球地点。
“关于专心这件事,说来古怪。”乔治说,“为什么某种现象会影响我们专心——这让我想到了有关睡眠的难解之谜。为什么我们在大自然激变时能够入睡,而一个滴滴嗒嗒的水龙头就足以让我们不眠?有人跟我说在圣弗兰西斯科大地中一件淡绿细震时,有人一直安睡,只是偶尔迷迷糊糊地动动身子,让一个子虚乌有的人把东西放到垫子上。而同样是这些人——”
西莉娅开的球掉进了沟里,离发球区有五十来码。她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
“你错就错在——”乔治说。
“我知道,”西莉娅说,“我抬头了。”
我从来没听过她说得这么生硬。换了在一个不像她那样特别漂亮的女孩,这样说几乎可能被认为是恶声恶气,但乔治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哪儿不对劲,他给烟斗装了烟丝,跟着西莉娅下了沟。
“真不简单,”他说,“保持头部不动在打高尔夫球中是多么重要的原则。你会听到职业球手跟他们的学生说眼睛要一直盯着球,眼盯着球只是次要的,他们真正的意思,是头部应当保持僵硬姿势,否则不可能——”
他的声音渐去渐远。我开球时打了个切球,把球打进了右边的树林,又打了一杆后去找球,把西莉娅和乔治撇在我后面的沟里。我最后看到他们,是看到西莉娅的球掉进一个遍地都是石头的洞里,我转得看不到他们时,西莉娅正在从袋里抽出一根铁杆。乔治的声音因为距离而变得模糊,变成了单调的嘀咕声,一直跟着我,直到我走远得听不到。
我正要绝望地放弃找球时,突然听到西莉娅从灌木丛边上喊我,音色尖厉,让我吃了一惊。
我出来了,脚拖着某种不知名的灌木,缠地我的脚踝那儿。
“怎么了?”我说,一边捡掉我头发里挂上的小树枝。
“我想让你看看该怎么办。”西莉娅说。
“没问题。什么事?哎,”我一边说一边到处看。“你的未婚夫呢?”
“我的未婚夫没了。”她话说得干巴巴、冷冰冰的。
“你们解除婚约了?”
“不算是,可是——嗯,我想等于是吧。”
“我不是很明白。”
“嗯,事实是,”西莉娅突然就像一般的女孩子那样实话实说,“我更认为我把乔治打死了。”
“把他打死了,是吗?”
我从未想过这种解决办法,可是既然它摆到我面前让我审视,我也能看出其中的好处。在当下全民动员的时期,正当我们都在齐心协力把我们热爱的祖国变成一个英雄辈出的国度时,令人震惊的是,以前还从未有人想到像把乔治·麦金托什干掉这样简单而且显而易见的做法。乔治·麦金托什无疑死了更好,然而需要一个女人的直觉,才能看出这一点。
“我用铁杆把他打死了。”
我点点头。这种事不干则已,要干无疑只能用铁杆。
“我刚刚试着打了第十一杆来把球打出那个洞,”这个女孩又说,“乔治一直不停地说最近在埃及挖掘文物的情况,突然——你知道是怎么样,什么东西啪的一下——”
“今天早上我绑鞋带就经历过。”
“对,就像那样。一瞬间——突然间——一切发生在片刻之间。我想我肯定说了什么话,因为乔治不再谈埃及了,而是说上一次讲话人的一句话,让他想到一个爱尔兰人——”
我握紧她的手。
“难受就别再往下说了。”我轻轻地说。
“嗯,要说的也很少了。他低下头点烟斗,嗯——那种诱惑让我受不了。就是这样。”
“你做得很对。”
“你真的这样觉得?”
“我当然是。在比这轻得多的诱因下,一个很类似的动作,让希伯的妻子雅亿成了全以色列最受欢迎的人(注:此处指《圣经·旧约·士师记》中一个典故,敌军统师西西拉逃到犹太人希伯家的帐篷里避难,希伯的妻子雅亿在他熟睡时将他置于死地)。”
“但愿我也能这么想,”她低声说,“你知道,当时我只感到高兴之极。可是——可是——哦,他没染上这种可怕的毛病之前,他是多么可爱啊,我就是忍不住想好乔——乔治以前的样子。”
她突然哭个不停。
“你想不想让我去看看尸体?”
“也许这样也好。”
她不出声地把我领到了沟那边,乔治·麦金托什在倒下的地方仰面躺着。
“那儿!”西莉娅说。
这时,就在西莉娅说话时,乔治·麦金托什发出有点像喷鼻子似的一声呻吟,然后坐了起来。西莉娅尖叫一声,跪在他前边。乔治眨了一两下眼睛,迷迷登登地看着他。
“先救女人和孩子!”他大声说,“我会游泳!”
“哦,乔治!”西莉娅说。
“感觉好点儿了吗?”我问他。
“对。有多少人受伤?”
“受伤?”
“在那辆快车撞上我们的车时。”他又扫了一眼周围。“咦,我怎么到了这儿?”
“你一直都在这儿。”我说。
“你是说在车顶塌下来之后还是之前?”
西莉娅趴在他后脖根那儿低声哭着。
“噢,乔治!”她又说。
乔治无力地摸到她的手拍了拍。
“勇敢的妻子!”他说,“勇敢的妻子!她一直守在我旁边。告诉我——我够坚强了,能够承受——爆炸原因是什么?”
在我看来,通过小小的技巧,也许能避免很多不愉快的解释。
“嗯,有人这么说,有人那么说。”我说,“是否因为一根烟的火星——”
西莉娅打断了我的话,她内在的女性本能让她反感这种用意良好的托词。
“我打了你,乔治!”
“打我?”他疑惑地又说了一遍。“用什么?埃菲尔铁塔?”
“用我的铁杆。”
“你用铁杆打了我?为什么?”
她迟疑了,然后勇敢地面对他。
“因为你的嘴巴说个不停。”
乔治倒抽一口冷气。
“我?!”他说,“我嘴巴说个不停!可我几乎不说话呀,我有名的是这样。”
西莉娅跟我视线相交,她的眼里有痛苦,也有询问。可是我看出来是怎么回事。打的那一下,突然的打击,对乔治的脑细胞产生的作用是完全治好了他的毛病。我没办法用技术上的知识来解释,可是事实就摆在那儿。
“亲爱的朋友,”我向他作证确实如此,“最近你染上了话很多的习惯。自从今天下午我们开始打球以来,你一直说个不停!”
“我?!在球场上?!不可能。”
“恐怕这都再真实不过了,也是因为这样,这位勇敢的女士用铁杆打了你。正当她要第十一次想把球打出这个沟的时候,你开始讲一个好玩的故事,她采取了她认为必要的做法。”
“你究竟能不能原谅我,乔治?”西莉娅哭着说。
乔治·麦金托什盯着我,然后脸涨得通红。
“这么说我是那样!我开始全想起来了,哦,天哪!”
“你能原谅我吗?”西莉娅又哭着说。
乔治抓过她的手。
“原谅你?!”他低声说,“你能原谅我吗?我——在发球区说话,在球穴区多嘴,在高尔球场上饶舌,是科学所知的最低贱的类型!我这人不干净,不干净!”
“只是一点小泥巴,最亲爱的,”西莉娅看着乔治的外套袖子说,“干了就能刷掉。”
“你怎么能把自己的命运跟一个别人在打球,他却在说话的人联系在一起?”
“你再也不会那样了。”
“可是我已经那样了。你一直陪着我!哦,西莉娅!”
“我爱你,乔治!”
这个人好像突然热情洋溢。他两眼放光,一只手揣进大衣的胸口,另一只手一挥便举了起来。有一会儿,他好像就要口如悬河地一展口才,接着,好像猛然意识到自己想干什么,他顿然情绪低落,眼里的光芒消失了,把手又放下。
“嗯,我得说你做得很出色。”他说。
话讲得一般,可是让两位听众听得心花怒放,因为这说明乔治·麦金托什的毛病已经治愈,不可能再犯。
“对,我得说你很了不起。”他又说道。
“乔治!”西莉娅哭着说。
我什么也没说,但是紧握了一下乔治的手,然后拎上球杆走了。我回头看时,他还在拥抱着西莉娅。我把他们撇在那儿,无边的寂静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
***
所以(最老的会员总结道),你可以看出这种毛病还是有可能治好的,不过需要一个女人温柔的手来做到。能像西莉娅·坦纳特那样做的女人太少了。除了难以下必要的决心,像西莉娅的这个动作还需要眼睛直盯,以及一双有力而且柔软的手腕。在我看来,一般那些爱说话的高尔夫球手是没希望了,这种人好像每天都变得越来越多。但最优秀的高尔夫球手都是话最少的,据说杰出的桑迪·麦克胡茨赢得英国公开赛冠军后,各家大报的记者都来采访他,让他就关税改革、金融双本位制、陪审员制度和当下的跳舞风潮发表意见,他们从他嘴里掏出的惟一一个字就是“呸!”。说完后,他就背上球袋回家用茶点了。了不起,我希望有更多像他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