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要把存在银行里的钱全部领光,是吗?”众生法律事务所办公室主任特德问我。他拿起我放在他桌上的支票,眯眼瞧着。
我抱着双臂,神态严肃。
这幢维多利亚式大楼的二楼发出了沉重的响声。我皱了一下眉头。
特德把目光抬向天花板。
在上面隔壁那间闲置很久的小屋里,一位电话公司女职员正在为我安装新的电话线、传真机和计算机调节器。事务所的刑法专家杰克和我的前任老板汉克刚到楼上去搬动我的睡椅和电脑。一个多月前,和海诺一起在怀德山脉草原上,我就决定要建立自己的事务所。向众生法律事务所租一套办公室,这样,我既可以拒绝当他们新成立的研究部门头头,又可以与这些朋友保持联系。经过几周的谈判,以及办理法律文件、许可证和担保申请等等,我终于要独立支撑起这个麦科恩侦探事务所了。
我看了下表,快到11点了。特德见我心情沉重,就说:“看来你已经有客户了,有人在会客室等你。”他翻看了一下桌上的记事本。“T.J.戈登,他说你认识他。”
这名字我不熟。我疑惑地走过去,向会客室看了一眼,一个穿深蓝色衣服的男人站在窗前,正注视着街道。
我眨眨眼睛,吸了口气,轻轻地说了一声:“休特凯斯(休特凯斯意即“手提箱”)。”
T.J.戈登——特尔福德·尤内斯·戈登,这是他驾驶执照上的名字。但打我认识他起,他的名字就叫休特凯斯。那是15年前的事了。这些年来他没多大改变,身材仍然很瘦,窄窄的肩膀仍然向下垂着,深棕色头发夹杂着一些灰发。他穿着昂贵的西装;不耐烦地看表,那表可能是劳莱士。
我走进会客室,他闻声转过身来,冲我点头,似乎我的外表跟他预料的一样。他笑的时候,使我回想起从前那个友好而其貌不扬的人。从前,他总是拎着一只手提箱东游西荡。那只棕色条纹手提箱里塞满了他正在兜售的东西:大麻,各种题材的论文,苯丙胺,假身分证,偷来的即将举行的考试试卷,空白机票,等等。这只手提箱里塞着他为别人准备的东西,也塞着他莫可名状的梦想。因而他得了个“休特凯斯”的绰号。
我们叫他休特。那时他常常光顾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我们住的破房子。汉克和他妻子安妮·玛丽也住在那里。他会突然出现在门口的台阶上,刚从东海岸或中西部来,我们收留、款待他。作为交换,休特送些小玩艺给我们,同时讲些发生在波斯顿、奥斯汀等校园里的事情。然后,他就拎着他的手提箱,在伯克利校园里转来转去,兜售他的货。一旦要走了,他就不辞而别。
现在,我不知道他的公文包里装的是什么。估计马上就会见分晓的。
“你看起来不错嘛。”他说道。他把一个漂亮的皮革公文包放在咖啡桌上,伸出双臂来拥抱我。
我微微一笑,让他拥抱,不过很快就挣脱开。
他说:“《观察者》报道说,你要开办自己的事务所,真不错。”
“谢谢,”我说,“请坐。”
休特撩起袖口,又看了看表。果真是劳莱士。“24分钟后,我要去市中心见个人。我就直话告诉你,我来是要委托你办个案子。”
“什么案子?”
“我们只好以后再谈了。我等了你几乎有该死的半小时。”
他还是老脾气:不耐烦。我开玩笑说:“你说你有个约会。”
“嗯,忘掉我们的事情,那会使人难堪。”
“我们的事情?”
他警觉地向周围瞥了一眼,似乎担心有人偷听。“你还记得那个诸圣日前夕晚会吗?第二天早上我不声不响地溜走了。几年来我一直感到内疚。但事情只能这样。当时我不想把我们的关系定下来。”
“诸圣日前夕晚会?噢……”现在我记起来了,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我喝了酒,用了毒品,失去了理智,居然让休特爬上了我的床。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为自己做的事感到震惊。幸好他已走了。半年后我坠入情网,和我的男友一起搬走了。从此同休特那段不光彩的插曲就被抛在了脑后。
他焦急地注视着我,希望知道我对那事的态度。
我装着进行了一番认真思考,说:“你不声不响地离开,也许避免了我们许多痛苦。那时我也不想定下来。后来也从没记起这事。”
他点点头,如释重负。“那么,你该答应啰,你能把我作为一个老朋友当委托人吗?”
“休特,那要看案子的情况。”
他又瞥了一眼手表。“以后再谈,好吗?”
“什么时候?”
“下午2点。”他掏出一张名片交给我:“背面是我现在的住址。你一定要准时。”他向门口走去,往两边瞅瞅,又耸了耸肩膀,匆匆走出去。
他的名片上面印着:调停管理公司,T.J.戈登董事。地址为贝弗利山区的威尔夏勃莱瓦特。另一面是他潦草的字迹,写着本地地址,是在南海滩内河码头一幢崭新昂贵的公寓楼里。
这么说,他成了一个合法商人?还是不守法的?
我把休特的名片放入口袋,走上楼去。电话公司的女士仍在安装,新家具还没送到。我外甥米克正趴在地板上装一只电线插口。听到我进去的声音,他回过头,朝我扮了个鬼脸,抱怨说:“电线好像已经用了几个世纪。”
我紧张地看了他一眼:“嗨,电源关掉了吗?小心触电!”
“你把我当傻瓜?”
“差不多吧。”确实,我姐姐夏琳的这个大儿于有时显得呆头呆脑,这是17岁男孩常有的事。他的金发碧眼像他母亲,粗壮结实像他父亲。
米克从太平洋岸边来到旧金山,是因为我正需要有人教我使用电脑。在这方面,我的这个外甥是个天才。可他不服管教,喜欢东闯西闯。姐姐打电话来,要我说服他去考大学。但米克选定了我正在干的职业,当个私人侦探。我说他年纪太轻,他说愿意跟我当学徒;我又告诉他,我没钱付佣金,他说愿意吃住在我家以代替薪水;我坚持说自己喜欢一个人住,他说我不会感觉到他的存在。我宣称他干这一行不行,他噘起了嘴巴。自从我们为此不欢而散以来,他就私下里干。昨天,我在我家客房的床底下发现了几册书,其中两本是:《赃物锁定法》和《逃脱:逃跑的驾驶技巧》。我感到不安,因为米克感兴趣的东西不是法律所允许的。我去把在客房里发现的那两本书拿来。
装好电线插口,米克站了起来,拍掉身上的灰尘。他看到我手中的书,心虚地吓了一跳。
“你还想买些什么书呢?”我一边翻著书页,一边问,“《不劳而获:偷窃、抢劫和诈骗》?还是《如何伪造身分证》?”
“你偷看我的东西?”
“那是你放在我家里的东西。”我把书递给他。
他撅起双唇。“哈,你对我想当私人侦探如此大惊小怪,说不定你已在电话机上装了窃听器呢。”
“我已告诉过你,这是一份艰苦的职业,艰苦得叫你无法想象。”
“对你也许是的,因为你是个守旧的女人。”
守旧的女人!天哪,有好几次米克真使我感觉到自己老了。而他的口气像个大男人。“听着,米克。你可以当一个保安人员,就像我以前在大学时所干的一样,或者坐在小房间里无止境地操作电脑——”
“是吗?你从前就是这样取得你的执照的?”
“那只是因为我获得社会学学士后找不到其他工作,后来很幸运地遇到了一位好上司,他愿意训练和帮助我。”
“爸爸和妈妈把我送到这儿来帮助你,我也很幸运啊。”
“那是两回事,迈克尔。”
“叫我米克。”
“对不起。”。
“为什么是两回事?”
“因为……”我找到了一个解释,“因为你有我所没有的优势和前途。你有富有的父母亲,他们愿意供你上大学。”
米克转动了一下眼珠。“别说了,莎姨妈。”
“姨妈”这一称呼使我真感到老了。“莎伦或莎,”我坚定地说,“把‘姨妈’二字忘了。”
“呃,好吧。”
外边传来了卡车发动机的隆隆声。我向窗口走去,看见是一辆布鲁纳尔家具店的货车。“家具运来了,”我告诉他,“想下去指挥他们吗?”
他向门口走去。“你要知道,”他说,“如果你不让我替你干活,我会自己去找工作的。我是有计划的。”
“什么计划?”
他摇摇头,恶意地对我咧嘴一笑,便在门口消失了。
2
19世纪40年代淘金热期间,旧金山的南海滩被称为幸福谷,这名字一直被沿用到现在。现在,被遗弃的仓库和工厂为奢华的住宅建筑群所代替;破旧的凸式码头也被填没了,造起了一个小艇船坞和一家生意兴隆的高档餐馆。
休特在维斯塔湾的住所是一幢用暗红色砖头砌成的八层楼公寓。这幢楼房有许多对着码头的独立式大阳台,还带着一个健身俱乐部,两个游泳池、两个网球场、一家熟食店、一家杂货店,并设有看守服务和避雨停车场,此外还有24小时值班的门卫。那儿的路基正在拓宽,我只得绕过一条深沟把车子停在房屋后面,然后来到楼房门口。
一个门卫正在值勤,样子十分傲慢。我说找戈登先生,他立即显出阿谀奉承的神态。高速电梯把我送到了最高楼层,休特正不耐烦地等在门口。穿过一个宽大的门厅,他把我推进一个宽敞的大房间。房间的一头是一个大理石壁炉,另一头是一张装有镜子的调酒柜,铺着印度地毯。中间放着一张牌桌和两张折叠椅。沿墙排列着三只钢制的文件柜和一架放有电话机和传真机的工作台。
“陈设很漂亮。”我说。
休特皱了下眉头,耸了耸肩。“本来打算再买些家具,可一直没时间去办。”
“你在这儿住多久了?”
“一年吧?我很忙。”
“看得出来。不过,如果你只是在这儿过夜,那为什么选这个地方呢?”
“嘿,我喜欢干洗的衣服,喜欢有女佣服侍,还有屋顶上的直升飞机停机场。只是……来,过来。”他伸出手臂搂住我的双肩,把我领到了阳台上。“这儿的景色才是真正吸引人的,可以大饱一下眼福。”
这时楼下传来了一阵巨大的隆隆声。那是装卸机在工作,排出难闻的黑色废气。
他对下面的装卸机皱了皱眉头,又示意我回房间里去,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阳台门。
“我们出去喝杯咖啡,然后谈谈。”
当电梯把我们送到楼下大厅时,我问道:“休特,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他摇摇头,怀疑地向四周看了看。走出门厅,他在深沟的边缘走着,充满敌意地看了一眼一位修路的工人。
“你想过死吗?”我赶上他问。
他不作回答,只是向南走。我紧随在他后面。
我们走了很长一段路,经过新造的小艇船坞和凸式码头,来到米兰达餐馆。这是一家码头装卸工人的小餐馆:没有吸引游客的摆设,只有一个吃饭的柜台,后面是一个烧烤架和一只咖啡壶,窗户旁是人造革车厢座。我在休特示意的一个座位上坐下,他问道:“想喝些什么?”
“咖啡吧,不加牛奶。”
“不吃别的了?”
“不了,谢谢,就咖啡吧。”
他耸了下肩头,向柜台走去。厨师是位矮胖、秃顶男人,围着满是污迹的白围裙。他对休特鲁莽而友好地点了点头。休特点了要的东西后,站在那里等着。
通过积满污垢的窗户,我朝外望去。这里可以望见大桥湾、姜味草岛和中国盆地的吊桥。
两分钟后,休特拿回来两大杯咖啡,又回去拿来一个盘子,装有半打小汉堡包。没等我搅冷我的那杯咖啡,他就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三个汉堡包。
我说:“好了,现在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用餐巾纸抹了下嘴。“你知道力挽狂澜的人是什么样的吗?”
“能使处于崩溃边缘的公司转危为安?”
“是的。那就是我。”
他吃着剩下的汉堡包。我默默地回想着我在《幸运》报上曾看到的一篇文章,题目是“拯救者力挽狂澜”,其中几个主要段落把拯救者描写成白色骑士,驾着私人喷汽式飞机和豪华型小轿车,驰骋在战场上。这形象不符合我早先了解的休特,他也没有这方面必不可少的技能。
“你是怎么干上这一行的?”我问。
他摇摇头,这是一种对我疑问的粗鲁拒绝。“只是偶然干上的罢了。”他最后说道。他把餐巾纸卷成球形,扔到盘子上,小心地打了个嗝。“好吧。情况是这样的。比方说,有一家公司,欠了几百万债。债主纷纷逼债;雇员拥在门口闹事;管理部门对董事会大失所望而董事会又对管理部门失去了信心。广大股东又纷纷抛出手中的股票。董事会该怎么办呢?”
我扬了扬眉毛,露出探问的神色。
“他们要作最后的挣扎,寻找一位调停人,一位能挽回残局的人。”他用大拇指指着自己的胸膛,“我。”
我从提包中拿出小型录音机,“可以吗?”我问。
他摇摇头,挥挥手。“我的话不能录在别人的磁带上。一句都不能。”
我耸了耸肩,把录音机收了起来。“继续说吧。”
“像我这样的人不多,也许只有八九个,都是这个国家的头等人物。为了得到我,他们出高价,并交给我用金钱都买不到的特权。他们一致同意由我全权负责。我是个职业杀手,独揽大权。第一步就是要血洗。”
多么有趣的休特!从前他总是声称要拥抱和平和友爱,可现在竟用如此残暴的比喻来描写他的职业。
他接着说:“找一只替罪羊,来折磨他,让所有的人觉得你残忍,让他们惶惶不安。”
“你变了,休特。”
我们四目相对,他的眼神坚定而坦率。“我们不是都变了吗,麦科恩?”他温和地说。
我苦笑着扮了个鬼脸。
“好了,血洗多半已过去了。下一步把你自己的人带来,我有一些职员在洛杉矶办事处,不过他们只是搞行政的。至于我的左右随从,是从全国各地选出的几位能人:一位芝加哥的财政人员,一位达拉斯的经销人员,一位洛杉矶的统计员,一位亚特兰大的管理人员。他们都已到位,都经过考核,并享有特权。”
我好奇地瞅着他,这家伙变化太大了。,
“现在,你该清除无用之辈,作一番调整了。可以和银行和投资者达成协议,使一切都稳定下来。”
我瞅着他,对他感到讨厌。我曾经熟悉的休特虽然缺少社交礼仪,而且总是麻木不仁,但一点也不残暴。
他对我的想法似乎有所察觉。“麦科恩,有时候就是觉得很痛苦也得去完成一件值得一做的事。经过血洗阶段和稳定阶段,接下来便是空想阶段。那才是你可以大搞一番的时候。”
“搞什么呢?”
休特的眼睛开始发亮,苍白的皮肤泛出红晕。我反倒不安起来。从前在某个疯子的脸上,我看到过这种表情。
他说:“搞事业呗。这远远超出当局所需要的改革。你可以改变受你控制的每个人的生活,改变一个民族的方向,你可以彻底改变历史。”
狂徒,我断定。
休特挺直身子,发亮的双眼紧盯着我,说:“我提供给你的机会是让你帮助我改变旧金山的历史。不过,你得先去找到那个要杀死我的家伙。”
不,我想,面前的这人是个疯子。
3
休特期待着,可我的反应让他失望。我问他:“你怎么想到有人要杀你呢?”
“发生过好几起事件。”他朝身后望了望,“好,让卡门把最近一次事件说给你听吧。”
“卡门?”我环顾四周,除了柜台后面那位大秃头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人了。
休特朝他点点头,他便离开柜台,来到我们的车厢座旁,“需要什么,T.J.?”
“把上星期二晚上的事情告诉这位女士。”
卡门犹豫地皱了皱眉头。
“不要紧,她是我的人。”
秃头又迟疑了一下,咬着下嘴唇。“嗯,大概是11点半吧。我打开泛光灯,到外面看看。发现T.J.在水中,像一只半死的海狮扑腾着。他差不多失去了知觉。我跳入水中,把他拖上码头,才发现他后脑勺上有一个裂口。”
我望着休特。“是怎么回事?”
“出事前,我和卡门喝了杯啤酒,大约在11点25分,我便回住所去。我记得身后有脚步声,而且跟得很紧,以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时,这位朋友正在帮我往外挤肚子里的水呢。”
“你见到其他人了吗?”我问卡门。
他摇摇头,神色迷茫。
“在休特……在T.J.离开到你发现他在水中这段时间里,听到什么动静吗?”
“没有。”
“会不会是餐厅里的人跟踪他呢?”
“一小时前就没有顾客了。”
我转向休特。“有没有东西被抢走?比如说,你的钱包?”
“没有。我身上有几百块钱。”
“所以,你认为这事另有原因——”我没把话说完,见他在使眼色,表示不想在卡门面前谈论其他的事情。
“谢谢,卡门,”我说,“如果你还记得其他情况,告诉T.J.好吗?”
他点点头,回到柜台那儿去了。就在这一刹那,我从卡门的眼神中看出他还有其他的事情要说,只是不知道休特让不让他说。
“好吧,”我对休特说,“给我说说整个情况,就从这起事件开始吧。”
“知道金门航运公司吗?”
“轮船公司?奥克兰是他们的基地,不是吗?”
“目前是的。不到一年前,他们给我打电话,向我求援。我现在已把他们稳住了,正进入空想阶段。这是一次清除性的幻想,它将改变这个城市的历史。可有人并不想让我活着来改变历史。”
“为什么呢?”
“……等一会儿。”他站起身,来到投币电话机旁打了个电话,对我作了个手势。“来吧,我让你看看,这样比告诉你更好。”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就对卡门挥挥手,一阵风似地出去了。
一进他住的那栋楼的电梯,我便问:“我们到——”
“顶上。”
“为什么?”
他交叉着双臂,斜靠在电梯的墙壁上,生气地瞥了我一眼。“你问的事情太多了。”
“查问事情是我的工作。”我顶他一句。
“以后有的是时间。”他说。
我们一声不响地来到了屋顶上。上面风很大,很冷。我拉上茄克衫的拉链。休特把手放在眼睛上这光,扫视着天空。
“鸟来了,”他说,“很准时。”
我朝东边望去,一架大型直升飞机正朝我们飞过来。
“我的。”他自豪地拍拍胸,“杰特兰吉3号,我还有一架雷欧杰特35—A型。可我最喜欢的是鸟。飞行员24小时听候召唤——乔希·哈登。好人,他——”
听得到飞机的声音了,隆隆的机声把他以后的话淹没了。
我朝机身望去,看到了E622T的字样。
飞机降落下来,旋翼慢慢转动,驾驶员斜过身子,打开机门。休特示意我先上。我低下头快步走了过去。飞行员有一头红发,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雀斑。他伸出一只手,帮我登上了机舱。我在后座上坐下,系上安全带,戴好话机。这样,我们就可以交谈了。休特爬进来,坐在我身旁。接着,飞机便起飞了。
“喂,”我说,“到哪儿去?”
“问得太多了。”
“休特!”
“还是让我告诉你一些金门航运公司的事吧。”
我无奈地摇摇头。飞机沿着海岸线向南面的中国盆地飞去。
“你听说过太平洋海岸汽船公司吗?”通过话机,休特问道。
“当然。”太平洋海岸汽船公司创办于19世纪70年代,汽船往返于西海岸的波特兰和圣迭戈之间。
“金门航运公司创建于1916年,”他说,“那时,太平洋海岸汽船公司被阿德米勒航运公司并吞了。太平洋海岸汽船公司的一位总裁恨透了阿德米勒航运公司。于是,他出钱,创办了金门航运公司,以示对抗。10年后,这个轮船公司成了第一大货轮海运公司,海籍港在旧金山。”
“休特,这有什么关系——”
“听我详细说,……好吧,我们追溯到70年代中期吧。金门航运公司日趋发展,”他继续道,“赚了好多钱。一次航行就是300万,但钱也在往外流:起重机的租金,巨额电话费,高额薪水,设备遗失。但无人关注这些。”
他停了停,摇摇头。“知道吗?他们把那些运输中的集装箱卸给了伊朗的货物承运人,并在沙漠中消失了。也无人注意到这些,因为公司还处在上升时期。当中东的贸易减少了百分之七十七,出现大滑坡时,他们都大吃一惊。”他格格笑了起来。
“金门航运公司的董事们该做些什么呢?”休特反问道,“他们卖掉五条最好的船,用重金聘用更多的管理人员,解雇了一位具有判断能力的人,然后向奥克兰挺进。不错,他们找到了一位后台老板,哈维·卡梅伦。老哈维于1978年买下了金门航运公司。可不久,老哈维死了。他的继承人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一年后情况糟透了。”
“于是,他们就找了你。”
休特大笑了起来。
“为什么这样高兴?”我问。
“他们派人找我。那个头号傻瓜柯克·卡梅伦过去常向我购买毒品和学期论文,后来又对我很刻薄。知道吗,那些老关系户仍在替我还债,谢丽欧,而且——”
“请你不要用那讨厌的名字叫我。我叫莎伦,说——莎伦。”这家伙居然沿用从前对我的亲昵称呼。
“……我以为你不会介意。可我喜欢听你叫我休特,它使我想起了过去。”
“那我仍然叫你休特,可你不要再叫我谢丽欧。”
他耸耸肩,感到不解。过了一会儿,他说:“好吧,我讲到哪儿了?噢,那些老关系户仍在替我还债,也会替你还的。说吧,你要多少酬金,我决不会有任何异议。”
一个侦探想要知道的事终于来了。我平静地说:“在这之前,我需要知道一切——”
“看下面!到了!”
我朝下一看,我们正盘旋在亨特尔斯波恩特镇海军造船厂废墟上空。自1974年以来,这个500多英亩的基地就被封闭起来。联邦政府一直想让这个城市自己来负责利用这片土地,可是只有80英亩成了附近的贝维商业区,其余的就成了荒地。地下水道被损坏,设施被废弃,大片土地遭受毒气污染,因而清理这片地区,似乎不太可能。
“你看到了什么?”休特问我。
“一座荒镇。”
“那是你看到的。而我看到的却是一座最新型、由多种运输方式联运的、集装箱化的货轮站。这里有凸式码头、卡车和火车终点站,还有维修设施。我看到了旧金山港的复兴和繁荣。这才是我所见的。”
“你想要——”
“我是有这打算。准备卸掉原先一副沉重的负担,彻底改变这个港口。使金门航运公司恢复本来的面貌,即成为一个最大的码头。就在下面这个地方。”
“……可这儿受到了污染。”
“我正在向环境保护局索取一笔巨款,作为清理费用。”
“这儿的一切都不能使用了。”
“我会重新启用的。我已和我的银行家达成一笔交易。”
“旧金山只有有限的资金享用权。你不能——”
“我能。”
“你疯了。”
“昨天,我签订了一份地产年租协议。乔希,降机。”
“休特,为什么降落?我们这样能看到一切——”
“我想让你实地体验一下,这样,你就会明白隧道的必要性了。”
“隧道。”我低声说道。
“啊——哈”
乔希把飞机降了下来。
4
荒镇亨特尔斯波恩特,满目疮痰,丑陋不堪。狂风呼啸,天色灰暗,更为这里增添了荒凉的气氛。
我和休特站在飞机旁的一个土墩上。休特不觉得寒冷,也没注意到周围的空旷和冷落。他充满热情地介绍起来。
他指着远处的烛台公园说:“在南部盆地那一带,由于受污染太严重,铺一条路。”他又指着东北部方向,“那些码头完全可以修复。而恢复那干船坞,”他耸耸肩,“恐怕代价太大,留到最后来处理它。”
“这儿呢?”我指着我们周围的建筑物和停车场,问道。
“卡车停车场和货车站。”他稍稍转过身。“我们将在这儿获得巨大利润。我正打算培训一批人,这会直接影响到亨特尔斯波恩特镇的居民。”
“还有隧道呢?”
“最后谈的才是最好的。”他抓住我的双肩,让我转过身,面对着西面的山区。“看到那些铁轨了吗?”
那是些锈迹斑斑,埋在杂草中的铁轨。
“通过一条隧道,和老南太平洋航线连接起来。通过那条隧道,南下半岛地区,然后折向东,通往芝加哥和其他运输站。”
我沿着铁轨向前望去,想象着他描绘的路线。旧金山处于一个狭长的半岛顶端,位于山脉的后面,这一地理位置给铺设铁轨增添了困难。
“那条隧道呢?”我问。
“它已过时了。我觉得只有加深这条隧道,才能使码头可以利用。我已同南太平洋公司和这个港口城市签订了协议:由我填补资金缺口,负责加深隧道工程。”
“你该出多少?”
“600万吧,多退少补。”
“我的天哪。”
“没什么。这些投资很快就会收回的。”
除了休特凯斯·戈登,谁能提出这种设想?或许是我低估了他?
最后,我说:“我已了解了金门航运公司的历史和你的全盘计划。可是,米兰达事件,你还没有提供给我更多的证据,证明有人想杀你。”
“来吧。”他朝等在那儿的杰特兰吉号走去。“我带你去见迪克·法利。”
“大体情况与戈登先生对你讲过的一样。”迪克法利拘谨地说。我抬头看了看这位奥克兰港杰克·伦敦码头的经理。他这个码头负责接待金门航运公司的货轮。
休特让乔希·哈登把直升飞机停在这个码头,让我戴上安全帽,拉我到第三安全区和法利见面。休特先是自己讲述了事情的经过:有一次,他差点被一把从起重机上掉下来的扳手砸死。“只擦伤了一只肩膀,可足足痛了我好几天”。他汗衫口袋里传出了呼叫机的嘟嘟声,于是他转身去打电话了。
法利和我沿着码头朝安全区办公室走去。
我们在码头边停下,这儿的喧闹声比码头上小得多。
我说:“我想,那事不会像戈登先生所说的那样可怕。”
“戈登先生当时忘了戴安全帽。不过他肩上的伤势不重。”
“足足痛了我好几天。”我回味休特刚才的话,我想我的老朋友也许患了忧郁症。
“这事,你调查过吗?”我问。
“戈登先生提出要全面调查。我们已查明是谁把扳手放在起重机上的,这个人已受到处罚。扳手是由起重机的震动而落下的,起重机驾驶员是我们最信赖的雇员。”
“就你所知,码头上有没有人想害戈登先生?”
“据我所知,没有。”
“会不会有人由于某个原因而想害他?”
“……嗯,像他这样的人容易树敌,很有可能他得罪过某人,可至于是谁……”他耸了耸肩膀。
“你了解他的金门航运公司计划吗?”
“是的,他现在管理着这个公司。”
“那些计划对奥克兰港来说会不会是种威胁呢?”
“这个……”法利一边思考着,一边脱下安全帽夹在胳膊下,“毫无疑问,奥克兰港遇到了麻烦。但和金门航运公司是无关的。”
“对你们的码头有影响吗?”
“我们自然希望他们能留下来。失去一位重要客户总不是件好事。可是,在我们诸多的客户中,他们只是其中的一员,而且戈登先生给我们足够的时间来吸引其他的客户。”
“法利先生,关于扳手,你还有什么能告诉我吗?”
他晃动着身子,费力地眨巴着眼睛。“关于那事,倒没什么可讲的了。至于你那位戈登先生……”
“只管照直说来。”
“我不喜欢说三道四,可是……他这个人很难对付。自以为了不起。听别人说,他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可他经营的手段并不高明。”
这时,我听到休特在叫我了。
我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法利。“打电话继续谈下去,好吗?”
“我已说过,我不想说三道四。”
“我保证,你告诉我的一切不会让第三者知道。”
我们的下一站,是停在奥克兰会议中心大楼屋顶上。把休特和我带到楼下去的电梯是一只老式笼子,到达五楼时,不祥地抖了一下。休特拉住铁栅上的栏杆,推开电梯门,领着我走进一个暗绿色门厅。护墙板和门上斑斑点点,窗于和横档上的厚玻璃,挡住了光线。我感到仿佛回到了40年代。
“金门航运公司在凯泽广场原有三个楼面的办公室。”休特边走边说。
“你让他们从凯泽广场搬到了这儿?”
“使公司突然好转的第一条措施是:大幅度削减开支。第二条措施是:吓退行政人员。让他们到一幢没有地毯、天花板的破旧楼中办公,当然,那些笨蛋提出了异议。可我说,‘这个镇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你们在做赔本生意。’这些家伙认输了。”
休特领着我向一个小房间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向来来往往的人打招呼。我仔细观察这些人的表情,想估计一下他在这些人心目中的地位,结果,有的很热情,有的则很拘谨。
小房间的墙壁上嵌着水晶玻璃。休特指了指里面的陈设,说:“像一位大亨的办公室吗?”
“还不如我以前在沃苏斯工作时楼下的厕所。”
“扭转局势的第三条措施就是:当你在剥夺别人特权的时候,不要给自己任何特权。另外,我大多数工作是在直升飞机或我的公寓中完成的。”他懒散地靠坐在转椅里,然后指着身旁的一张直背椅子:“请坐。”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继续谈呢。”
“这个等会再说。我想先把你介绍给我的几个下属。”
我看看手表,快5点了。
一位高个子剪着短金发的女人出现在门口。休特站起来,让她坐到他的座位上去。她一动不动,不赞成地皱皱眉头。“他们正等着你下去呢。”
“这就去。她是我跟你说过的侦探,莎伦·麦科恩。莎伦,这位是卡罗·拉蒂默尔,我的财务主任。”
我起身和拉蒂默尔握手,心中暗暗高兴,休特所说的那位来自芝加哥的“财务主任”原来是个女的。,
休特侧着身子挤过拉蒂默尔身旁,走了出去,又回头说:“我也通知拉斯到这儿来。你们可以在一起谈谈我。告诉莎伦,和我合作是很可怕的。”
拉蒂默尔摇摇头,笑着对我作了个鬼脸。担任这个职位,她太年轻了。她也许只有28岁,穿一件很短的黑衣服,紧身裤,脚上是绒面平跟鞋。
我问:“告诉我,他有多可怕?”
她在桌沿上坐下,两脚交叉起来,晃动着双腿。“和他合作是一种奇特的经历,T.J.是个有独创性的人,也是个独断专横、为所欲为的人。”
我在休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你们相处多久了?”
“大概五年了吧。我帮他挽救了内华达州的绝望镇。”
“什么镇?”
“里诺和拉斯韦加斯之间的一个荒镇。那时已濒临崩溃,现在是南北干线上的一个繁荣的中转站。”
“赌镇?”我问,同时想到休特是否和犯罪集团搅和在一起。
拉蒂默尔摇摇头。“只有一些人在赌,主要是些游客,还有一些居民。”
“T.J.还挽救了什么?”
“嗯,一家钢铁厂,还有一个大的股份有限公司——真希望我也能参与。一家电影设备公司;科罗拉多州的一家公司……你最好去问他自己。”
“对某个公司或城镇一无所知,却能闯进去,改变它们糟糕的局面,这样的人真是太不寻常了。”
“是的。他是个不知疲倦的人,有惊人的记忆力,悟性很高。”
“难道他的个性……”我迟疑不决,想问得缓和些。
拉蒂默尔笑了,“你是说他处事、言谈不够圆滑?事实上,你会为他力挽狂澜的形象而感到吃惊的。”
“什么形象?”
她用手指在桌面的灰尘上画着什么。“某一类人的形象。他们是一流人物,受过很好的教育,也很刻苦。总的说来,他们不是很……很有吸5!力。在鸡尾酒会上,他们表现得一点也不出色,没有多少朋友。他们希望自己和为他们工作的人能各有所长;他们不能容忍别人的短处,对反应迟钝的人没有耐心。”她停了一会,“坦率地说,他们是很令人讨厌的,可是当问题解决、他们离开时,每个人都很高兴。”
不错,休特已为自己树立了形象。“那么,为什么有人,比如说你,愿意为这种人工作呢?”
“钱,股票购买权。还给了你一个学习观察他的机会。加入到他的行列本身也是一种挑战。一旦加入以后,情况又会有所不同。”
“举个例子?”
“就拿T.J.和我之间来说吧,他可以完全信赖我,我也可以完全信赖他。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是朋友。我们只是工作关系。”她说得很冷静,很有理性。
“你还可谈谈其他的事吗?”
“最重要的是,他很有想象力。他会接受像亨特尔斯波恩特那样的灾区,然后把它设想成旧金山港。起初,他的想法也许显得不可思议,可最后,还真会实现。”
门口一个声音说道:“那是靠他的固执实现的。”
我转脸望去,是一位矮壮、圆脸、有一头黑色乱发的男人。
“啊,拉斯。”拉蒂默尔用欢迎和热情的口气作了一番介绍。拉斯·佐拉是休特手下的管理人,“组织战略家”,会“永远”和休特在一起。
拉斯把直背靠椅转过来,跨坐在上面,双臂放在横杆上,白衬衫袖口链扣上嵌着钻石,闪闪发光,钻石玛瑙戒指在他的右手上也闪着光亮。
我问:“组织战略家是干什么的?具体些。”
“我的职责是检查公司的总体结构,决定应作些什么调整来提高效益。提出建议,帮助他们解决问题,监督进展,不断作出判断。”
“简单地说,”拉蒂默尔说,“拉斯是T.J.的刽子手。”
“谢谢,你的描述富有戏剧性。”他对我笑笑,改变了话题。“这么说来,你就是那位侦探,帮助T.J.查出谁是刺客。”
“拉斯。”拉蒂默尔露出警告的口气。
“怎么,难道要装出不知道她的来意吗?”
“我想,T.J.和麦科恩女士之间的事是不能让第三者知道的。”这时,她的语气明显冷淡了下来。“你进来时,我们正在谈论是什么使T.J.成为一个独特的挽救危局专家……你和他相处那么久了,相信你对此也能说出些什么来。”
拉斯转动了一下眼珠,显然是被她生硬的态度逗乐了。他仔细想了想,然后说道:“T.J.挽救危局的速度快得惊人。干这行的人一生顶多干四五回,可T.J.只从事10年,已干过12回了。”
我问:“这些年你都和他一起干吗?”
“除第一回之外。”
“他是怎么能干得那么快的?”
“超前计划。他进行综合研究,他会毫不怜悯地逼迫每一个人,包括他自己和我们这些手下人……说真的,我从没见他睡过觉。当然,他也有不好的一面,有点性急。一旦他稳定了局势后,便急于开始幻想,一旦幻想变成事实,他就开始考虑下一步。”
“他不能把一切顺利办完?”
“有时候是这样的。启斯东钢铁厂,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那是我们七八年前挽救的一家公司,在宾夕法尼亚州西南部阿巴拉契亚山脉边缘地区。那公司是得救了,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T.J.的脾气容易暴躁,和董事会闹僵,使他们不可能和他继续合作下去。”
“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吗?”
“每回都有一次吧。他总是尽力挽回僵局,可还会再发生,代价够惨的。”
“好吧,”我说,“我们还是回过来谈谈,他是如何对待他的同仁的。你们又为什么都愿意听他召唤。”
拉斯说他同意拉蒂默尔的说法:T.J.干得非常出色,跟他合作机会难得。
我问他们两位,对T.J.是否有不满、忿恨的情绪?他们说没有,回答似乎很真诚。过了一会儿,我说:“是什么使他做得这么出色?”
拉斯显得茫然不解:“他不是哈佛大学毕业的商学硕士吗?”
“他在哈佛大学深造过?”
“他读了本科又读研究生。”
可他漫游全国,哪里有时间?“什么时候?”
拉斯轻声笑了起来:“奇怪,连你这位老朋友居然也不知道。这也不奇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听说过神童吗?T.J.就是一位神童:当大多数孩子在学ABC时,他就开始读成人书了;当孩子们还在艰难地学习乘法运算时,他已经在学高等微积分了。12岁他就读完中学,开始学习大学课程。14岁进入哈佛大学,两年后便获得学位,一年后攻读研究生、”
“以后呢?”
拉斯耸耸肩。“在家。等待长大,我想。据我所知,他第一次干这一行是在14年前。后来,他找我,让我帮助他挽救洛杉矶的艾弗里设备公司。从那以后,我们就一起干了。”
我相信,休特不会让他的合伙人知道,在那些年里,他是个违法的毒品流窜小贩。“现在,我想谈谈T.J.雇我的理由了,拉斯先生,先前你提到过‘刺客’,这是你的说法还是T.J.的说法?”
“我的。我想,他的说法叫‘职业杀手’。”
“拉蒂默尔女士,他对你解释过情况吗?”
她点点头:“同样的说法。”
“对于正在发生的一切,你们各有什么看法呢?”
拉蒂默尔说:“这听起来像是有人要杀死他。要不然,就是T.J.的头脑出了毛病。那样,我们都要遇上麻烦了。”
“多疑症患者?”
“唔,他表现出一些征兆。”
“什么,是职业杀手还是脑子有毛病?”
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
拉斯说:“我认为是脑子有毛病。”
拉蒂默尔点点头。
“就在这儿,”休特说,“可以看出子弹是从什么地方射到柱子上的。”
我们正站在他公寓旁的停车场上,他那辆银色老科维特车就停在我们身旁。在坐直升飞机回来穿过海湾时,他告诉了我另外两件事:一次是当他在金融区一条热闹的街道上拐弯时,一只大手猛地把他推向滚滚车流(希区柯克导演的一部电影的幻觉场面,我当时是这样认为的);还有一次是,两个星期前的一个深夜,当他停车时,有人朝他开了枪。我仔细看了一下他所指的柱子上的裂痕。不错,可以说是被子弹打的,不过也可以说是被汽车撞出来的。
我想,休特是否看多了那种描写停车库枪杀事件的电视或电影。
“值岗人员怎么没听到枪声呢?”我问。
“我开车进来时,他不在附近。而且只是‘噗’的一声,射手用的可能是无声手枪。”
“你报告警察了吗?”
他点点头。
“他们找到子弹了吗?”
“……没有”
“他们采取什么行动?”
“正在调查。”他的声音开始沉闷起来。
“告诉我负责这件案子的警官名字,我想查一下他的身分。”
“我楼上有他的名片。”休特向附近的电梯走去。我叫住了他,说:“我敢向你保证,一个职业杀手是不会这么笨的。他一定是来到这里,迅速出击,然后扬长而去。一会儿用扳手,一会儿想把你推到车轮底下,后来又是用枪、用什么东西打你后脑勺,这种情况是不太可能的。这不是职业杀手惯用的手法。”
“我只相信一个事实,不管是谁要杀死我,他们都有自己的理由,甚至也许就是我身边的某个人。”
我用大拇指抚摸了一下柱子上的裂口,尽量用婉转的口气问下一个问题:“休特,这些年,你工作得很辛苦。拉斯说他从未见到你睡过觉。当然,他一半是在开玩笑。你不用可卡因或者——”
他把背转向我,向电梯走了过去。“我不用可卡因或其他任何毒品,”他不耐烦地说道,“我并不多疑,多疑的人是没有自我意识的,而我意识到自己很痛苦。”他举手按了一下电梯上的按钮,然后把手垂了下来。
他面对着我,双唇扭曲,自嘲地笑道:“你一定认为我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是干什么的吧?那么,你知道我们那次尽情欢乐之后,我为什么要偷偷溜出那个城镇吗?你知道我离开你的真正目的吗?”
我摇摇头。
“我离开你,因为我知道自己是个样子很滑稽的保儒,没有个性,只是运气很好。你是跟我睡过的最漂亮、最可爱、最聪明的女人,我知道你不会再让我有这样的机会了。我也知道,假如我留在那个镇上,我决不会放过你的,那只会使我们两个都很痛苦。我只是不想让我们两个都那么痛苦。”
“休特——”
“不,”他抬起一只手,“请给我点仁慈吧。不,我不需要仁慈——”他低头看着脚下的地面。
“我需要的和想要的,”他接着说道,“是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他抬起头,和我的目光碰到了一块。他脸色苍白,眼睛充满恐惧。
我走上前,握住他的手,冰冷冰冷。
我柔声地说:“明天早晨,我们可以多谈谈。”
5
我回到办公室时,已过7点。米克回家去了。我站在小屋里,看着里面崭新的陈设。回答机上的灯正亮着,传真机的面板上显示出“备用”字样。我来到计算机旁,用手指在键上划过。几年来,我一直想能通晓计算机,能够使用数据库,而以前,这是由我的助手雷·凯莱赫做的。我对她说过,我不会用计算机,连字都打不好,可真正的原因是怕被困在办公室里。现在,为了维持正常营业,我不得不学会使用计算机。
我走进自己的办公室,里面已放好我的新沙发和新椅于。在我办公桌角落的一只花瓶里,插着海诺送给我的玫瑰花。每星期二送一朵长茎玫瑰花——是他的杰作。花色由黄改为橘红。自去年六月,他的失踪事件之后,花的颜色改为一种温和的暗红色。我认为我们已经相互信赖,可是,海诺又一次离我远去。不过,他的明信片来了,电话也来了。简洁的白色明信片上打着美国和其他国家的邮戳,上面写些无足轻重的事情。我把明信片整整齐齐地堆在一旁,把电话的日期和城市的名字都记了下来。
目前,我有了麦科恩侦探事务所的第一个案于,有可能赚钱,但案情很复杂,我需要和海诺谈谈。可我不知道去哪儿找他。
我怨恨地看着那枝红玫瑰花,把它从花瓶中拿出来,用手指拨弄着一叶花瓣,又把它放回去,把绿叶拉拉直。
我迫使自己的思路回到休特的事情上去,决定到楼上去,看看雷是否在家。以前我经常求助于她的洞察力。
雷住在阁楼上。我在挂着摩洛哥式帘子的门框上敲了敲,里面传来让我进去的声音。我把门帘撩向一边,走了进去。雷双腿交叉,盘坐在地板上,穿着一件破旧的方格睡衣,正对着一面化妆小镜子看着自己的脸蛋。她从镜子中看到了我,笑着说:“你好,我正想着你呢。你真该约束一下你的外甥。”
“是吗?”我在床垫和弹簧褥子上坐了下来,“米克在干些什么?”
“他向我问了一大堆业务方面的问题,有些我也答不上来。”
“真是对不起了。月底他就要回家了。”
雷涂好眼影,转身对着我说:“今晚我要和几个女朋友一道出去,到一个酒吧去。”
“雷米迪?”这是众生法律事务所的人经常去的一个小酒店,位于米逊街的斜坡下面。
“不,你也可以一起去吗?这酒不错,实际上是一个俱乐部,在马里纳。我们去……寻找男人。”
“你和威利的关系结束了?”我问。雷和丈夫离婚后,看上了威利·惠兰,一位廉价珠宝商。
“结束了,”她说,口气开始严肃起来,“现在,我就一个人生活,可是很不愉快。你能帮我吗?我是说,你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一个男人。”
“嗯。”我想到了在我办公室里那撒满一地的玫瑰花瓣。
在感情生活上,我与雷十分不同。她随心所欲,胆子也大,而我,却只对着不可约束的情人送来的玫瑰凝神思索。
她注意到了我的沉默,便皱皱眉头。“你来这儿有事?”
“有事和你商量。我有了第一个委托人。”
雷站了起来。“价钱怎样?”
“他要我开价,他很有钱。”
“接受他的委托。”
“我不知该不该接下来。”当她把一套黄褐色衣服从衣架上卸下来时,我对她讲了休特的事。
“真该死!”我最后说道,“这事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发生?我不希望事务所的第一个委托人是一位以前与我接触过的怪人。”
“听上去他已经使你发疯了。”她柔声说,随手整了整脖子上的围巾。
“换了你,该怎么办?”
“在我看来,你有好几个原因不能接受他的案子。第一,你认为,这一切也许是由他的多疑症引起的;第二,你这个事务所还处在初创时期,你没有时间来进行这样复杂的调查;第三,这位休特曾是你的情人。”
“只有一个晚上,而且是在许多年以前,算不上真正的——”
“可他说他很爱你,这就够了。还有,第四,你说他是个怪人。”
我等着,知道雷善于从不同角度来看问题。
“反过来说吧,因为他是个怪人而不接受案子,不能令人信服,实际上你喜欢这类人物。还有,因为他以前是你的情人而不接受案子,也不能令人信服,因为你早把他忘了。如果他现在对你还有感情,这不等于你对他也有感情。至于你没有足够的时间,那是废话,对于感兴趣的事情,而且因为感兴趣而能得到一大笔钱,那是谁都能腾出时间去干的。要我说的话,可能你是不敢接受这个案子。”
“不敢?太可笑了!”
雷继续说道:“休特也许真的很疯狂,很奇特,可你不接受这个案子,你就永远不会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你能熬得住这好奇心吗?”
她又一次战胜了我。
“还有,”她加上一句,“如果真有人想杀死他的话,你可以阻止这事的发生,而且,在旧金山历史上,可以留下小小的一章。”
我嘲讽地笑了起来。
我家的屋子灯光明亮。经过走廊,我关掉了客房和会客室中的吊灯。从起居室里传来阵阵低沉的声音;我站住,听着,听上去像发报机发出的声音。
我连忙走了进去。米克坐在我那张旧牌桌旁,桌上放着一只不知哪来的收音机。他正在摆弄那只收音机,’指示灯一闪一闪,他那么专心,一点都没听到我进来。
我问:“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米克关掉了收音机。“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到家了。这是我的收音机,几年前我自己安装的。我打电话让爸爸邮寄给我,今天下午收到了。”他用手抚摸着收音机,这实际上是台无线电收发两用机。“看,这是监督波段,这是射击呼叫器,这是超高频率、高频率、兆赫。”
“空中交通台也能收听到?”
“对,奥克兰和加利福尼亚都能听到。奥克兰的频率是什么?”
“地面控制是1—20—1—0—9。”
他轻轻地拨动一个开关,转动着一个旋钮。
“……奥克兰地面控制站,这里是1—2—1—3—D,我正朝东,向利弗莫尔开去,字母为A……”
米克说:“下次海诺飞回地面时,你就可以用上它了。听到他和地面控制站联系,并且,他还没来得及打电话叫你,你就到了他的身边。告诉他,你消息灵通,这会使他发狂。”
下次海诺飞回地面……我不想考虑这事。但我不忍心扫他的兴,只对他报以微笑。
我来到厨房,准备我的冰冻主菜。米克跟了过来,挤在我身旁,从冰箱中拿出一听可乐。他说:“我一直在考虑,对地震,我们应该做到有备无患。”
“什么?”
“我想,我们可以把必需品装进一只箱子,把箱子存放在你书房的壁橱里。”
“这个主意不错,可是,万一壁橱倒塌了,我们拿不到这些东西怎么办?”
“不会的。我在为收音机安装天线时,发现壁橱上方有一根大梁支撑着。”
他已在我房子顶上装了一根天线!这个小混蛋。
“我简直不能相信,”他说,“你是怎么从那次8.9级地震中幸存下来的?”
“趴在办公桌底下。”我从冰箱中拿出一袋冰冻牛排。
“这对你身体没有好处,”他望着那包牛排说,“脂肪含量高,还有钠。”
我指着他的可乐,说:“这对你的身体也没有好处。你一到家,你妈就不会给你东西吃了。”我打开包装纸,在塑料小袋上戳了几个洞,然后放进微波炉里。
我转过身去,发现米克垂着双肩,泄气地撒着嘴巴。“怎么啦?”我问。
他耸耸肩,避开我的眼光,用一块海绵擦着本已干净的厨房台面,而且露出好斗的神情。他母亲年轻时也是这样的。
一点不错,他决定不回家了,他让父亲把收音机寄来,谈了“我们的”地震防范措施。对他,我该怎么办呢?
我思考了一下,有了一个主意。让他干些事情,试试他的才干。
我说:“我考虑好了,让你留下来,帮我一段时间,怎么样?不知你父母是否同意?”
刹那间,他脸上闪过兴奋的光彩。我想,他也许会吻我。相反,他擦台面擦得更起劲了。“他们会同意的,”他说,“因为你能说服他们。”
微波炉发出了蜂鸣声。我摸摸小塑料袋,只有一点微温。我已是饥肠辘辘,疲惫不堪。
“微波炉出毛病了,”米克说,“假如可以的话,明天早晨上班之前,我就把它修好。”
6
凌晨工点50分左右,休特打来了电话。
休特的声音很痛苦。“对不起,把你吵醒了,可我需要——”
汽笛的呼啸声使我无法听清他下面的话,我坐起来,紧抓着听筒。“你在哪儿?”
“急救中心医院。急救室里,你能来吗?”
“出了什么事?”
“现在不能说,他们要带我去拍X光片。”
我还没问完,他就把电话挂了。我下了床,飞快地套上牛仔裤和毛线衣。
当我到达医院门口时,停车场上的灯光雪亮。两位护理人员穿着白大褂,斜靠在医院门口的一辆救护车上。我直接朝门内问讯台走去,询问休特的情况。接待员说,戈登先生还在检查室内。我在身边一排椅于的末端坐下等候。
过了一会,一位护士推着休特的轮椅出来了。休特的左手臂裹着石膏,被一根绷带固定在胸前;他苍白的脸上有伤痕,左眼周围是青紫色,下嘴唇上有一个很大的裂口。
“这是怎么回事?”我迎上去问道。
“一言难尽。”他痛苦地做了个鬼脸,又朝护士瞟了一眼。
护士说:“戈登先生和别人吵了一场。他已把情况报告了警察局,现在准备回家。”这位护士推着轮椅向出口处走去。
我立刻出去把车子开到门口,一位男护理员帮我们把休特扶到乘客座位上。
我兜了个圈子,打开车门,坐在方向盘后面。休特倒在了座位上。
“请解释一下,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我问。
他用一只可活动的手按了一下那只肿胀的眼睛,叹一口气。“我和一位银行家吃饭谈事,回到家时约12点半。有个家伙藏在我的公寓里。”
“你这样子就是他弄出来的?”
他点点头。“把我狠揍了一顿,打断了我的胳膊。”
“天哪,楼内的保安人员吃干饭的?”
我愤怒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他抬起一只眼睛,看着我,说:“我也想知道。”
“你看到那人了吗?”
“里面大暗了。我昏过去了,醒来后,打电话叫门卫。是他叫的救护车。”
“你在维斯塔湾不安全,我得把你带到旅馆去。”
“旅馆?”他哈哈大笑起来。“没有合适的地方可让我住的。长期以来,我一直是睡睡袋的。”
“到同事那儿怎么样?朋友那儿呢?”即便那些地方也会有事发生。
“带我到你那儿去吧,谢丽……莎伦。”
“休特,我只有一间小客房,而且,我外甥正和我住在一起。”
“我可以睡沙发、地板。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他话一出口,难堪地掉过头去。
突然,我回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化装舞会。那次由于在舞会上受到朋友们的奚落,我们俩都感到孤独,就呆在了一起,发生了一夜风流。
我惊奇地发现:自己似乎不再为那一夜的行为感到后悔;而且决定接下休特的案子。
休特浑身疼痛、身体虚弱,居然还有兴致赞美我的房子。他的恭维话使我对他添了几份热情。我替他铺好了沙发,为他拿来止痛药。他不肯吃药,要喝咖啡。我为他煮了一壶咖啡。他又问,能否打几个电话。这时候,他的恭维话失去了效力,我告诉他,如果是长途电话,他应该用他的信用卡。
我去睡觉时,休特坐在厨房餐桌旁,一只手机竖在他的石膏手臂旁,他在拨电话号码。他打电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进入我梦中,一直延续到早晨。
我8点醒来时,仍能听到厨房间的讲话声。不过这次是两个男人的声音,可没一个是米克的。我洗了个淋浴,匆匆穿好衣服,跑过去看是什么人。
加热器上放着一壶新煮的咖啡,休特和一位穿黑色职业服的瘦男人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我进去时,那人站了起来。他个子很高,但一脸病态。
休特向我介绍:他的律师,诺厄·罗曼奇克。罗曼奇克朝我全身上下扫视了一遍,然后和我握了握手,轻轻地点点头,薄嘴唇紧闭着。这是个不轻易透露秘密的人。
我去倒一杯咖啡。休特说:“谢丽——”
我转过身,对他瞪了一眼。
“嗯,嗯。莎伦,”他重新说道,“我和他准备乘车到奥克兰港去。你一起去吗?”
“不。如果我要报价的话,我得准备准备。”
休特的脸上发出了亮光,虽然嘴上有裂伤,但他还是努力笑一笑。“谢谢。你不会后悔的。”
“好吧。”我打算到南海滩去,就对休特说:“把你公寓的钥匙给我,再写张条子,让我交给大楼保安人员,说我可以进入你的公寓。”
他拿出一张名片,翻到背面草草写了几个字,然后从身上拿出几把钥匙,递给我。罗曼奇克在一旁满怀兴趣地看着。
“送我出去,好吗?”我说着,放下咖啡杯,然后朝那位律师点头告别。
休特费力地站了起来,跟着我。
“关于我的报酬……”我在客厅的柱式衣架上取下一件外套。
“只管说。”
我报了个价,——是我在众生法律事务所工作时年薪的两倍。
休特连眼睛都没眨一眨。
“还要加上业务费用。”
“当然。”
“假如我在七天之内结束这个案子,还得加上百分之五十的奖金。”
这下,他犹豫不决了。“按工作时间算,还是按日历算?”
“按日历算。对我来说,每天都是工作时间。”
他点点头,我们握了握手。我心里想,让米克起草一份合同。我走下台阶时,休特在后面喊道:“需要什么东西,可以打电话给办公室,他们会通知我的。”
在维斯塔湾那幢公寓楼里值班的,还是原来那个看门人。我问他,能告诉我从半夜到早上8点值班人员的名字和住址吗?他说,他愿意告诉我,但他无权。当然,保安队会乐意帮助我的。
出人意料的是,保安队的头头是休·马奥尼,一位和我曾经一起工作过的女人。她的工作没给我留下好印象。
马奥尼见到我并不显得高兴,也不喜欢有人来调查在她管辖范围内的居民情况。一开始,她拒绝给我另外两个看门人的电话号码和地址,说等他们来值班时,我可以跟他们谈谈。我说,戈登先生是要我在今天早晨和他们谈话的。马奥尼犹豫了一下,才写下了那两人的电话号码和地址。谢过她之后,我到顶楼休特的房间去。
打开房间门,我第一眼看到的暴力迹象是地板上的血迹和地板被擦伤的痕迹。门锁却没有被撬过的痕迹。起居室内,牌桌倒翻在地,文件夹和文件纸撒满地毯。传真机、电话机都丝毫无损,阳台门插牢的插销和关紧的窗户都说明小偷没来过。
我回到通往门厅的拱道,设想当时的情景。袭击者是从餐厅来到起居室的,占据了牌桌倒翻地方的有利位置,等休特走到牌桌边去开落地台灯时,他就从休特背后……
于是我走进餐厅,仔细寻找能证明我推测的证据。但是什么都没找到。
那么,是有人躲过门卫和保安人员,或者是买通门卫和保安人员,用钥匙进来的。
我又一次走过空荡荡的房间,突然,觉得休特没有变,还是像他多年前那样过着“游牧”生活,仍然做着他的美梦……除了分布在几个城市的住处,他没有家。记得他曾经谈起过唯一的一个家人,就是他母亲,而且,也不是特别让他喜欢的话题。
我回到前厅,听见门外有动静,有钥匙在开锁。我躲到墙壁后面。门开了,有人走进来;接着是一个女人的惊叫声。我倚在墙边窥视,只见一位穿灰色制服的年轻姑娘跪在血迹旁,她的手推车停在门外。我走过去,她吃了一惊,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
“别沓泊,”我说,“我是戈登先生的一个朋友。他受伤了。”
她站起来,仍显得有些不安。“我听说发生了什么事。他好吗?”
“断了一只手臂,不太要紧。”
“真可怕。”她咂咂舌头,“他在家吗?”
“现在不在。”
“我来把这些擦掉吧。还有其他东西吗?”
“只有一张桌子给弄翻了,你最好让戈登先生自己来整理这些文件,免得弄乱。”
“我从不碰这些文件。”她朝手推车走去,带回来一只水桶和一把海绵拖把。
“告诉我,”我说,“除了你,还有谁有这房子的钥匙?”
“保安队,大楼维修工。还有服务台的服务员,他帮着送晒干的衣服、包裹和别人送的花。”
“看门人没有钥匙吗?”
“没有,夫人。”
“钥匙离开过大楼吗?”
她低头看了看挂在她皮带上的铁环。“回家时,我们把钥匙交给保安组。”
“服务台的服务员和维修工呢?他们也交出去吗?”
“是的。服务台的服务员……我有时看见他带着钥匙就回家了。”
我谢过她后,下楼来到大厅服务台,那里没有人。门卫告诉我,服务台的锡德·布莱辛早晨打电话来请了病假。
“这是怎么回事?”马奥尼不耐烦地问道,“刚才你要门卫的地址,现在又要锡德的地址,难道你不能等他来上班后再说吗?”
“戈登先生要求——”
“戈登先生算个屁!”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错了,涨红了脸,咬着嘴唇。
“马奥尼,我不会记住你刚才的话,可你得告诉我锡德的地址。”
她僵硬地转过身,来到办公桌旁,翻开卡片档案,查了查,在一张便笺上写了几个字,撕下便笺交给我说:“给你!还有什么要问吗?”
我摇摇头。“目前还没有,不过,马奥尼你应该使自己平易近人些。”
“不是开玩笑吧,他的手臂断了?”米兰达小餐馆的卡门把我的咖啡杯放在柜台上,把满是肌肉的双臂交叉在他的围裙前,紧皱着眉头:“狗杂种!”
小餐馆的一半餐桌旁坐了顾客,争购早餐的码头工人队伍排得长长的。我揽了搅咖啡,喝上一小口,然后把手伸向盛糖的器皿。
我对卡门说:“昨天,我注意到你还想对我说些什么,对吗?”
他转过身,去收拾顾客离去后的桌子。他拿起放在空盘子旁的纸币和硬币,把它们记在账上,然后回到我这儿,样子很苦恼。“麦科恩小姐,我知道你在替T.J.干事。可他对他的手下人多数不很信任。”
“好吧,”我拿出装有身分证的皮夹子,放在柜台上,“啪”地一声把它打开。“T.J.雇佣我找出谁在对他下手。不相信的话,你现在就给他打个电话。”
卡门迟疑了一会儿,就去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然后示意我过去,和他一起坐在临窗的一个车厢式座位上。“事情是这样的,”他说道,“那天晚上,T.J.喝醉了,以前从未见过他这样。”
“你们谈些什么?”
“嗯,起先跟往常一样,他谈到港口。后来他喝醉了,又谈到某位和他有交往的老头,此人靠米逊海湾运送货物为生。再后来他谈论到码头,可那不是真的码头,而是想象中的。他说到一座铁路立交桥和两个人也许是三个人,还谈到了水面上的热闪电。我问他铁路立交桥是否就是他总跟人说起的隧道。他马上清醒过来,眨眨眼睛,看看四周,随即就平静下来,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醒来后,还说了些什么吗?”
卡门闭上眼睛,回想着。“他说,一个人要想忘却某些事情是不容易的,不管你是不是去想它。到这时,你就会知道自己的愚蠢毁坏了什么。”
我摇摇头,想不出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就这些?”
“就这些,随后他就离开了。后来,我把他从水中拖了上来。我想,他准是自己掉下去的,因为他当时喝醉了。他胡乱编造说遭到袭击,是为了面子上好听些。”
7
一座铁路立交桥,两个(或者也许三个)人,水面上的热闪电。我驱车向南,朝帕锡非卡方向驰去,心里想着休特喝醉时说的话。休特努力要忘掉而又忘不掉的某件事,和他目前遇到的麻烦有关联吗?如果有的话,他会告诉我吗?恐怕他不会信赖我。休特是个行踪很诡秘的人。还是先查出昨晚那个袭击者是怎么闯入他房间的吧。查出那个袭击者,案子就有可能马上了结。
从280号高速公路进入帕锡非卡,爬过山顶,然后迎面驶向辽阔的大海。按马奥尼写的地址,我到此地来寻找服务员锡德·布莱辛。
帕锡非卡镇沿海平地是商业区,拥挤的居民街坊则向峡谷深处延伸。
锡德住在一幢破旧的独立小楼里。小楼的墙壁几经修补,前窗贴有胶带,门前台阶上的盆栽植物半死不活的。
我把车停在一辆满是铁锈的货车旁,然后向楼上走去。小楼的木楼梯摇摇晃晃的。我一按门铃,便传来一首熟悉的曲子:“你不能总得到所要的东西。”这话倒一点不错。
没人应声,我又按了一次,然后走下台阶。
隔壁是一幢保管得很好的房于,棕色木板,灰色粉墙,一辆雪弗龙轿车停在私人车道上,车子的后座上有一辆小童车。我沿着水沟朝这房子的门口走去。在混凝土人行道上用绿色油漆写道:“欢迎来我们幸福之家”,这跟锡德家门铃曲子相比,更富有感情色彩。
迎接我的是一位穿运动衫裤的年轻亚洲女人,看上去和她家前面人行道上的文字一样令人愉快。“你是指蓝色小楼里的人吗?”她看过我的工作证、听了我的问话,说道,“对他们,我知道得不多。我只知道他们的两个孩子叫阿里尔和阿里亚顿。他们的父母趁我们不留意时,就把垃圾扔到我们的垃圾桶内,因为付不起收垃圾的钱。”
“可那男的有工作啊?”
“噢,是的。每天早晨穿一身褐紫色制服去上班。和垃圾一样令人讨厌。高兴的是,他们要搬家了。”
“搬家?什么时候?”
“也许已经搬了。有一个经常上这儿来的人,昨天开了辆赖德卡车到这里来,把他们大部分家具都运走了。”她对蓝色小楼瞥了一眼。“不过,他们兴许会再来装最后一车的。”
“那个开卡车的人昨天什么时候来的?”
“中午吧?”
“你有没有问问他,布莱辛一家搬到哪儿去了?”
“我才不在乎呢。我巴不得他们搬走呢。”
我拿出我的名片,写下我的汽车电话号码和家里的电话号码。“假如他们回来,马上打电话给我,好吗?”
“一定。”她接过名片,“你想让我尽量打听到他们的住所吗?今晚,对面一家人家下班回家后,我可以去问问他们。在这条街上,他们是唯一和布莱辛一家有来往的人了。”
“那太谢谢了,我会付——”
她摇摇头。“不用。我喜欢看私人侦探电影。在‘我的孩子们’中,有这样一个人,叫塔德。他原先是个私人侦探,可他从桥上掉下去以后就患了遗忘症……”她“啪”地一声捂住自己的嘴巴,睁大了眼睛,“对不起!我丈夫不喜欢我说这些。”
我微笑道:“可我喜欢。说起塔德,现在正好是中午。我不想让你错过你的节目。”
我开车准备回城,这时车上的电话发出了蜂鸣声。我拿起电话,听到了休特激动的声音:“该死的,谢丽欧,我足足找了你一个小时!”
“我叫莎伦,我开车子出来为你办事。”
休特对我的话置之不理:“我需要你——现在。”
我叹了口气,“你在哪儿?”
“在奥克兰办公室。”
“我45分钟后赶到。”
“不,到维斯塔湾去。我给你的第二把钥匙可以打开通往楼顶的电梯。我会让乔希开‘鸟’来接你。请快些。该死的凶手要置我于死地!”他立刻挂断了电话。
“把那东西关掉,过来,我有话跟你说!”我对乔希·哈登大声喊道。这是维斯塔湾公寓,我们在九层楼楼顶上。
他皱皱眉头,指指自己的耳朵示意听不见。
我俯身走到杰特兰吉号直升飞机旋翼下,又喊了一遍。他点点头,关掉了发动机。旋翼发出的呼呼声渐渐息了下来。
我从旋翼下出来,靠在露天围墙上。乔希走过来,斜靠在我旁边的墙上,双手捂着,点燃了一根香烟。“我们不尽快到办公室去,T.J.会发火的。”他说。
“但我必须问你几个问题。”
他看了我一眼,眯缝双眼,又眨眨眼。“你从他那儿没得到什么名堂吧?”
“没有。你为他开飞机多久了?”
“13年。刚开始,只有我那架修补好的赛斯娜。”他不说下去了,显然以往的一切使他不快。
“他一开始从事‘挽救危局’,你就和他在一起吗?”
“他挽救第一个危局前,我们就相识了。后来,我就回来为……一家公司开飞机。”
“什么公司?”
“事实上那是个毒品农场,在加白维尔附近。”
“他挽救过一个大麻农场?”
“嗯。”
“你是他们的飞行员?”
“是的。农场很大,占了好几个山头。农场主格里在好莱坞赚了一笔钱,全都投资到农场上。大麻的质量很好,几英里外就能闻到香味。我的赛斯娜为运送大麻飞遍了全国各地,赚了好多钱。可是,格里并没有获得什么利润,也没人能查出原因。”
“所以休特……”
“休特,’他摇摇头,“是上帝。长久以来,人们一直是这样称呼他的。休特是我们的一位顾客,他每月来一次,和格里一起吸毒,麻醉自己。一天晚上,格里把自己亏本的事情告诉了休特。休特说:‘好,倘若我能解决的话,你给我什么?’格里这时真的是麻醉了,他说:‘100万美元,现金。’休特对他说:‘一言为定。’两人就此握手敲定。”
“他是怎样解决的呢?”
“惯用的手法,解雇所有人,包括我在内,派兵把我们赶出农场,让格里度一个长假。带来一些正要找工作的人,这些人不会抽大麻。问题很简单:从格里到手下的每一个人都抽大麻,把利润都抽光了。”
“休特得到100万美元了吗?”
“是的。格里分四次付给他,他每次都是把钱放在一只破烂的手提箱中。休特首先把我的赛斯娜赎回来,我已付不起赎金。他就雇我为他开飞机。从那以后,飞机虽归他所有,可仍然由我驾驶。后来,格里把休特介绍给他的一位在洛杉矶的毒品顾客,此人的电影设备公司遇到了麻烦。那人后来又把他介绍到科罗拉多。我们还到过得克萨斯、宾夕法尼亚和内华达。而飞机也换得越来越好了。”
这时,乔希的防风茄克衫里传出一阵短促而尖锐的拷机声。他一边把手伸进口袋,一边做着鬼脸:“瞧,T.J.不耐烦了。”
休特已在办公楼楼顶上等我们。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打着手势,似乎没有他的帮助,乔希就不能把杰特兰吉号降落下来。飞机一着落,他就飞快地跑过来。乔希打开机门,向他伸出一只手。他上了飞机,猛地一下坐在我身旁,喘着气。
乔希回头听候指示。休特一边戴上他的受话机,一边用手指天空。我帮他调整好耳机,然后对着我的送话机说:“交谈之前什么地方都别去。”
“不,”他又指了指天空,“起飞,乔希。”
“休特,你这是在浪费钱——”
“那是我的钱,傻瓜!有的人心情紧张时吃镇定药或喝酒,还有的人则拼命工作或找精神病医生。而我,飞行。”
飞机起飞了,下面的建筑物变小了。“那么,”我说,“出了什么事?”
他把身子在座位上沉得更低些,那只没受伤的手托着耳机。“罗曼奇克和我一起跑了趟斯托克顿港口。我这个律师……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对他没什么印象。只是,看上去他好像有病。”
“他有心脏病,随时都会发作。”休特不快地撒着嘴。“过去他可不是这样的。他曾经是个毒品律师,混得相当成功。”
“你刚才说,你和他到斯托克顿去了?”
“是的。罗曼奇克已准备好了一份合同,只等对方签字,那人将成为我定期的经营人。我想让那人来管理设计公司和承包商,可那家伙撒手不管了。”
“为什么?”
“他说,有人要雇他,出的价比我的高。去他妈的。我知道这里边的名堂。一定是有人收买了他。”
“可你没有证据。”我说。
“不错,可我又遇上这样的巧事。我从斯托克顿回到办公室,设计公司头头来电话说,他们遇到了麻烦,要停止原方案。他建议我另找门户。”
“哦,现在明白了——”
“你还没明白。‘祸不单行’。后来我又接到一个电话,这次是我的一位银行家打来的。他说银行流动资金不足,其实,我已投了好几笔钱。他这样说,是要撒手不管。你能认为这只是一种巧合吗?”
“不。”我说。
“你得让这些家伙开口,查出是谁在跟我作对。”
“我会尽力去办的。但能否让他们开口,就没把握了。他们不会欢迎我。”
休特眯着双眼,右脸颊上的肌肉抽搐起来。“可以用其他方法啊。窃听他们的电话,在他们办公室内装窃听器,你是干什么的?——
令人气愤,麦科恩,我对自己说。“休特,你提出的办法是不合法的,那不是我的作风。我想,我会合法地监视他们的,只是不知会有什么结果。”
“你到底能为我干什么?”他扯着嗓子,激动地说道。
我掉过头去望着窗外,让他平静下来。这时,我才发现我们一直在阿拉梅达岛旁边的海湾上空盘旋。
我转过身,对休特说:“我不想浪费我的时间和浪费你的金钱来进行徒劳的监视。对于昨晚袭击你的人,我已有了几条线索,我会追查下去的,可我还需要了解一些背景材料。”
“哪方面的?”
“你‘挽救危局’的情况,你目前的同事,被你解雇的金门航运公司的人,不想让公司搬出奥克兰的人,不想把公司搬到旧金山去的人。你以前‘挽救危局’时的同事,你得罪过的人,还有你。”
“我?到底为什么——”
“因为有人对你进行了报复,而且像是私人恩怨,你是个中心人物。”
“别提了。”
“休特,我知道你是个注重保密的人——”
“你对我一点都不了解。”
“对你的了解,恐怕比你想象的要多。比方说,我知道你在哈佛大学念过书。”
他先是一惊,随即皱起了眉头。“谁告诉你的?”
“拉斯·佐拉。”
“天哪!”
“我还知道,你是从挽救一个毒品农场开始的。”
他对着乔希后脑勺皱皱眉头。
我问:“那些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并不认为你有必要了解我的生活。”
“可即使在从前,你也没有提过哈佛大学。”
“我不想提到它。”
“为什么呢?”
他叹了口气。“要知道,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孩子,我有粉刺和头皮屑,没有一个朋友,从来没有感到满足的一天。”
“可是——”
“嗯,只能到此为止了。我会谈‘挽救危局’的情况,谈我的同事,其他无可奉告。”
我想问他喝醉后和卡门聊天的事情——铁路立交桥,两个或三个人,水面上的热闪电——可还没到时候。因而我说:“在你周围,有值得信赖的人吗?”
他爽快的回答使我吃了一惊。“多蒂·科利尔,我洛杉矶办公室的一位助手,很有经营管理能力。”
“她那儿有关于你同事和‘挽救危局’的档案吗?”
“有。”
“把这些传真给我——越多越好。”
“多蒂会尽力去办的。”
“很好。现在,可以叫乔希在维斯塔湾降落吗?我想追踪我说过的那些线索。”
“今晚,我得有个呆的地方——”
“不。”
“你自己说过,我住在公寓里不安全。有人会在那儿对我报复,也会在旅馆里对我报复。”
也会在我家里对你报复,我想道。我关心休特甚至超过关心自己。“我会给你找个地方,没有人会想到去那儿找你。”说这话时,便想到了一条妙计。我转过脸,对着窗户,不让他看见我诡秘的笑容。“把你需要的东西收拾好,今晚到我办公室见我。”
我想到的躲藏之处就是众生法律事务所杰克原先住的单元。因一年前我和杰克合作的那个案子,他受了刺激(故事见同辑系列小说《鸽房女尸案》)。他不久前搬走了,在外面借了套公寓。我想,在那张高低不平的旧沙发上打发一夜之后,休特是不肯再往下去的。
这个下午其余的时间,我就用来追踪维斯塔湾公寓的门卫。值半夜到第二天早上8点那班的门卫不想跟我交谈。我给他10美元之后,他所告诉我的也就是他听到了休特的喊叫声,并叫了救护车。那位跟他换班的、从下午4点到半夜值班的门卫不在他自己家里。最后,我在欧维思街的一个酒吧里找到他。经过一番口舌后,我才得知,前天晚上,他没有让外人进入大楼,也没有看到陌生人把电梯开到顶楼房间。
5点稍过,我回到办公室。这时,米克已回来,正坐在他的桌子旁。传真机发出嗡嗡的声响,吐出一大卷纸头来。
米克一边把这些纸扯断、抚平,一边抬头问:“跟我妈妈谈过了吗?”
“谈过了。我需要你在这儿呆多久,你就呆多久。”
“太棒啦!”他狂喜地举起了拳头。
“那是——”我指着传真机,“多蒂·科利尔从洛杉矶发来的吗?”
“是的。这也是。”他拍拍桌子上的一叠纸。“已用完两卷纸了。”
“很好,你给我记在委托人的账上。”我拿起那叠纸,看了看最上面的一张。
“还有几桩事情呢。一位女士从帕锡非卡打电话来,”他查了查写在便笺上的字,继续说道:“她说又看到那个开卡车的人,她就向他打听了锡德家的事。那人说他也不知道锡德一家人的去向,他只是买下了那家的家具,锡德拿了钱后就离开了那个地方。这重要吗?”
“嗯。”也许有人出钱收买了维斯塔湾的这个服务员,让他交出大楼和休特房间的钥匙。目前是无法找到锡德和他的家人了。除非……我思索着,看着米克垂着的脑袋。
他又说:“一位叫克劳迪亚·詹姆斯的女士从达他贝斯寄来一些工作申请表,她需要表上那些人的资料。”他伸手给我一个马尼拉纸信封。
我接过信封,撕开封口。克劳迪亚·詹姆斯曾掌管过我以前的电话服务站,现在操起了计算机业务,并有了自己的公司。上星期我把麦科恩侦探事务所正式开张的通知寄给了她。
“好,我们行动吧。”我把申请表交给了米克。
他眨巴着眼睛。“交给……我吗?”
“不错。”我把一张直背椅子拉到办公桌旁。“我会告诉你怎么处理这些表格。明天早晨,你就一个人干了。”
“我一个人干?”他说。
“从此以后,让你担任追踪工作,怎么样?”
“谢丽欧在吗?”
“什么事?”我有些光火,他怎么还是叫我这名字!休特站在我办公室门口,他痛苦的询问使我宽恕了他,把冒火的眼睛移回到面前的材料上。
“我的毛巾可以挂在那儿吗?”他说的毛巾是指特德借给他的那条。“那儿。”是指众生法律事务所二楼的公共浴室。
“可以,休特。”我简短有力地说道,又继续看着桌上的材料。他还是站在门口,我可以听到他的喘气声。“还有别的事吗?”
“我要打个私人电话。”
“到我外甥办公室去打吧。”我朝门口挥挥手。
我继续阅读那些材料。
隔壁传来他低沉单调的说话声。我双手捂住耳朵。突然,他不出声了。我伸手看看手表,10点半。再有一页,我就可把这一叠看完了。我已把另一叠扎起来,准备带回家在炉火前阅读。
8
冰冷的手指,沉重的脑袋,麻木的四肢,还有咖啡的味道。我睁开双眼,只见一只手把一只杯子放到了桌子上。是米克的手。他说:“8点都过了。”
我挣扎着坐起来,只觉得恍恍惚惚,一叠材料从沙发上滑落到地毯上,我竟然在起居室里睡着了。一定是米克给我盖了这条中看不中用的旧被子,那是我妹妹帕西缝制的。
米克把材料捡起来,整理好。我掀开被子,双脚踩在地板上,伸手拿起那只咖啡杯。一口气喝光后,我问:“我什么时候睡着的?”
“不知道。半夜我去睡觉时,你还在看材料。五点钟,我起来小便,看见你睡得很香,就给你盖了被子。”
“谢谢。”我手捂着杯子取暖,同时望着窗外。灰黄色的光线表明又是一个迷雾天。
米克穿上他那件廉价的茄克衫。“上班去了?”我问。
他点点头。“我要去办达他贝斯的事情,还要追寻锡德的下落。”
“很好。如果你碰到什么问题,又找不到我的话,可以问雷。”
“好的,莎姨……莎伦。”他吻了我一下,便喜气洋洋、蹦蹦跳跳地向门厅走去。我17岁的时候,对一个微小的任务也是这样满怀热情。
我洗好淋浴,走出浴室,看到了休特发来的传真:“为定期经营人一事。今天我要动身去长海滩,谢丽欧,我喜欢众生法律事务所,它使我想起了过去。”
真可怕,我生气地想道,他想住在那儿缠着我,不管对他的案子调查多长时间。
我来到厨房,倒了杯咖啡,看到桌子上有一叠邮件。昨天送来的:电话费账单,梅西商场削价海报,给两只猫打免疫针的提示单。还有一封海诺的明信片。
上面只有几个字:“你生日那天在泽尔达吃饭、跳舞,好吗?”我翻过明信片,查看邮戳。苏黎世。天哪!他到欧洲了。
在泽尔达庆祝我的生日。9月28日是我的生日,他也许会提前一天到达海湾地区,并且希望我去奥克兰机场接他,那儿停着他的西达布里亚,然后随他飞往莫诺他的牧场。泽尔达是我们第一次幽会的乡村旅馆(故事见同辑系列小说《图发湖的秘密》)。
我穿好衣服,坐下来,看完了从昨天晚上开始在炉火前看的所有材料,还做了笔记。我思考了一刽[,把笔记重新看过一遍,又打了几个电话。最后,我出发到市中心去,去找休特的一个主要资金赞助人查尔斯·洛夫斯特。
晚上6点,休特还没从长海滩回来。我给他办公室打电话,得知杰特兰吉号约五十分钟前就起飞了,由于天气不好,被耽搁在海岸中部。这样也好,我能有更多的时间来准备要跟他谈的话。
众生法律事务所办公室窗外的雾越来越浓,几乎像下雨一般。
我把收集到的资料录音带重新整理一遍,使事实更明确,更有逻辑性。
今天去见的查尔斯·洛夫斯特是个拥有亿万家产的商业资本家,也是房地产开发商。他曾两次支持休特“挽救危局”。他说:“亨特尔斯波恩特基地的问题太多、障碍太多,只能让联邦政府和市政府去处理。T.J.是唯一愿意使那块土地重新作为海事使用的人。坦率地说,政府应该为他的设想颁给他一枚奖章。”
达纳·威尔逊,——休特在这个城市的港口委员会联系人说:“休特的这些计划与当代港口的混合使用计划相符合。亨特尔斯波恩特的这个问题得到解决,市政府和联邦政府应该对他很感激……反对者吗?我想,他是有许多反对者,可与这计划无关。老实说吧,我是个好管闲事的女人,假如有人要阻挡他,我会把这人找出来的。”
詹姆斯·刘易斯,——奥克兰港口委员会委员说:“不必隐瞒,我们的港口遇到了麻烦。可谁也不想看着金门航运公司从此垮掉。戈登的亨特尔斯波恩特计划一旦成功,就意味着整个海湾地区有更大的经济发展。如果能把西部海岸港口的生意吸引到这边来,我们的生意一定会多得来不及做。”
诺厄·罗曼奇克,——休特的律师说:“我不认为T.J.最近遇到的事和金门航运公司或其他港口有关联。对他下手的人知道T.J.的个人习惯:晚上在哪儿喝酒,怎样回到他的住所去。你只要仔细观察T.J.的同事,就可以找出那个人来。”
拉斯·佐拉,——休特的主要策划管理专家说:“罗曼奇克说得很对,正在发生的一切和目前这个挽救的危局毫无关系,也许和他所有的生意都没关系……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可这一切,不管是谁干的,都得花去许多精力。就像你说过的那样,好像是为了个人问题。一种积压很久的私怨。你可以调查一下他的过去,他的个人生活,会找到线索的。”
卡罗·拉蒂默尔,——休特的财务主任说:“我觉得,罗曼奇克和拉斯对你所说的都有道理。不过,要想从T.J.口中得到什么情况,困难很大,他会把他的隐私带到坟墓中去的,我们中间要是有谁触及他的隐私,谁就一定不会有好日子过。”
还有许多录音,可这些是最有说服力的。我关掉录音机。拉蒂默尔的“带到坟墓中去”这句话,使我不寒而栗。
20点差7分,休特回来了,我能听出是他的脚步声。“到厨房来。”我大声喊道。
几秒钟后,他出现在门口,脸色憔悴,双肩下垂。
“这一天可真长啊。”他走到桌子旁,一下子倒在我旁边的一张椅子里。
我倒上一杯啤酒递给他,问道:“长海滩情况怎么样?”
“难哪。我选中的第二个家伙又跟我吹了。”他呷一口啤酒,把杯子放在桌子上。“他一定也被买通了。”他往后靠在椅子上,用拇指和食指按摩着太阳穴。
“休特,我今天和许多人进行了交谈。对于正在发生的一切,他们似乎有一种默契。”根据录音中的内容,我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我必须把资料仔仔细细地看一遍。跟你谈谈你的私人生活。”
他摇摇头。
“休特,为了阻止那个人进一步袭击你,难道不值得一谈吗?”
他站起来,绕过桌子,来到窗边,背对着我,凝视着窗外迷雾中的城市夜景。他说:“我不能谈个人私事,除非……”
我等待着。
他转过身,双眼竟充满了热情。他向我走过来,抚摸着我的脸颊。可没有激起我丝毫感情,我觉得就像是秋天的树叶拂过我的双颊。他似乎感觉到了,皱着眉头,收回了手。
“走吧。”他点点头,终于作出了决定。
“上哪儿?”
“我要见一个人。”
“谁?”
“准备一只包——装上周末穿的衣服。最好带上防雨和防冷的东西。”
“上哪儿?”
“问得太多了,不要刨根问底。”他粗暴地说。
9
当飞机在海面上空沿着海岸线飞行时,夜幕降临了,我对内地看了最后一眼。很快,只剩下一片黑暗。
不久,雨点开始拍打着机窗。耳机中传来了乔希的声音:“看来,要遇上我们在南方碰到的天气了。我准备把飞机升得高一点。”
休特不回答。
在更高的高度,气流并不平稳,飞机遇上一股逆流,震动了一下。“对不起。”乔希说。远方,灯火在闪烁着。
“这鬼天气!”休特说,“现在是八月,我的上帝啊。”
以前,我遇上过比这更糟的飞行,可那是商业飞机或者和我了解、信赖的海诺在一起。而此时,我开始紧张起来,双手抓住座椅的扶手。
又是一阵震动。乔希把飞机升得更高了。风猛吹着飞机,把我们吹向大海,雨水霹霹啪啪地敲打在机窗上。
“头儿,我想,我们最好绕过那个小海湾,在马林县的小河机场上停下来。风雨中,屋顶停机场就像悬崖一样,很危险。”
“好吧,让地面控制站问一下埃尔克的那位出租汽车驾驶员,看他能否过来接我们。”
“知道了。”
休特重新面对机窗。在以后的紧张飞行中,只有一次,他打破了沉默。他说:“到了,布特雷格海湾就在我们脚下。”
几分钟后,飞机在小河机场降落下来。狂风夹带着猛烈的雨点,——走出飞机时,乔希扶住我,以兔被风刮倒。休特也抓住我的一只手臂——与其说他帮我,还不如说我成了他的支撑物——我们朝机场办公楼跑去。在屋檐下,我们像狗一样抖掉身上的雨水,跺着冰冷的双脚。因为背着几个包,乔希晚赶到一会儿,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在头上。他说:“发动机的声音不太正常,我就在阿尔波恩的朋友处住一夜,明天一早要把飞机检查一下。”
“随你的便。”休特耸耸肩。
一辆棕色小轿车开进了停车场,车顶上亮着一盏灯,映出“黄色出租汽车公司”的字样。我们朝车子跑去,乔希背着包,跟在后面。驾驶员是个中年男人,穿着带风帽的军用雨衣,很热情。休特和乔希跟他很熟,打过招呼后,车子向南驶去,在阿尔波恩村庄下面的海岸线公路最低处,车子停了下来。乔希下了车。车子继续朝前开。休特开始不成调子地哼起曲子,分开右手指,用力按着大腿。
我想,这是紧张的表现,而这紧张一定和他带我去见面的那个人有关。
然而,我没有刨根问底。
大约过了十分钟,车子拐弯,离开了海岸公路。车灯照到一排高高的栅栏上。休特钻出车子,冒雨向大门旁的木岗亭跑去,掏出一把钥匙。只听“呀”地一声,大门被打开了。那位驾驶员把车子开进去。
过了栅栏,便是一片柏树林。车子沿着林间车道爬上一个陡坡。坡顶上可以看见一片岩石,向着海面延伸到悬崖边。下了坡,车子在旷野上行驶,狂风拍打着车身。坐在我身旁的休特向前倾着身于,眼睛盯着一座在雨帘中隐现的房子。
我也倾向前。只见两排长长的、用卵石和木头砌成的矮房子,一条有尖顶、像暖房一般的玻璃走廊把它们连接起来。透过窗帘,两排房子中射出昏暗的灯光。车子在玻璃走廊前停下,车前灯的光线透过那玻璃,照到里面的棕榈树、丝兰花和藤蔓植物上。在花木斑驳陆离的阴影中有一个身影在移动。
休特长叹一声,消除了紧张。“这是月光屋。”他轻快地告诉我说。
我朝他转过身去想提问题,可他早已推开车门钻了出去。我寻找小背包和公文包,把毛皮风雪大衣的挡风帽戴在头上。他付了车钱,然后用那只未受伤的手提走了一只包。我拎着另一只包钻出车子,和他一起朝房子跑去。
门开了,我打着滑进了门,把包丢在滑溜溜的地面上。一只有力、修长的手扶住了我。我看到了一张女人的脸。
休特说:“谢丽欧,这是我妻子安娜。”
安娜·戈登,身材比我修长,黑色的长发直垂腰际,表情同她丈夫一样严峻。她对我说:“我想,他没有说起我们长得很像吧?”
“没有。”我打量着她,发现她居然有些同我相像,只是比我更具有印第安人的特征。
“男人总是喜欢让人吃惊的。”她更严峻地看了休特几眼,然后带我们来到一间长屋子里。这儿有厨房、用餐处和起居室,还有一个壁炉,一排朝西的玻璃窗。
休特脱下雨衣,把它搭在肩膀上,哼哼地笑着。我转过身,瞥了他一眼。
我感到纳闷。他竟然和一位极像我的女人结了婚。我想起了他在决定带我到这儿来之前的那种表情。我本以为他至今还是个单身汉。
安娜帮我脱下毛皮风雪大衣,然后把它和包一起放在休特那只未受伤的手臂上。“起点作用。”她告诉他。她又领着我来到围着壁炉的一张沙发旁。“把靴子脱下来,让脚烤烤火,我去准备吃的。”
我坐下来,伸出双手,放在温暖的火焰上方。雨点打在屋顶上也拍打着我身后的玻璃窗。这屋子是用珍贵的木头、铜和土褐色的瓦片砌成的,像这样的夜晚不会让人感到寒冷。厨房门开着,我看到休特用那只未受伤的手臂抱住安娜,安娜转过身子和他亲吻起来,并用手温柔地抚摸他那只受伤手臂上的石膏。她比他高几英寸,他的头正好在她脖子的弯曲部位。我发现,他脸上的皱纹消失了,闭着双眼,嘴角露着微笑。
我极有分寸地转过头,对着壁炉。
过了一会,安娜走了过来,把一只装有玻璃杯、盘子和食物的大盘放在壁炉台上。“随便吃一点,希望你不会介意。”她说。他们在我两旁坐了下来。
我一看,盘中是我这个低档美食家梦寐以求的食物:蛋卷、小比萨饼、墨西哥煎玉米卷、锅贴、鸡翅膀、白城堡汉堡包、油炸土豆条、奶油沙司和油炸猪皮。“真丰盛!”我说。
安娜对着休特露出微笑。我猜,他们一定打过赌,看我喜欢哪一种菜肴。她对休特说:“要喝酒吗?”
“噢,好的。卡百内葡萄酒是斯泼滋沃德1985年酿造的,清爽,味浓。夏敦埃酒是1993年桑福德的桶装酒,味辛辣而不纯。”
安娜对我说:“他经常读有关酒的杂志,都印在脑子里了。”
令我吃惊的是,休特咧开嘴巴大笑了起来。“她对我过奖了。”
我选择了凯伯酒。为了给休特一些面子,我也尝了些鱼子酱和布里干酪。
我对休特说:“你早该告诉我,你已结婚了。”
他耸耸肩,不停地吃斯提耳顿干酪。
我对安娜说:“奇怪,我俩倒很相似。”
“几年前我就知道了。他第一次盯上我,就把你的情况告诉了我。我原先很生气,想想看,你被人家看中,并不是因为你自己本人,而是因为长得像另一个人。”
“是什么改变了你的想法?”
她看了他一眼,眼角露出高兴的神情。“有一次,为了一件事他大发脾气,痛苦地对我大喊大叫。我突然感到这家伙是真心爱我的。”
休特沾沾自喜地笑着,喝了一口酒。
我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带我到这儿来,他是要让安娜来告诉我关于他的事情。
她拍掉手上的猪皮碎片,拿起自己的酒杯。“先告诉你,休特和我的事,先从我自己说起。”
我叉起一个锅贴。
“我是卡希帕莫人,”她开始说道,“在印第安人的居留地上长大,就在这附近的山上,里奇路旁。你知道这地方吗?”
我摇摇头。
“好多人都不知道。地方不大,现在大概还有12户人家。那儿有一所学校,三四只电话机,一块墓地。属门多西诺县管辖范围。我父母……许多年前他们就离开了我……”
休特插话说:“我在加白维尔毒品农场里遇见了安娜,当时和她在一起的那个家伙就是……”他看了眼安娜,然后摇摇头。“嗯,这无关紧要。我开始挽救那个农场时,就开除了那家伙,并对他说安娜不想和他一起离开。这是个谎言。不过安娜留下来了,她没有别的地方好去,而且吸毒成瘾。不久,她失踪了。我花了几乎一年的时间找她,最后在一家戒毒康复院中找到了她。”
“我不想跟一个从毒品农场获利的人有任何联系,”安娜说,“可他不肯放过我,在拿到农场主格里付的第一笔现金时,他提出了我不得不照办的要求。”
我疑惑地看着休特。
“我向她求婚。我告诉她,她可得到50万,随她怎么花。”
安娜说:“我们结了婚。他把他一半的钱存入我的账户。开始我对他很冷淡。可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我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家伙。那时,我考上了大学。休特回去完成挽救农场的大业,我去了圣何塞。他在洛杉矶挽救电影设备公司时,我正在攻读心理学学位。他在挽救科罗拉多时,我已爱上了他。可我还是回到了印第安人居留地。”
“为什么呢?”我问。
“为了能长久地看到我的朋友们,尤其是关心我的年轻朋友们。我知道那居留地不是他们的久留之地,可他们不像我已在外界有了根基。于是,我就在海岸边东找西寻,发现了这座房子和其他别墅。印第安人居留地的人们可以随时到这儿来,想呆多久就呆多久。我帮助他们提高生存的能力。”
休特说:“我妻子是个乐施好善的女人,用我的钱。”
安娜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一直没能认清这家伙的真面目,尽管每晚我们通过电话谈上好几个小时。”
原来他每天半夜打电话,是给他妻子的。
我想,也许他们想单独呆在一起。“明天有什么安排?”我问。
休特说:“把多蒂·科利尔给你的背景材料看一遍,你也可以问些其他问题。”
“好吧。我想休息了。”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睡哪儿?”
“月光小别墅。”休特也站了起来,“我来领她到那儿去,安娜,你就别出去了,外面下雨。”
月光别墅坐落在这个海湾南端悬崖上,隐没在柏树林中,里面有两间卧室,一间浴室,还有一间小厨房。休特领我走进卧室,点燃壁炉里的短柴,然后拘泥地离开了。安娜不在,他和我单独在一起,显得很不自在。
我累极了,脱去衣服,钻进褐紫色条子床单和鹅绒被中间,关掉灯,看着炉火。雨水击打着屋顶,风在烟囱周围旋转,暴风雨声时而夹杂着海潮声。
10
“好,都排除掉,只剩两个人了。”我查了下笔记。“拉斯·佐拉,你们相识很久。请回想一下你在洛杉矶挽救电影设备公司时的情况。”
休特闭上双眼,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鼻梁。“我已说过,他那令人愉快的外表下隐藏着残忍。我们都叫他刽子手。可我想不出任何理由……”
我点点头。“下一个是诺厄·罗曼奇克,也是一位相识很久的朋友。从刚到加白维尔时说起。他原先是毒品律师。你说你不能控制他。”
“我不知他头脑中在想些什么,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对我有什么阴谋。”
“可他们两个跟这些材料中所显示的有联系。”
“只是一部分有关。况巨,他们主动提醒你要查清这个案子,必须利用这些材料。为什么每个——”
“他们这么做是为了掩护自己。主动提供信息的人不等于不是罪犯。”
休特耸耸肩。
我把笔记本扔在我俩中间的矮椅上,转身对着玻璃窗。快下午3点了。从早晨8点半,我们就开始查看有关休特的组织和他挽救危局的资料。我喝了许多咖啡,他把阿斯匹林药丸当点心吃。
风暴刮了整整一夜后在海上消失了。接着又下了一整天的雨。明亮的光线使远方柏树林的枝叶和悬崖的岩缝分外清晰,波浪看上去也有了锋刃。安娜在悬崖边行走,穿一件带风帽的深红色斗篷。一阵风吹来,把帽子从她头上吹落下来,长长的黑发在她身后随风飘扬。休特屏住呼吸,双眼注视着妻子,露出赞赏的神情。
我说:“你不在时,她一定很寂寞。”
“我相信她的生活中没有一分钟是寂寞的。”随后,他指着桌上的材料说:“你看,莎伦,我们这是干什么?怀疑两个跟我交往很久的同事?据我所知,他俩都不会潜入我的车库或公寓。”
“他们都有钱,可以雇人向你开枪或揍你一顿。”
“这不能依赖估计。”
“那么启斯东钢铁公司和内华达的绝望镇呢?我在想,我应该到宾夕法尼亚州和内华达州去走一趟,看看那里有什么线索。”
“你觉得有必要就去好了。”
“现在谈谈你的私人生活。”
他闭紧了嘴巴。
“你说过,我可以问其他问题。”
“可不是现在。我们为什么不歇一会呢?你可以和安娜一起出去散散步。她会向你介绍这儿的海湾……”
我把桌子上的材料整理好,走出月光屋朝走廊走去。安娜正好进来,脸颊被风吹得鲜红。
她领我穿过玻璃走廊靠海一面的一扇门,走过一排台阶。安娜用一把钥匙打开门,让我下了台阶,走了一半的路,前面出现一块平地,台阶又折了回来。我们停住脚步,她指给我看下面的沙滩。
“像一只伸出水面的手,紧紧抓住陆地,”她说,“像一个正在下沉的人,知道不能松手。”
“你经常有这样的想象吗?”
“我觉得自己不是个天生愉快的女人。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过的。”
“休特说你从未有过寂寞的时刻。”
“是吗,他知道什么?不错,这里经常有客人来,可他们是门生,我是导师。”
“他不让你跟着他吗?”
“说不上来。”她转身继续朝下面走去。下完台阶,穿过松软的沙地,我们朝海潮线走去。她又说:“分离已成为我们的生活模式……”
她的眼神变得悲伤起来,转而又一笑。“哼,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当你有了钱、有了飞机,距离便不再是障碍了。”
“我注意到你有一个安全门,但没有报警系统。防护栅栏也围得马虎。你一个人住在这所孤零零的屋子里,难道不感到害怕吗?”
“当然害怕。我想过装报警系统,可这东西经常会失灵。我还想养条警犬,但这动物身上有股臭味。不过,我是个好枪手。我还是孩子时,在居留地常跟大人外出打猎。在我的小手提包里放了两把手枪,一把是马格纳姆,另一把是贝利他九毫米,它们是我的保护神。”
我问:“对入侵者,你会使用你的手枪吗?”
她迟疑不决,变得严峻起来,有意改变话题,说道:“我们朝南走吧,我带你去看一个酿酒者的山洞。”
我们面前崖岩一直延伸到海里,然后变成一堆杂乱的碎石,形成一个天然的突堤。我停住脚步,看着沙岩顶上,有一种渐渐清晰的感觉:有人在监视我们。我双眼扫过悬崖,可没见着一个人影。
“这边。”安娜喊道。
我耸耸肩,扔掉刚才的感觉,跟着她绕过一片附有甲壳动物的石头,来到崖壁上的一个A型洞口前。“我们走私犯的山洞。”她说道。
我朝洞里走去,伸手摸着长有青苔的石墙,然后在一块岩石上坐下,安娜走过来,站在我身旁。
我说:“从休特的组织里,他和我只能确定两个人:诺厄·罗曼奇克和拉斯·佐拉。你认识他们吗?”
“不是很熟悉。”
“有两次挽救危局也许有问题,一次是启斯东钢铁公司,还有一次是内华达的绝望镇。”
她慢慢点了点头。
“这些我都有资料,”我继续说道,“我要你告诉我休特在那段时期的情形。你们每晚都通电话,也许知道些什么——”
“不幸的是,我并不知道。”
“为什么?”
她离开我坐着的那块岩石,开始在洞内踱步。“休特到宾夕法尼亚州时,我和他相处得并不融洽,因此,我们同意分开一段时间,直到他挽救好内华达州,我们才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重新生活到一块。”
“总共分开多长时间?”
“差不多四年吧。”
“这整个时期,你们没有一点联络?”
“几乎没有。”
“难道你没有问起过他那些年发生的事吗?”
她摇摇头。“我们决心从头开始。那就是说,不能再谈我们分开那些年中所发生的一切。我至今还这样认为,假如不是因为我们婚姻破裂,启斯东将会更成功。还有我……假如我的婚姻安全可靠的话,我会有另一种生活姿态。”
我真想进一步追问,可那些事不属我的职责范围。我说:“你知道休特吸毒吗?”
“在家里,他几乎连酒都不大喝,昨晚你看到了。你为什么问这问题?”
“许多人说他患了多疑症。”
“休特是蛮多疑的。几个星期前,他在听筒上装了窃听器,把和别人的谈话录下来,检查是否有人蓄意害他。他总是在公共场合或直升飞机上开会谈生意,他说,在这些地方他们就不能杀他了。”
“装窃听器是不合法的。”
“我知道。他只告诉过我一个人,因此,不要让他知道我告诉了你。”
“关于毒品,还有一个问题:他的一个熟人说他有幻觉。”我把卡门告诉我的情况说了出来,“一座铁路立交桥,两个或三个人,水面上的热闪电。”我反复说了几遍,“你知道这些吗?”
她一动不动,只见她紧抱着自己,把身子藏在斗篷底下。“你问过他这些吗?”
“他不会告诉我的。”
安娜的脸色变得苍白,眼睛不敢正视我。终于,她坦然地说道:“嗯,我不知道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能肯定,从这些幻觉似的话中,她认识到了什么东西。没等我再问下去,她便来到洞外,朝海潮线走去。
安娜和我回到月光屋,杰特兰吉号刚停在悬崖边一块平坦的空地上。休特迎面过来,指着月光别墅说道:“快去收拾好东西。我们得回到海湾地区去,我在直升B机上等你。”说完,他就朝月光屋走了过去。
我看了看安娜,看得出她真想发脾气。她耸耸肩,然后朝月光别墅走去。
我也到了别墅,默默地收拾着东西。我拉好旅行包的拉链,看到安娜正盯着窗外的大海,眼神暗淡。我碰了碰她的肩头。“为什么不让我帮你把这些床单换掉?”
她摇摇头:“你们走后,我自己会弄的。正希望弗兰妮能来住,这斗篷就是她织的。为她收拾房子,我就有事干了。”
来到月光屋时,我在走廊上遇见了休特。他样子很憔悴,很快地拥抱了一下安娜,低声道了个歉,然后对我示意了一下,迅速朝门外走去。
我向安娜道谢。她抱了我一下,然后把她那件漂亮的手编斗篷披在我身上。
“安娜,我不能带走这——”
“你把它带上。它对我来说很特殊,你对我来说也如此。我觉得我俩是姐妹。我不出去送你了,你一定会原谅我的。”
我也抱了她一下,戴上斗篷帽,好让她看看我的样子,然后追赶休特去了。他和乔希已等得不耐烦了,迅速帮我坐进了机舱。戴上耳机后,我朝机窗外月光屋的走廊望去,可不见安娜的身影。
飞机起飞时,我问休特:“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先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说:“我的助手卡罗·拉蒂默尔出事了。在我们大楼对面的车库里,她遭到了袭击。”
“有生命危险吗?”
“险些丧命。现在还不知道她的伤势如何。”
“什么时候出的事?”
“今天下午。罗曼奇克守在医院里,他说医生担心卡罗脑袋受了伤。”休特瘫倒在座位上。“警察说是附近的人干的,该死!我知道,以后还会有事的。该死的杀手可以来杀我,可为什么要伤我的手下人呢?”
这天深夜,门多西诺县行政人员打电话告诉休特,我们刚离开海岸悬崖,那月光屋就爆炸了,屋内的一切被炸成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