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重新变得清晰时,朝露看见了一棵巨大的桂树。
这是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似乎刚刚下过雨,空气中弥漫着冷露浸润桂花的香气,冷冷的,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意味在。
她走了两步,只觉身体轻盈,却没有脚步声——她依旧是空中的幽魂,没有实体,飘来荡去,行动如风。
在月下桂树的影子里,一个少年坐在树干前,手中有几根狗尾巴草,他似乎在尝试用那草编织什么东西,却总是失败,于是更加闷闷不乐。
朝露飘到他的身前,看见了少年湿漉漉的睫毛和睫毛下一双浅淡疏离的眼睛。
怎么又跌到他的梦境中来了?
江扶楚依旧没有束发,桃源峰绣了红边的长袍穿在他身上有些大,洁白的衣袖在手肘处堆出一叠。
朝露仔仔细细地看着他,发现他与上次梦境中最后的模样相差无几——他应该还是十四五岁的年纪。
算起来,大抵是从西山蛇沼回来后的时间罢?
她还在想着,江扶楚却找到了手中狗尾巴草的编织方法,手指在草间迅速地穿梭起来。
一个静谧安宁的夜晚。
朝露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有些困惑地想着,这些梦境合该是为了让她加深对他的了解,若只在这里坐着,她该如何了解他呢?
她托着腮向身边之人看去,却意外发现他身边还搁着一个食盒。
食盒中不知装了什么,与周遭桂花的香气混在一起,她闻不出来。
江扶楚手中的狗尾巴草还没有折完,却仿佛嗅到了什么,忽然起了身。
他揭开食盒的盖子,从中取出一个水滴状的瓶子来。
他踮着脚,高高捧着手中的小瓶子,在桂树压得最低的一枝下等了许久。朝露好奇地跟过去,恰好瞧见一滴露水滚过新开的桂花和树叶,落到了他的瓶中。
江扶楚如获至宝地收起那滴露水,回身从食盒中端了新制的桂花糕,将瓶中的露水滴入一侧的桂花花蜜中,调和均匀后,才淋在了桂花糕上。
朝露忽然明白——他来到这株花树下,就是为了等待这滴月夜中的新鲜露水。
她觉得有些好笑,心中却暗暗记下。
他之前还说自己不喜欢甜食,这么看来,却连淋桂花糕的蜂蜜都要取月夜露水调和,应该只是挑剔罢了。
等她回去再试试,不信他不喜欢。
但出乎朝露意料的是,制完之后,江扶楚并没有立即品尝手中的美食,而是将装桂花糕的碟子重新搁回食盒中,小心翼翼地重新封好了。
他是要送给旁人?
做完这一切后,江扶楚重新坐下,捡起方才没有编了一半的野草继续折,面上多了几分笑影儿。
月上中天,圆如金镜,方才的天气还有些阴,如今阴云退却,月光如被水洗,澄澈透亮,有一缕甚至穿过了桂树的花叶,落到了江扶楚的手指上。
他望着这一缕月光僵了一僵,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又爬了起来,刚折好的野草随着他的动作掉落在一侧的地面上。
此时他已经顾不得这些,急匆匆地想走。
但他走了没有几步,甚至没有离开桂树的影子,便停住了脚步。
朝露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只看到了一条空空荡荡的山路。
桂树上的叶子随着人的动作晃了两下,耳边隐约还有衣料摩挲的声响,虽然朝露瞧不见,但她本能地感觉到,有人来了。
不仅来了,那人还叫了江扶楚的名字,所以他才停在了原地。
为什么她看不见来人?难道在江扶楚的梦境当中,她只能看到他自己?
不对啊,上次她可是看见了不少鹤鸣山的师兄师姐,连冯誉长什么样子,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边江扶楚却已经和那个虚空中的人说起了话,朝露听不见对方说了什么,只瞧见他垂着头,似乎不愿意与对方产生过多的交流。
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他先说:“无事。”
随后又道:“不必劳心,你回去罢。”
朝露在一侧胡思乱想,难不成来人是魔族中人?
话本子中说,男主本不知自己有魔族血脉,是上鹤鸣山后有魔族中人前来寻找、不断蛊惑才得知的。
想到这里,朝露不禁精神一振。
当初男主刺“展晞”一剑,是因为和她的父辈有恩怨,她一直不知道这恩怨到底是什么,难道这个梦境是来为她答疑解惑的?
可是她根本瞧不见和江扶楚说话的那个人,更别提“展晞”在上一次的梦境中就没出现,如今这个人还有没有都要两说。
江扶楚自小亲缘淡薄、朋友稀少,遇见号称他族人、为他效忠的魔族人,合该亲切些才是,怎么他如今还是这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
这表情甚至有些熟悉。
好似在她作为“展晞”,刚刚将江扶楚救回来、还没和他混熟的时候,他就经常这样冷着脸敷衍她。
不知道两人究竟说了什么,朝露再次擡起头来时,对方好像已经失望地走了。
江扶楚站在原地,盯着那条空空如也的山路,看了许久。
确信对方已经走远之后,他忽然面色大变,一时没有站稳,恶狠狠地摔到了方才他精心封好的食盒上。
食盒当即便被打翻,令人垂涎欲滴的桂花糕撒了一地,连带着盛它的白瓷小碟也跌成了几块碎片。
他单手撑地,想要爬起来,却没有成功。
方才从他身上掉落的狗尾巴草恰好就在手边,江扶楚一把攥住了它,由于用力太过,顷刻间便把这精心折好的玩意儿捏成了破碎的散片。
朝露飘到他面前,果然瞧见了他眉宇间缭绕的黑气。
——他的“恶疾”发作了。
如果她没有猜错,这“恶疾”便是遏制不住的魔族血脉觉醒的标志,那么是方才那个人来,激发了他体内的煞气?
朝露眼睁睁地看着江扶楚清明疏淡的双眼变得血红一片,还听见他喉咙中涌着低沉的吼声。
很痛苦吗?
可她依旧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这一切。
江扶楚张开手指,看见了自己手中碎得不成样子的狗尾巴草。
草籽和碎屑黏黏腻腻,像是野草的鲜血。
他有些自嘲地低笑了一声,再次尝试着起身时,手掌却不小心按到了白瓷小碟的碎片。
真正的鲜血涌出,将那一片黯淡的绿色淹没了过去。
这反而让他多了些力气,于是他紧紧攥住了那块白瓷的碎片,低声喝道:“上陵,召来!”
一条金光闪烁的绳索在空气中突兀现形,飞快地将他捆到了身后的桂树上。
……那日她闯入这里,果然是撞上了江扶楚煞气发作的时间。
江扶楚像是感觉不到痛一般死死握着那块碎片,任凭它深深陷入手心。
有血顺着树干流下来,在地面上积了一个小小的血洼。
朝露看得惊心动魄,伸手去抢他手心的碎片,却徒劳无功。
不知过了多久,他紧皱的眉头才松缓了一些。
名叫“上陵”的法器察觉到了主人的心意,倏地解除了束缚,江扶楚一时脱力,顺着树干重新跌坐了下去。
他恢复神智之后,终于松开了手。
血淋淋的碎瓷片掉在了地上,周遭的植物争先恐后地汲取着瓷片上的血迹,不多时便将它清理得干干净净。
朝露离江扶楚很近,眼睫毛几乎要凑到他受伤的手掌上去。
她惊讶地发现,江扶楚手心的伤口正以一种缓慢的速度逐渐凝固,而经他鲜血浸润的地方,无不像从前她看到的一般,绽了新绿!
他眼神涣散地瞧着自己的手心,睫毛微颤,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会受伤,难道不会感觉到痛吗?朝露困惑地想。
她看着他跪在地面上,非常平静地拼好了白瓷小碟的碎片,近乎虔诚地将弄脏的桂花糕一块一块捡了回去,重新搁在食盒当中。
风中传来一阵微小的声响。
江扶楚擡起头来,恰好看见一只灵力环绕的白色纸鹤颤颤巍巍地飞了过来,背上驮着一只狗尾巴草编的小兔子。
他微微笑起来,伸手接过,却忘记了自己满手是血,将小兔的“耳朵”处染了一抹血色。
“抱歉,”他对着那只纸鹤,轻轻地说,“请你不要告诉她,好吗?”
纸鹤围着他转了几圈,上下摇摆了两下表示应允,随即便朝着来处飞走了。
在看见那只纸鹤的一刹那,朝露如遭雷击。
因为……那只纸鹤,分明出自“展晞”之手!
脑中杂乱的记忆纷至沓来,她忽然意识到,在他的梦境当中,那个虚空中的人不是别人,根本就是她自己!
是她。
……与江扶楚在西山崖壁上交谈的人是她。
在月下桂树前对话、失望离去的人也是她。
若不是看见了那只纸鹤,朝露几乎已经遗忘了这段记忆——刚刚救回江扶楚时,他不爱说话,也不领她的情,她好不容易约到他来桂树下赏月,他却突然翻脸,三言两语,将她气走了。
她挫败地回到住处,顺手摘了园中的狗尾巴草,编了一只龇牙咧嘴的兔子。
那纸鹤则是她来到鹤鸣山后搞的新玩意儿——学宫中有一种传物的法术,将法术施于死物身上,便能操纵它传信递话。
众人尝试操纵的多是花篮、纸鸢这样大的物件儿,朝露学艺不精,便折了一只很轻很轻的纸鹤。
她用野草将那兔子捆在纸鹤身上,送去给了他。
在诸如此类孜孜不倦的努力之下,江扶楚终于被感化,同她亲近了不少。
朝露回忆着被他打翻在地面上的桂花糕,感觉胸腔中“突突”跳得厉害。
——那桂花糕是为她做的。
他应约前来,精心准备了礼物,却突逢煞气发作,不得不冷言冷语将她赶走,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说起来,她从前确实完全不知道他身有“恶疾”之事。
所以在那天晚上——甚至更早之前,江扶楚就已经卸下了心防?
还有那一声“殿下”。
她去西山救人时尚未正式拜入鹤鸣山,凡俗身份还是皇女,周遭的侍卫都称呼殿下。上山之后,江扶楚不愿唤她师妹,也一直叫“殿下”。
可是上次的故事不是已经消失了吗,为什么他在梦中还记得?
等等……上次的故事,真的消失了吗?
朝露一时间头痛欲裂。
她扶着额头看向面前的江扶楚,此时他正拿着一块帕子仔细地擦拭着周遭的血迹。擦干净后,他才重新拾起了那只草编的兔子,十分珍惜地收到了衣袖当中。
一切比她感受到的更加顺利。
那他到底为什么要杀她?
幻境似乎走到了尽头,朝露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撕扯着,沉沉向下坠去,江扶楚擡起眼睛,似有所感地朝她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次,他没有徒劳地伸手,只是嘴唇翕动,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
朝露用尽全身的力气朝他扑过去,终于在离开之间听清了他的言语。
“不要走了,”他的语气十分疲倦、又十分平静,不知在对旁人说,还是在自言自语,“……我知道,你一定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