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帝都,仲夏时节。
西秦画廊主办的拍卖会在郊区的度假村举行,来往皆是名流巨贾。恰逢西秦画廊成立十周年,十年间被其运作成功的签约画家纷纷前来站台,更有海外艺术家鼎力相助。
画廊老板陈西子趁着拍卖会结束,而酒会尚未开始之时,回休息室拿东西。一打开门,却见沙发上坐了个红裙女人,顿时吓了一跳,按住胸口,“祖宗,你怎么在这儿。”
姜词虽坐得端正,可脚下高跟鞋东倒西歪,藏在身后的饼干袋子露出一角,嘴角还沾了点儿饼干屑。她见来人是陈西子,索性又将饼干拿出来,笑说:“我从下飞机到现在,只在路上等车加油的时候吃了包薯片,真的饿惨了。”说罢继续狼吞虎咽。
陈西子从一旁抽屉里拿出一本名册,搁在桌上,顺道掏出镜子补妆,“拍卖会你没去?”
“没,到处找吃的。”
陈西子忍俊不禁,“你最喜欢的那位新加坡画家,那副《夤夜》拍了二百一十一万。”
“管它多少钱,再少两个零我都买不起。”
“那还是买得起的,”陈西子手里动作一顿,转头认真看她,“——姜词,你的画拍了二十万。”
姜词顿时一怔,笑了,“谁这么大手笔?”
陈西子旋出口红,仔细地抹了一下,“好东西总有人识货,今年签的三个,你这幅最贵。”她扬眉笑了笑,“看来我眼光依然精准,也不枉费这两年时间了。”
西秦画廊背后有靠山,且如今的靠山十分不简单,其性质与其说是画廊,不若说是艺术投资公司,能与之签约的画家,必都有两把刷子。可拍卖会上一副新人作品能拍出二十万的价格,也是十分难得。今年画廊签了三个人,其中一个刚满十六岁,画廊前期宣传颇多,对其定位为“天才画童”。反倒是姜词,这两年在国外,一直默默无闻。
姜词也是难掩喜悦,“还得感谢你。”
“别谢我,我可是雁过拔毛的商人,小心我把这二十万扣下来,一分都不给你。”
姜词笑说:“车马费还是得给我留点。”
陈西子补完妆,敦促姜词也赶紧收拾好,去酒会上露个面。经陈西子引荐,姜词跟拍她作品的藏友打了个招呼,也没记住名字,只跟着陈西子叫他“雷总”。
“你这幅画,构图大胆色彩奇崛,我这么多年没见过如此有灵气的作品了,放个几年,铁定升值。”
姜词笑说:“承蒙雷总擡爱。”
“还年轻,好好儿画,跟着陈老板多历练历练。”
陈西子笑说:“雷总,您太会讲话了,一句话就夸了两个人。从前只听说您眼光独到,今日一见果真不假。就您今天拍的这画,我保证稳赚不赔,二十万绝对划算。”
眼见陈西子与雷总你一言我一语,很快便谈到生意合作上,姜词自觉无聊,敬了雷总小半杯酒,借故离开了。
她拿了一盘子食物,静静悄悄上了二楼,坐在栏杆旁的休息区,边吃边看着底下。静坐片刻,忽觉旁边光线被遮去寸许,姜词擡眼,顿时一愣,急忙起身,“许小姐?”
许尽欢笑道:“我就看着像你,果不其然。”
姜词伸手与她一握,“你怎么来帝都了?”
“跟家里吵架了,出来散心,这拍卖会上有我很喜欢的画家,找朋友要了张请柬混进来了。我真没想到特别拍卖环节上能看见你的画,酒会一开始就在找你。”
姜词笑道:“我之前一直在休息室——咱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吧。”
姜词端着餐盘,领着许尽欢去了休息室。
许尽欢一路忍不住观察。她长发挽成髻,皮肤深了几分,再不似三年前那样苍白如纸,带着森森病气;刚及膝盖的大红色小礼服,颜色张扬却不艳俗,衬得她宛如一支保加利亚玫瑰——她以前绝不会把玫瑰与姜词联系在一起。
到了休息室,姜词正要招呼许尽欢坐下,看见饼干袋子还扔在沙发,立即捞起来丢进垃圾桶,“唔……请坐。”
许尽欢不由笑了,“你别拘谨,咱们也算是故人重逢是不是?”
姜词笑着点了头,“我上午才下飞机,没想到第一天就能碰见熟人。”
“从哪儿飞回来的?”
“英国。”
许尽欢看她一眼,并未说什么,“画挺好的,要不是我现在身无分文,也愿意支持你一下。”
姜词笑了,“千万别当这个冤大头,还有更好的,你要是喜欢,回头我免费送你。”
许尽欢一时没说话,静了片刻,还是问道:“这三年,你一直待在英国?”
“两年前去的。那时候正好有个进修的名额,西子姐——也就是画廊老板——就给我了。”
“你离开崇城就来帝都了?”
“不是,之前在大理待了快一年。”
许尽欢仍是看着她,没能想到有生之年竟会见到这样淡定从容的姜词,和三年前那个浑身利刺的少女简直判若两人,她不由笑问,“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姜词神情稍稍一滞,静了片刻,手指悄悄攥紧,又缓缓松开,“……他好吗?”
“还行,起码外表看起来健健康康没病没灾。”
姜词便又轻轻笑了一声,“那就好……”
“可心里面是怎样的,就说不准了。”她见姜词神情一变,不由促狭一笑,“……逗你的,梁景行还好,他这样的人,轻易打不垮的。他最近在投资做制片人,忙得几乎不见人影。梁伯父天天催他解决终身大事,我也跟着遭殃。”
姜词闻言心里一动,转而另一个多年以来的疑问再次浮上来,她看了看许尽欢,踌躇片刻,还是问道:“你和梁景行……”
许尽欢急忙摆手打断她,“他没跟你讲过?”
“他只说你不想结婚,所以拿他当幌子。”
许尽欢大笑,“这人倒真够朋友,唔……怎么说呢,其实我不喜欢男人。”
姜词此前已隐隐有这个猜想,“……对不起,我之前对你有所误会。”
“没事儿——我要是早知道你跟他的关系,肯定会亲口跟你解释。梁景行也是实诚,让他保密他就真的一句话也不说,难怪女朋友都给气跑了。”
姜词笑了,渐而淡下去,微微低垂目光,“……其实我不是故意不跟你们联系,就是有点跟自己较劲儿,毕竟都出来了,总不好灰头土脸地回去。”
许尽欢笑道:“我理解,而且恐怕就我一个人赞成你俩暂时分开。”
姜词擡头看她。
“我是梁景行好朋友,所以在立场上不免会偏向他。梁景行这人其实跟你一样的固执,只不过固执的方式略有不同。你们之间的问题太多了,真要照以前的状态相处下去,最后免不了还得一拍两散——我说话直,你别介意。”
姜词笑着摇了摇头,“你说得对。”
许尽欢顿了几秒,问她:“有回崇城的打算吗?”
“会回的,就是……”姜词犹豫。
“他还在等你。”
姜词一愣。
“你再不回去,他就真老了。”
·
许尽欢走后,这两句话仍然不断在脑中回旋,咒语似的驱散不去。她最终妥协,问了问陈西子最近的行程安排,得知接下来有近两周的空闲时间,便将心一横,定了飞崇城的特价票——不能退换,也算是断了自己退路。
真的确定归期,姜词更加踌躇不决。每天花半小时收拾行李,添添减减,可总也收拾不完。
磨磨蹭蹭地逃避着,还是到了出发的日子。
落地时崇城刚下过雨,空气里翻着一股泥土的腥味儿。姜词回到霞王洞路的家里,掏出钥匙却半天插不进去,这才发现竟然换了锁。
她只好就近找了家快捷酒店住下,洗澡换衣,掏出手机屡次想拨出去,又退缩了,近乡情更怯。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不到正午已是烈日当头。姜词自觉这样不行,从箱子里找出一早准备好的东西,装进纸袋,精细地花了个淡妆,鼓足勇气去了梁景行的公司。
因为没有预约,前台不肯放行,姜词只好试着拨了刘原的电话,谁知竟然还能接通。
刘原听她自报家门之后,顿时见了鬼一样地低叫一声,忙说,“我,我马上来前台,姜小姐你稍等!”
几分钟后,刘原开门出来。
姜词笑与他打了声招呼,刘原似见了外星人,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遍,这才说:“请进来吧。”
沿途经过了她曾经画的那两堵墙,经过多年,那颜色已有几分淡了。
刘原停下脚步,“那个,梁哥今天恰好在公司,姜小姐你……你自己过去吧。”不待她再说什么,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
姜词本想拉个人过去缓解火力,这会儿打算落空,那股双腿发软的紧张感再次袭来,让她有些呼吸困难。
刘原虽坐在自己工位上,却伸长了脖子注意那边的动向,谁知板凳还没坐热,姜词又拎着纸袋回来了。刘原愣了愣,“怎么了姜小姐?”
姜词神情平淡,“我来得不是时候,改日再来拜访吧。”说着,脚步利落地走了。
刘原一头雾水,赶紧跑去办公室,却见门虚掩着,从缝里看去,谈夏正站在梁景行身边,弯着腰与他说话。
刘原在心里骂了一句,这女人,来得还真他妈凑巧。他想也没想,猛一下推开门,“梁哥,你出来我跟你说句话!”
外头日光白灼晃眼,晒得皮肤火辣辣的疼,姜词走得很快,心里一时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刚走到路边,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姜词!”
如遭雷击,她身体一震,缓缓转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