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来电话叫陶乐乐回去,并千叮万嘱,带五万块钱。这让乐乐有些发愁。才来公关公司做事,尽管深得女老总喜爱,可工资就那么点,除去房租、衣物、吃饭、应酬,她卡上只有两千块余款。可乐乐知道,这钱必须得有。她妈打电话来说是急事,尽管她年年挣钱年年往回汇,可一笔整钱,还是第一次。再者,能带钱回去,说明她在上海过得好,有前景,没必要回村里。她的生活因此有了合法性。她可以理直气壮在上海漂着,伺机而动。
她妈催她结婚不是一次了。年年催,月月催,只要她回家,这事必然提在脸面上。对象介绍了不少,多半是村里镇里县里的。乐乐不打算回老家。只这一条就否定了一船人。人往高处走,陶乐乐是下定决心在上海闯出一条路。不破楼兰终不还。
没有存款,只能借。想了一圈,跟公司女老总借?不现实,关系没到那一步,才上班没多久就借钱,以后怎么处?居里跟她关系不错,可她刚生了孩子,听朱姐说过,也是捉襟见肘。只有朱姐了。
她刚带了秦总去找她家老谢谈生意,算是立了一功。可刚有点眉目就借钱,一借就是五万,似乎有点不妥当。正想着,老秦来电话了,打到公司,乐乐接,老秦问石总在不在,说她电话打不通,乐乐忙说她可以帮忙打,老秦又说不急,说让乐乐看看她在不在公司。办公室瞄一眼,不在。乐乐回了他。
“要不你过来吧。”老秦道,“几个朋友,在梦江南喝茶。”
朋友?喝茶?去还是不去?乐乐犹豫。带老秦去老谢家,是石总的意思。她粗估摸,石总和老秦的关系也不一般。过去几次见老秦,石总都在座。这次突然私自前往,她怕石总多想。
“石总估计一会就回来。”
“我派车接你吧。”老秦说。
这就不好拒绝了。车都来了。看来老秦有诚心。电话都快挂了,老秦又补充一句,问:“今天穿的什么?”
乐乐脑中一叮,从胸部朝下打量自己,这才意识到,自己穿的有些过于职业化。套装,白色丝巾,看上去有些死板。还好公司放了两套。
“放心吧。”乐乐说。
补好妆,换好衣服,巴黎春天买的洋装,外面再罩个小西服。谁也看不出她的出身、来路、经济状况。她不说,跟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车来了,黑色奔驰,笨笨重重地,跟老秦一样深不可测状。司机下车开门,乐乐优雅地进了车,好像羊入虎口,她心脏蹦蹦乱跳。二十分钟车程好像开了一个世纪。到地方,进包间,见到老秦,她的心才落下来。
是有客人。不是老秦一个人。
“来,给你介绍介绍。”老秦起身,笑脸相迎,竟有几分温暖。张总李总王总,个个都有来路,有头有脸。老秦不能喝,乐乐就代他饮酒,堵枪眼一样挡在前头。她能交换的,似乎也只有这个肉身。因为格外豁得出去。可她也注意,不能轻浮,多喝,少说,这样既显得大方又不失矜持。
量喝得差不多,电话响了。乐乐踉跄摸出门接,是她妈,问她准备好没有,第二天要回家。“知道了知道了!”乐乐不耐烦,跟着呕吐了一声。
她妈问:“你喝酒啦?”
乐乐捂住嘴,强忍回去,“不说了,明天晚上到家。”挂了。乐乐又呕了一下。不得不去卫生间清理,请补妆。
对着镜子一番折腾,回到原貌了。想起钱,乐乐头疼。
她手握电话,彷徨再三,还是给朱姐拨了电话。
简单说了几句,理由,钱数。乐乐没敢说多,只说两万。朱姐没有立即拒绝,只说手里没有现款,再就是要跟她家老谢商量商量。乐乐仍说谢谢,但也大概明白了朱姐的意思。送孩子出去有一百万,两万都拿不出来?上班这么多年,朱姐怎么可能没有私房钱?说明不是没有,而是她们的关系还没到那一步。她陶乐乐不值两万。乐乐有些沮丧,对着镜子看着这个陌生的女人,忽然有些自怜,眼眶红了。但还是得憋住。整理好情绪,出去又是个女战士。
夹着包,乐乐走出洗手间。
老秦站在门口,抽烟。乐乐心里有鬼,吓得哦了一声。
“我这么可怕?”烟头捻灭,老秦笑了,露出一口牙,前几天还是黄的。估计洗了,白得晃眼。
乐乐不知说什么,挽了一下头发,笑笑,朝包间走。
“遇到难事了。”老秦在她身后轻轻一句。
乐乐的心咯噔一沉。停住脚步,该怎么答?乐乐没经验,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只好偏过头再次笑笑,脸都僵了,脚下像灌了铅。门缝开着,她一闪而进。两壁灯光辉煌。是另一个世界。乐乐觉得安全了,心中的羞耻感渐渐消散,穷,到底不是一件光荣的事。可她立即又有些后悔。他问她,她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地答?都到这个地步了还立什么贞节牌坊?她前些天那些莺莺燕燕纵横捭阖的气势哪里去了?她扪心自问,既然入了这个名利场,一门心思往上爬,她这不到一百斤的身子,又何尝吝惜过?乐乐恍恍惚惚入了座,菜也不吃,酒也不喝了。服务员上蓝莓果汁。乐乐要了一点,端着高脚杯,抿一小口。
一会,老秦入座了,也不看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上海话叫听壁脚。但乐乐相信他不是故意听到的。她不经意转头瞥了他一眼,老猫似的,端坐着,老不算太老,面容甚至很讲究。难得的是,肚子也不大,不是那种令人讨厌的中老年人。转而又觉得自己可笑,老秦是什么人?陶乐乐是什么人?他讨厌不讨厌,跟她有什么关系?跟更何况中间还有个石总。想到这儿,乐乐放下了,又有了无限勇气。
散场已近午夜。老秦叫司机送乐乐。“这点量还撂不倒我,我能走直线。”说罢乐乐走了几步,模特步。
“我跟胡总的车,司机送你。”老秦掷地有声。
她怕老秦知道她住的穷地方。
“真的不用。”乐乐坚持。
老秦却已经让司机把车开过来了。罢,要送就送罢,乐乐打定主意让司机在最繁华最高档的路口停车,剩下半站路,自己走回去。
跟老秦说再见了。他向她挥手,像领导慰问战士。
乐乐上车,一屁股坐进后座。大车就是舒服。
不对,屁股下面有东西,拿过来,是个信封。就着光打开看,红色的钞票在夜色中也那么抢眼。乐乐酒醒了大半。
“老板交代,这包东西交给您。”司机说的是这包东西。显然他也不知道是什么。
“不行,你还给秦总。”乐乐不好意思了。但她正缺钱,不动心是假的。
“老板给你的,你就拿着。”司机的话,充满善意,语调温柔,与上海的夜色融为一体。
乐乐坐着不动,怀里抱着大信封。
车快速穿过上海繁华的街道,灯光一路朝后退,乐乐心中五味杂陈。
她掏出手机,想打老秦电话,但又怕他已经准备休息。
想发信息,又怕留下证据。
嗨,能有什么证据呢,难道老秦还把这短信给石总看?哦不,他不会这样做,可保不齐石总会偷看。人与人的关系网,千丝万缕,不摸清楚,怎么也不能轻举妄动。
正胡思乱想着。来个信息。石总的。乐乐一头冷汗。点开看,原来是批准她临时请假的消息,临出门她给她发过一条。不回复了。
一会工夫,到地方了,离贫民窟半站,是繁华的富人区。这就是上海,最富裕阶层的旁边,围绕着最贫穷的阶层。乐乐下了车,拎着包,抱着钱,在细小的街道上走得慢慢的。她还是想给老秦打电话,这钱算是借的。她必须把话说清楚。他给,她就拿?一上来就已经输了。
打一遍,没人接,第二遍,还是没人,乐乐决定第三遍还不接就作罢。可在临了,老秦接了。“喂——”是深沉的声音。乐乐有些紧张。
“我不能拿这个钱。”乐乐赶紧说了,她怕再犹豫就说不出去。
“谁都有困难。”
“算我借秦总的。”
“回来再说。”挂了。
到家数数,信封里足足五万。刚在电话里跟朱姐所说明明是两万啊,他翻一倍还多。他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急用的钱到手了,陶乐乐有些感动,却又怅然若失。
走了一天,天黑了才到家。乐乐家从前在山区,后来搬到镇上。近几年,越来越多人朝外走,镇上一到晚上黑漆漆的。
晚饭等着她吃。一大桌子菜,家里从来不铺张——镇上的小房子,也是父母一点一滴省着盖起来的,就一层,带个小院——可今天例外,乐乐是带着钱回来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乐乐有了钱,在家里的话语权比过去明显增多。嫂子忙活着,哥哥坐在一角抽烟。妹妹在玩手机,高中毕业就不读了,在乡办的工厂做事,谈了朋友,打算年底结婚。
一顿饭吃得不咸不淡,父母只说房子的事,周围邻居的房子几年前就增高了,两层都不算什么,三层,四层,一个个小洋楼,镶嵌在纷乱的中国乡野环境中,格格不入。
“现在哪家不起个两层。以后我们家这房子盖上去,你那间留着,随时回来住。”乐乐妈说。哥哥生了两个儿子,不盖房住不下。这些乐乐全都体谅,不点破,能满足的尽量满足。
饭后,乐乐把那个信封拿了出来。老秦给了五万,她留了两万,只给三万。这些钱早晚都是她自己背,等于贷款,家里盖房,哥嫂也应出点钱。
乐乐爸转身回屋了。他心疼女儿,在这家里,乐乐只能和他还说两句。可他终究不过是个退了休的乡村教师,能耐有限,底气从来没足过。
乐乐妈就着灯,蘸唾沫把钱点了点,一脸为难。她偏儿子,向来如此。
“就这么多?”
乐乐一听气涌如山,真想说,这么多还是借的。话到嘴边咽下去,改成,“家里就我一个?”
乐乐妈气弱了。只好转换话题,“你也不小了。”乐乐头大,结婚的话题又来了。去年介绍个村里的男青年,游手好闲,乐乐见了一面不满意。乐乐妈却说:“不要就这个算了。”就这个算了?女儿的终身大事,就这么算了?这还是妈?!感情没有,就是算一笔账,假给村里青年,划算吗?生儿育女做老妈子?一辈子打工跳不出农门,有什么好?
“这个东西也不是说有就有的。”乐乐不耐烦,不看她妈。
乐乐妈沉默了一会,嫂子抱着二侄子躲进屋里。妹妹嚷嚷着让乐乐给她淘一个手机壳,结果被乐乐妈啐了一口,命她滚回屋里去。乐乐妹这才怏怏离开。
“我是第一天跟你说这个事情吗?”人都走净了,乐乐妈反问道,“再过几年都三十了,你找谁去?生孩子都困难。”
问到脸上,乐乐不得不正面迎接,反问:“生了你带?”
“你生我就带。”乐乐妈突然无限英勇。三个子女两个孙子,她还没带够。乐乐觉得眼前的妈妈简直昏聩。就是真生了,她敢给她带吗?带成个精明、势利、小气的小动物。
“头疼,早点睡吧。”
这趟返乡之旅刚开始,乐乐就迫不及待要结束了。
又在家混了一天,到家第三天,乐乐启程返回上海。到公司石总象征性问了一句,就又投入工作,让乐乐把秦总那边的项目盯紧点,当晚就必须把合同送到老秦府上。乐乐觉得此事有点怪异,但也没多问,服从命令听指挥就是了。
打电话给老秦,问要不要送到府上,老秦没接这句话,说这两天陪客,都住希尔顿,让乐乐晚饭后送来。
陶乐乐一听头皮就麻了。有家不住,去酒店?听说老秦有太太,只不过身体不好,是个老佛爷,万事不问,随他在外头怎么花,只是带着两个女儿过富贵日子。可寻常情况,老秦晚上必定是回家的,听石总说过,老秦睡眠不好,必须要家里那个环境,那个枕头,他才能睡着。因此住酒店一事有蹊跷。何况就算是陪客,家在上海,何必住酒店呢?乐乐隐约觉得老秦在讨债了。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乐乐没打算躲。
晚饭过后,乐乐整理好了,红唇,舒淇式波浪头发,内外衣均为最高档,细高跟鲜红,连袜子都是新的。她倾其所有。
希尔顿酒店8808号。乐乐按响了门铃。
门自动开了,哦,是根本没锁。他在等她。房内灯光全开,明亮的黄,照得人无处躲。电视开着,放着《西游记》女儿国那一集。和这洋味的套房形成强烈反差。
“秦总。”乐乐叫了一声。
没人答应。
“秦总。”又叫一声。
浴室传来水流声,是大喷头淋浴。乐乐心沉入海,哦,他已经在做准备了。豁出去吧。乐乐宽了外衣,只穿一件薄衫,身材如山峰连绵,起伏恰好,若隐若现。她从包里掏出剩余的两万,摆在电视机桌子上,然后也不是,站也不是。
等了有十五分钟。
浴室水流声停了,又半分钟,门开了。秦总包着个白色浴衣走出来,一边拿白毛巾擦头,一边招呼,“来了,坐啊。”
乐乐扭扭捏捏坐在床边上。
“东西拿来了吧。”
乐乐连忙起身,把一包钱递上来。“剩下三万尽快还上。”
老秦笑了,笑得很憨。喝了口水,才说:“是说合同。”
乐乐恍然大悟,惭愧不已,连忙从皮包里掏出文件夹,端端正正把合同奉上。
“告诉石总,我看看给她回复,如果合适,宣传还是你们做。”乐乐忙应承着。
然后,没声音了。电视里在唱《女儿情》,气氛旖旎。
“没什么要跟我说的了?”秦总问。
乐乐吸了一口,知道那个时刻到了。“你想怎么样?”乐乐顿时严肃起来,像在谈生意。
老秦又笑了,拍拍床,示意乐乐坐过去。乐乐咬着牙走过去,坐下。老秦抄起手边一包钱,往乐乐怀里一拍。乐乐瞬间呆住。这算什么?嫖资?
“秦总……”
“这钱你拿着。”
“无功不受禄……”
“就当做个朋友。”
乐乐无以为报。她不想欠他的。她走到他面前,一闭眼,衣服解了,呼啦坠在地上,一身精彩,尽在面前。她就那么站着,看不见也听不见,眼前不是尽黑,她闻得到他的气息。
衣服披在身上了。是老秦给她披的。乐乐又是惊又是惑。他不是为了得到她?还是她不够魅惑,不值得一夜春宵?她越来越不懂眼前的这个男人,沉静似水,却深不可测。
也许是他不行了?有一秒钟,乐乐也这么想。可瞬间就打消了顾虑。老秦的浴衣已经顶起来了。那究竟是为什么?难道还交心不成?
“我不想欠你的。”乐乐直说,行走江湖,挑明了更畅快。
“你不欠我的。”老秦说,“我是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陶乐乐又被感动了。她自打懂事以来,什么都是交换,就连她亲妈也是,哪里来的心甘情愿?
“爱惜自己一点。”老秦说,“都指望着你呢。”
简单一句,胜过万语千言,把陶乐乐从老家到上海的全部辛酸都囊括进去了。
乐乐顿时流了一脸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