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着过去一年对他的了解,丁羡是不会相信,苏柏从会忽然莫名其妙兴起特地从上海跑北京来参观清华的。
苏柏从年长她十岁,在过去一年里,或者说,在过去的近二十年里,苏柏从是她见过最洞察世事的人,而且寓乐于教。复读时候也曾跟人发生过矛盾,她性格隐忍,不善与人争执,忍得多了终究觉得委屈,无从诉说,于是,苏柏从就成了她的垃圾桶,他每回都很耐心,细细诱导她如何从别人难听的话语中,精确提炼出中肯信息,转化为有效信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人在生气时,对所有人都报之以攻击态度,但难得,他说话,丁羡居然听得进去,不过也有遇上他心情不好,谈判失败的时候,那次丁羡给他打电话,苏柏从风尘仆仆地刚从纽约回来,合同没谈下来,心情不佳,一身酒气,说话也重了:“说话说七分,听话听三分,这道理你还不懂?”
难得严肃微不耐的口气,丁羡愣了下,很快调整情绪,说了声哦挂了电话。
等苏柏从第二天酒醒,坐在床上懵懵地看着手机通话记录,慢慢回想自己昨晚的口气,有些懊恼地揉了揉太阳穴,当天又从上海飞到北京,特意带小姑娘出来吃了顿饭,给人赔礼道歉。
丁羡其实很理解,谁都有情绪不好的时候,点点头说没关系,我理解你。完全把他当作一个可以值得信赖的长辈。
临清华开学的前一天,苏柏从特地从上海打了电话过来,告诉她,好好享受大学时光,别浪费这人际关系。
丁羡谑他,到哪都是钱啊,人脉。
苏柏从在电话那头淡笑,行吧,叛逆期能理解,等你毕业了就知道我说的话有多重要了。
丁羡笑笑,不置可否,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很会做生意,光过去那一年时间,叶常青说他又换了两台车一套房,偏偏就是没有女朋友,临挂电话前,她还语重心长地劝他,我的事儿您就不用操心了,还是给您自己先找个女朋友吧。
苏柏从笑骂:我就特听不惯你们北京人说话,别您啊您的,都把我喊成你爷爷辈了,我不过二十九,大你十岁。
丁羡坚持,不行,这是尊称。
电话那头忽然静了会儿,苏柏从忽然说:羡羡,我允许你不尊敬我。
一个男人开始纵容一个女人是基于怎样的想法呢?就像周斯越,高中的时候无条件纵容她的任性、无理取闹,还是这其实就是男人所擅长的?
当然,周斯越那会儿还不足以称为男人。
但他比很多同龄人成熟很多。
丁羡匆匆挂了电话,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与他联系。
……
苏柏从这样的目标太显眼,身材修长,西装皮鞋,走在学校里就是成功精英人士的标配,招来的目光太多,丁羡怕撞见熟人,全程跟在他后面低着头走,想赶紧绕完,就带他出去。
结果苏先生不仅不紧不慢地走着,还与她聊起了当年朱自清在清华园里写下的《荷塘月色》一文。
丁羡低声问:“你真的是小学毕业么?”
她记得他曾跟她说过,他出生在南方的乡村里,小时因为没钱读书,小学就被迫辍学帮着家里干活,十六岁就自己在外头打工,这才拼到了如今一身行头。但他的谈吐和言行,丁羡保持着将信将疑的态度。
苏柏从看着她:“我不像么”
丁羡低头:“不像。”
傍晚的霞光,像是挂在空中的一尾火凤凰,红光遍处,灌木丛里都是洋洋洒洒的金点子,扎人眼。
绕了半圈左右。
苏柏从在路上被人叫住了,丁羡回头,居然是邢露菲。
邢露菲也讶异地看了眼丁羡,眼光很快回到苏柏从身上,“苏先生,没想到真是你!”
苏柏从看了丁羡一眼,才淡笑着对邢露菲彬彬有礼道:“你好。”
邢露菲去年参加超女的时候,在后台见过苏柏从,当时苏柏从正跟几个赞助商一块开完会出来,年轻尤为又面容英俊举止得体的男人一下子就引起了所有姑娘的注意。
后来赞助商邀请所有晋级选手一起吃饭,席间,邢露菲敬了苏柏从几杯,小姑娘胆子大也敢喝,二十出头的年纪也丝毫不怯场,甚至还帮着苏柏从挡了几杯,也就这么留下印象了。
丁羡率先打招呼:“邢学姐好。”
邢露菲点点头,转头看向苏柏从:“刚在路上没敢认,您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其实之前邢露菲在给计算机动漫社拉赞助的时候试图联系过苏柏从,始终都没得到回应。
“来看一个小妹妹。”
苏柏从不动声色地说。
邢露菲明白,惊讶地看向丁羡:“原来你跟苏先生是朋友啊?真巧,她也是我们社团的小学妹。”
苏柏从眉一挑,来了兴趣:“什么社团”
“计算机动漫社。”丁羡说。
“丁羡,我刚约了嵇航吃饭,你要不跟苏先生一起来?”
邢露菲这是命令啊,丁羡听出来了,也十分明白,邢露菲心里打得什么鬼主意,但是丁羡实在不愿意把苏柏从的关系网扯到学校里来,而且邢露菲和嵇航都是周斯越的同学,更不希望跟周斯越扯上什么关系。
但邢露菲是典型的,听话我罩你,不听话就别怪我给你穿小鞋。
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丁羡现在已经死了快一百次了。
“要不今天先算了”
丁羡小声说,话音刚落,果然,邢露菲眼睛瞪的浑圆,“什么?”
不敢想象,平日里挺好商量的丁羡居然在苏柏从面前拒绝了她。
最后还是苏柏从开口打圆场:“这样吧,我请客,你们挑地方,大家一起吃个饭。”
“好!我给嵇航打个电话,让他加两个位置。”
……
吃饭地点在晏茗轩,小包厢。
丁羡跟着邢露菲进门,嵇航正站在窗前打电话,见人进来,“嗯,在302。好,到了电话,我先挂了。”随后把电话揣进兜里,转身去热情地跟苏柏从打招呼,“您好您好。”
到底是经过岁月洗礼的男人,沉稳礼貌一俯身,“还有朋友?”
嵇航点头,挠挠头:“对,还有一个,我们三约好了吃饭,没想到您来了,就一起了,您不介意吧?”
平日里,丁羡觉得他比一般男生稳重大气,这么一对比,还是嫩了些。
苏柏从笑:“当然。”
十分钟后,最后一人到场。
包厢们被推开,有人揉着头发进来,一脸疲倦惺忪刚睡醒的模样。
丁羡下意识低头看了下时间,下午六点。
黑眼圈浓重,昨晚又熬夜了。
邢露菲冲他摆摆手,拍拍自己身边的座位:“周斯越,坐这儿。”
周斯越关上门,慢慢回过神,一抬头,愣了下,白皙修长的手指卡在乌黑的发间微顿了下,目光很快从丁羡脸上扫过,停在一旁的苏柏从脸上,又回到丁羡脸上,淡淡收回,很快恢复冷淡。
拉开椅子一言不发地敞着腿坐,丁羡莫名又看到了点儿他以前骨子里那点儿傲气。
邢露菲先是对苏柏从介绍:“这是我跟嵇航的好朋友,周斯越。”
苏柏从微微一笑,略一点头,“你好。”
邢露菲又对周斯越道:“赤马科技的ceo,苏柏从先生。”
周斯越勾唇,“幸会。”
“这是丁羡,咱们大一学妹。”
丁羡从进门开始就一言不发,估计他也不想跟她相认,本来打算跟他装不认识,结果就听周斯越靠在椅子上,淡淡一句:“认识。”很快就瞥开了。
邢露菲啊了下,看向丁羡:“你认识的人还真不少啊。”
丁羡盯着周斯越,说:“嗯,以前是同班同学。”
话音刚落,周斯越嘴角一撇,嘲讽轻笑。
“都是计算机的?”苏柏从插话。
邢露菲非常明白,赤马是当前互联网计算机行业的领头羊,苏柏从又是个什么都愿意掺一脚的商人,而且,听说赤马的高级工程师一年都有至少五十万起。
听说苏柏从手中有个项目在开发,多少人都指着他桌上的蛋糕能分一杯羹呢,要是能进入他的团队,别说年薪五十万,十万他们都愿意跟着干。
邢露菲忙应道:“我是计科65班的,嵇航是64班,斯越是61班的。”
苏柏从对这个班号表示疑惑,看了眼丁羡。
丁羡跟个小秘书似的,立马解释:“计算机科学系简称计科,总共六个班,按照0-5编排,6代表入学年份,我今年入学,就是73班。”
苏柏从:“还有0班?”
丁羡点头:“那是实验班,入学会有一次分班考,前四十名进0班,简称姚班,姚班隶属于信息交叉研究院,不属于计算机系了。”
“你们都是祖国未来的栋梁啊。”
邢露菲笑:“那肯定不敌苏先生。”
邢露菲出去跟服务员要了两箱酒,苏柏从又跟人拿了两瓶椰汁给两位女生,绅士风度十足,不过邢露菲拒绝了,坚持要陪他喝酒。
席间说说闹闹,邢露菲无意间提到赞助的事儿,都被苏柏从轻描淡写地揭过,一个个都是人精,悄摸在话语去试探彼此,但在苏柏从这种从商十几年还没怎么吃过亏的商人来说,这俩就是俎上之肉,任人宰割。
全程,丁羡埋头吃饭。
周斯越靠着椅子一言不发,聊到专业,偶尔插两句,不再是以前那样,天南地北跟着人瞎侃。
忽然,碗里多了一块鱼肉,耳边:“怎么老吃青菜?”
丁羡蓦然抬头,一桌上四人目光齐刷刷全望着她,而她,下意识看了眼对面的周斯越,撞进一道深黑的眼里,充满嘲讽,冷漠,手搭在桌上,捏着透明杯子。
而修长且骨节清晰的手指正在轻轻的、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
丁羡埋头,“谢谢。”
邢露菲看了眼嵇航,觉得这关系,耐人寻味。
三巡过后,苏柏从把西装脱下来,挂在椅子上,手搭在桌子上,继续跟邢露菲聊天,再次说到了赞助问题。
丁羡起身上了厕所。
等人消失在门口,邢露菲看向苏柏从,目光都是盈盈的笑意,把握十足:“有个问题,好奇一下。”
“你说。”
“苏先生跟我们小学妹是什么关系?”
苏柏从坦诚答:“她舅舅是我好友。”
“看样子,苏先生挺喜欢小学妹的。”
苏柏从笑得毫不在意:“确实,我是挺喜欢她,也打算等她毕业后,请她到我公司。当然,如果你们要来,我也热烈欢迎,只不过要比她多一道程序。”
这话说的够明显了,丁羡毕业就可以直接进赤马,这丫头几世修来的福气。
邢露菲捂着嘴笑,“就多一道吗?”
“你们是羡羡朋友,当然可以免初试。”
得了。
精还是他精,这里哪个人初试过不了的?不损失自己利益,又恰好卖了个丁羡面子,帮这小丫头面子里子都做足了,树树在同学面前的威信,又恰如其分地点了下两人的暧昧关系,让在座男士都知难而退。
论做人,谁都比不过苏柏从。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黑幕中,不见月光,风肆无忌惮的刮着,迎面刺来一股寒冷,刮着她的肌肤,路上行人萧条,雨珠越滚越大,在漫天云幕中似乎串了片珠帘。
周斯越有点喝多了,不过他不上脸,属于越喝越白型,就耳根有点泛红。
走出酒店门口的时候,身子微晃,丁羡忙伸手搀了把,周斯越下意识想撑住门,丁羡冲上去及时,一把被人捏住手。
微黄的灯光下。
他蓦然转头,撞进一双氤氲缱绻的眼睛里,微微仰着头,水盈盈地看着他,在这缠绵的夜色里,泛着水光。
宽厚手臂充满力量的男性身体。
肤如凝脂风情万种的女人魅力。
尽管外面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包厢里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整个世界,她都只听到自己砰砰砰疯狂而热烈的心跳。
她不懂,牵个手而已。
她居然面红耳赤,连呼吸都不畅快了。
周斯越也不懂,一年而已。
她怎么就被人惦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