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娜把以上场景演了一遍给安贝看,安贝笑得前仰后合,说,生猛,但没必要,不理也罢。
她们发现正在拖地的鹿星儿一边挥动拖把,一边乐不可支,就知道他也在听。
乔娜说,你笑什么呀,笑咱姐妹们找对象不容易?以后等着看你的笑话。
乔娜说这话,带着自己最近对鹿星儿喜怒无常的情绪。但事实上,对于鹿星儿来说,经过那晚在江边与安贝的对话,这些天他脑子里也确实时时在转着“安贝的大事”,并且为她着急。
甚至星期天早晨,鹿星儿在游泳馆游泳,他听见两位贴在池边聊天的大妈在聊“你手边有哪些要找对象的”时,他都竖起了耳朵。
泳池边常有这样的大妈,其实,别的地方也有。当她们聚在一起时,这是她们热衷的话题之一:喂,你手头有哪家的儿女,几岁了,什么条件?我这边有一个女孩都35岁了,你们谁那里有合适的人?
今天,鹿星儿竖起了耳朵,因为他听见一位大妈在说:我这个是大学老师,实实在在,理科的,样子不错,是学校最年轻的教授,就是整天待实验室,接触面窄。
哟。鹿星儿一个猛子潜到了她俩的身边,露出脑袋,吓了她们一下。他说,嘿,大学理科男?我要的就是大学理科男。
看她俩痴呆了的表情,他赶紧解释:我这儿正好有一个女的,就是要找大学理科男。
其实,这是最近乔娜、安贝嘀咕时,飘进鹿星儿耳朵里去的信息。在经历了EMBA那些奇葩,乔娜认为大学理科男可能比较适合安贝,因为实在,老实,没什么心眼。安贝说,也是,整天待实验室,起码人比较纯。
鹿星儿对泳池里的两位大妈说,我听见了,你们在聊的我听见了。
两位大妈对这小鲜肉本人更感兴趣,她们问:那你呢,有对象吗?
鹿星儿答非所问,说,我这边这个女的,真正优质,好看,个子高,海归,高学历……
如果安贝知道鹿星儿在泳池里向人推广自己,她不是要哭了,就是要疯了。
大妈看着这个超级热心大男孩,说,这么好啊,可惜那人不是我儿子,是我表姐的儿子。
鹿星儿追问,那么怎么找到你表姐呢?
大妈赶紧上岸,说,我这就去给她打电话,然后你跟她联系。我表姐呀,像今天这样的星期天,她多半在“爱情角”。
她往女宾部走,去拿手机。她回过头说,嘿,有缘千里来相逢,我表姐那儿子可真是好啊。
鹿星儿拨那个电话,那头果然是一个大妈。她说,知道了,我表妹说过了,我在中山公园的“爱情角”,要不还是你过来。
鹿星儿赶紧往中山公园去。
他知道中山公园曾经有个“外语角”,这两年被一群老年人颠覆成了“爱情角”,因为每逢星期天他们就在那儿为子女找对象。鹿星儿从没去过“爱情角”,但从电视上看到过,因为它已成城市奇观,据说某国外电视台都来拍过纪录片,因为题材新奇,还获得了国际大奖。父母为儿女找对象,父母先对眼,子女不急爹妈上阵,中国式新包办婚姻。这想着都是天下奇景。奇归奇,但这两年“爱情角”还偏偏就越来越盛况空前。
鹿星儿走进了“爱情角”,穿过那些举着牌的老爸老妈们,他还来不及细看他们手里的牌子,就被好几位老人围上来追问,小伙子,你是为自己找吗?
鹿星儿一边拨打手机,一边摇头。他在人堆里找那个大妈,找了好几圈,还没找到她所在的方位——歪脖子松树下,但总算看明白了那些纸牌上的文字。他的感觉是:(1)男士或女士的身高、年龄、学历、职业都清清楚楚写在牌上,一眼晃去,有点像挂牌的菜市场;(2)女士比男士至少多三倍以上;(3)男士绝对是买方市场,男的只要是本科,就十分走俏,女的哪怕是海归,都被挑三拣四。
鹿星儿想着安贝的脸,心里的茫然也在漫延:也可能安贝需要来这里看看,接受点教育;也可能安贝绝不能来这里,因为会败坏她的情绪。无论她来不来,有一点可以肯定,哪怕她条件再好,这场景也会让她心烦意乱,而如果她心烦意乱了,我们的情绪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那棵歪脖子松树终于被鹿星儿找到了,松树下的老太太穿着一袭黑长裙,眼神有些犀利。她先问鹿星儿跟那个女孩什么关系。鹿星儿说,那是我姐。
她“哦”了一声,然后听鹿星儿介绍了一通“优质经管女”,好奇神情渐渐浮上她的脸。她说,你带照片了吗?
鹿星儿说,没,这儿离她开的咖啡馆不远,要不我带你过去吧。
她折起手里的纸牌,就像折起一件需要惜售的宝贝。她说,小伙子,要不是我表妹介绍,我是不会为你费这个劲的。我家的这个儿子真的优秀,就是人太老实,所以需要我好好把关。小伙子啊,每天来我这儿提亲的,不要太多。
鹿星儿自作主张把老太太带进了“正在找”。这是他没经验的表现。
他更没经验的是把老太太直接带进了咖啡馆的里间,因为他心里又兴奋又急切。
安贝正忙着为老爸赶一份项目规划书,所以没在意,也没时间去应付鹿星儿和他带进来的老太太。
鹿星儿说,老大,我游泳的时候刚巧遇到了一个人选。
安贝奇怪地瞥了一眼老太太,她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
安贝说,我们这儿不需要她这样的帮手。
因为正忙着,所以她语气有些短促,不那么客气。鹿星儿支吾道,不是帮手,而是他儿子是理科男……
安贝奇怪地看着他,问,理科男又怎么了?
鹿星儿还没来得及回话,那老太太开口了,说,理科男不怎么了,你也不怎么样。
老太太一边往外走,一边扭头对鹿星儿说,小伙子,她不合适,太精干巴瘦,我儿子要找的是会生儿子的,会过日子的,我儿子也吃不消她这样的,她这样的是做领导的,我儿子在单位已经有领导了,不需要在家里也找一个人去当领导。我们是实实在在的人家,我们是过日子的,这样开店的人家,会太重钱的,我们是实实在在过日子的……
至此,安贝才有点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她反应过来,而那老太太已经出门去了,留下她的声音在房间里飘摇。
有病。安贝哭笑不得,鹿星儿你这是操哪门子的闲心,那天在江畔随口说了几句,你就也来凑热闹了,真的是有趣死了,你才几岁,你懂什么呀?
鹿星儿送走老太太,回到里间,忙不迭地对安贝解释这事的原委。他说,不好意思,老大,我心急直接就领她过来了,我想的是万一成了呢。
安贝放声笑,她没生气,她说,你懂什么呀?大男孩,心意领了,别管我了。
安贝低头看规划书,她挥挥手,让鹿星儿去外面忙。鹿星儿没走,他小心翼翼地说,老大,她刚才说的那些话,你别生气,她是老太太。
其实他不该提,他一提,安贝就感觉有些别扭。她挥手说,不生气,不生气,人的角度不同,她说的也有道理。
鹿星儿听得出她的别扭,心里更不安了,他说,她说得不对。
安贝解嘲道,没什么不对,对于他们来说,我安贝有什么好的,真的,如果真好,也不会剩到现在让老爸、老妈,包括你们这些人来替我着急了……
她这么说,是随口而出,而屋子里的气氛就急转直下,刚才那老太太的声音又仿佛飘摇在空中。鹿星儿手足无措,他也是理科男,他可不是乔娜还懂点怎么去劝这个多愁的林姑娘,他只知道喃喃而语“她说得不对”,还有就是知道这个时刻他不该离开这里,因为她正陷入烦心的情绪。哎,算是自己搞砸了,怎么这样就搞砸了?他想。他看着她的侧脸,心里焦虑丛生,他忍不住向她的桌边走了一步,轻声说,老大,开心点,你够好的,开心点,咪咪虎姐姐。
这让她愣了。咪咪虎姐姐?她想,你怎么知道咪咪虎?我小时候家里养过一只虎斑猫,我就叫它“咪咪虎”,结果家里的大人小孩都叫我“咪咪虎”。
安贝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处于迷糊中。鹿星儿轻轻说,你真不认得我了?我小时候不就叫你“咪咪虎姐姐”嘛。
啊?安贝说,你是谁啊?
她心里突然卷起一阵惊讶的风,这让她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她刹那间想起了老爸的脸,这个大男孩也有来历吗?他可是我自己从广场上的人堆里找来的。
哪想到他说出来的话,还真的吓了安贝一跳,他说,我爸是开宝的施工员鹿谷,我小时候每年春节我爸都带我去你们家拜年。你还记得吗?
鹿谷叔叔?哦,开宝是有那么个老员工,爸爸的东阳老乡,跟了爸爸一辈子。安贝记得,小时候每到过年,鹿谷叔叔总是带着小儿子点点,以及一大袋冻米糖来林家拜年。那时候开宝还没有做大,员工也没多少,爸爸的几个老乡是忠心耿耿的跟随者。当时鹿谷家的儿子点点三四岁模样,喜欢听故事,一到林家,就缠着小学生安贝讲故事。安贝讲了一个又一个。然后呢?然后呢?他不停地问。小学生安贝讲完了她听来、看来的所有故事之后,面对这天真小男孩不知足的需求,就只能指着家里的虎斑猫“咪咪虎”,给他编“咪咪虎”的故事。她编得荒唐无比,但他听得乐不肯返,然后呢?然后呢?他问。以后每个春节他来她家,都要指定讲“咪咪虎”。后来他读小学了,而她初中后去了国外,就再也没碰到过了。偶尔还会想起那双天真眼睛和“然后呢”。她曾经问过老爸,鹿叔叔家的点点呢?爸爸说,挺不错的,读中学了,读大学了。
哟,点点,想不到现在这么大了。安贝脸上突然升起兴奋的表情,她站起来,说,啊,点点!
她伸手拍了一下鹿星儿的脸,说,你怎么这么大了?我哪能想到是你啊,怎么会是你啊?
鹿星儿攥着她的手摇晃,说,是我,你不要生气,是我。
安贝咧了咧嘴,还真的扮出生气的表情了,她说,好啊,你居然瞒着我,你居然瞒了我这么久,是我爸交代的吧?
她的语气里更多的是重逢童年小伙伴的惊喜。于是鹿星儿老实交代:嗯,你别生气,你也别对林总说,今天我告诉你我是谁,是我自己现在突然决定告诉你的。其实平时看见你心烦意乱的时候,也想告诉你……
安贝脸上交错着惊讶、惊喜、纳闷、疑惑、在乎等诸多表情,然后慢慢沉静下来。她心里也有些回过味来:天哪,鹿星儿居然就是点点,连鹿星儿都是老爸派来的,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安贝心里的委屈也涌上来。但她看了一眼鹿星儿,说,好啦,好啦,我不生气了,你以后别瞒我什么了,我对你这么好,你还要瞒我,天呢,你居然是点点,你怎么没想到如果你早点告诉我,我会多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