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那点点闪烁的光芒如同小孩子撒谎时狡谲的眼睛。
篝火,火星噼噼啪啪的炸开。阿秀的光溜溜、骨瘦的脚趾头缩了缩,小脑袋垂的低低的,耷拉在胸口,她不敢抬头,湿了的头发明明已不滴水了,却仍有晶莹的水珠儿瑟瑟坠落。
舒蝉随手给火里添着柴,不悦道:“男孩子家家的,动不动就掉眼泪,像什么样子!”阿秀抽了口气,胸腔中憋憋的逸出哭声来,舒蝉见状,搂过他道:“好啦,好啦!我不笑话你啦,这总行了吧?不就是脱光了你衣服嘛,我都没在意了,你还哭什么?”
阿秀一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哭道:“舒哥哥……你别怪我,我不是……呜,不是有意要骗你的……”舒蝉被他哭闹的没法子了,只得柔声哄道:“我知道,是你郎罢怕你养不大,故意将你扮成女孩子,对不对?”
阿秀拿手背抹了把眼泪,抽噎道:“不是……不是的!”顿了顿,像是鼓足勇气,下了大决定般说道:“舒哥哥你是好人,我都跟你说了吧。我上头原本还有四个哥哥,大哥二哥在很小的时候便给人偷了去,三哥十岁的时候上街卖玉米,从此就没回来,后来镇上的恶霸硬说郎罢欠他们租子,就把四哥抓了去抵债。郎罢为了保住我,打我三岁起,便给我梳小辫,穿女装……”
舒蝉越听越奇怪,问道:“怎么,是女孩子就没事啦?”忽地想起村子里的小孩竟全是清一色的女娃儿,疑窦顿起。阿秀打了冷颤,低声道:“郎罢跟我讲,说有大恶人专抓男孩子,将……将他们卖了当……臧获?”
舒蝉不解道:“臧获?”这是他在一天之内第二次听人提到的词,偏偏他是外地人,不甚懂得闽地方言。
阿秀的大眼里有些害怕,有些恐惧,他双手反抱住自己的肩膀,下巴支在拱起的膝盖上,低道:“臧获就是……就是奴隶……奴隶的意思!”
舒蝉的心跟着他说出的话颤抖了一下,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臧获”,在明白的同时,生出的是极大的愤怒与不平。他正怒火交织的时候,阿秀又说道:“舒哥哥,今天被那两个大恶人抓去的那个哥哥,他被剃去了头发,脖子上箍了铁圈,那便是臧获的标志!郎罢不是不想救他,只是实在救不了……舒哥哥,郎罢他真的不是胆小鬼!”
红艳艳的火苗渐渐熄了些,发出蓝幽幽的光芒,舒蝉拿细木棍轻轻一挑柴火,那火苗噌的窜起老高,张牙舞爪的似要吞噬周围的一切。
手里稍稍握紧,那细木棍啪的声脆响,断成了两截,舒蝉的声音里有种压抑着的愤怒,说道:“干么不报官,官府不管的么?”
阿秀搂着肩膀抖了抖,晚风吹起他的长发,他说道:“舒哥哥,你不知道的,贩卖臧获,背地里就有官府的人也在干,所以……”
舒蝉猛的站起,一脚踢散了那火堆,怒不可遏道:“我就不信这世上会没天理至此,这仁义镇上便没人管得了他们啦!”
阿秀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着泪,那股子崇敬从他的眼里扩散,充斥了全身,在那一刻,他的心不知怎的,安定了下来,觉得有了这个舒哥哥的庇护,从此他就不用再害怕了。
——仁义侯是什么人?他的权威有多大?
——他是个好人,也曾是个侠客,虽然他已经归隐了,但他仍是个说一不二的好汉子!
舒蝉深信爹爹说的每一句话,所以他来了。他一手牵着单薄的阿秀,昂然站立在大厅里,眼望那正堂牌匾上“仁义侯”三个金光大字,他觉着胸腔里涌出无比的激动与敬仰。小黑挨着他的脚跟坐着,喉咙里呜呜低鸣着。
带他来的秦总管绕进后堂没多久,古博仁便走了出来,他爽朗的笑声让舒蝉了解了什么叫做豪迈。
“呜——汪!”小黑很不识趣的冲着才进来的古博仁吠了起来。舒蝉叱道:“小黑,不得放肆!”
古博仁笑道:“不妨事,不妨事!两位坐,来喝茶,喝茶……”他嘴里招呼着,那双眼睛却是饶有趣味的放在小黑身上。小黑一身乌黑毛皮闪着诱人的光泽,他忍不住便想伸手去抚摩一下,小黑呲了牙,毫不客气的张嘴对着那伸来的大手咬去。古博仁大惊,手臂忙回缩,袖口却仍被它一口咬中,兹啦扯下一块布来。
舒蝉怒道:“小黑!”古博仁却摆手道:“没事,没事!”顿了顿,满脸喜色,赞道:“好狗!果然是条好狗!”转头吩咐秦总管道:“去把我的‘右悍将军’带来!”
“右悍将军”是只母狗,一月前刚产下一窝狗崽,这时被人牵了来,它的狗崽们依恋着母亲,也呜呜的尾随而来。狼獒的狗种极大,即使是一月大的狗崽也要比小黑大得多。舒蝉怕小黑再惹事,将它抱上膝头,手指轻轻抚摸它柔顺的短毛。小黑乖觉的伸出粉色小舌头,密密的舔着主人的手指,当真可爱的紧。
“右悍将军”进屋便瞧见了小黑,它护崽天性,立刻伏低身子,喉咙里呜呜嘶吼,如若不是脖子上被人勒着绳子,定然已飞扑直上。小黑的小眼睛瞅了瞅它,忽然张大嘴,大大的打了个哈欠,小脑袋枕上了舒蝉的右臂,下巴寻了个舒适的位置支着,圆圆的眼珠瞧着一地狂吠着的大小同类,眼神里竟似有些不屑的笑意。
满堂的呲嘶狗吠吓坏了阿秀,他毕竟还是小孩子,狼獒体大骇人,打进屋起,他便白了一张小脸,不敢做声,就怕被狗咬。待到狗吠连连,阿秀着地的两脚一抬,竟吓得爬上了椅子,单薄瘦小的身子骨随着狗叫声愈响,而一阵一阵的抖瑟着。他可怜兮兮的扭过头,颤道:“舒……舒哥哥……”
舒蝉见阿秀眼里含着泪,显是怕的厉害,其实这种阵状,若换成寻常孩子早吓的哇哇大哭了。舒蝉给了他鼓励安慰的一笑,转头正欲求古博仁把狼獒牵走,哪知一望之下,古博仁坐在正中的虎皮椅上,脸上满是趣味盎然的兴奋神情。
舒蝉眉尖一蹙,有丝不悦感爬上了心头,但他毕竟有事而来,一时也不好发作,便朗口说道:“古伯伯,不知你长住闽地这么些年来,可曾听过‘臧获’一说?”
满堂的狗吠声正旺,他的声音虽细,却能轻而易举的盖过狗吠声,清晰的传入古博仁的耳中。古博仁颇为诧异,但马上恢复常态,笑道:“确有所闻,这‘臧获’之风在福建这一带势头甚旺,实乃闽地风俗!”
舒蝉哼的一笑,道:“风俗?这怎的也可称之为风俗?此等恶劣行径,古大侠怎能泰然称之为‘风俗’?”他不唤“古伯伯”,改之为“古大侠”,言语中已包含了颇多的责备讥讽之意。
古博仁原想把“右悍将军”领了来与小黑斗上一斗,亲眼瞧瞧这猫大的小狗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这时被舒蝉冷嘲热讽的说了一通,兴致大减,便挥手示意下人将一班大小狼獒统统牵出了门,刹那间厅上仍只留了四人一狗。
古博仁端起茶盏默默品茶,秦总管对舒蝉说道:“公子有所不知,这臧获买卖流传牵连甚广,上至官府,下至地主、富商皆与之息息相关。我们庄主自打在仁义镇上安下这片产业,已保了这方圆几百里的太平将近五年。若要废了这臧获之风,嘿嘿,不是说句泄气的话,别说我们仁义山庄没这个能耐,便是他舒家堡搬到了福建来,也是一般无二的!”舒蝉沉吟片刻道:“阿秀,咱们走吧!”阿秀惶然站起。
古博仁放下茶盏,说道:“怎么,这便要走么?”舒蝉哈的一笑,唇角弧线上扬,白皙的手臂一指那古博仁头顶的金字牌匾,朗声道:“何为‘仁义’?难道说安且一隅,苟活一世,贪图了下半生的安逸,枉顾了百姓死活,也可称之为‘仁义’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古博仁不过是个胆小怕事的小人物,又何配称这‘仁义’二字?”
他这几句话词锋犀利,半点也没给古博仁面子,秦总管面色大变,转头偷瞧古博仁的脸色时,却见他面无表情似的端坐着,冷冷道:“秦总管,送客!”
舒蝉道:“不必啦!”拉着阿秀冰冷发颤的小手,飘然而去。
秦总管送客至门口,回转身来。古博仁这才缓缓站起,哼道:“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也懂什么叫仁义!”说罢拂袖转回内堂。
秦总管幽幽叹了口气,突然身旁一声劈啪脆响,古博仁方才坐的那张虎皮椅子竟裂开无数道细缝,四只椅脚齐断,虎皮椅轰的瘫了一地。却是被古博仁硬生生的运功给坐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