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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玄幻 > 白鹤涉水而来 > 第二十三滴水

    一颗山楂砸在额头。

    视野中原本是一片白光,而衣襟带着兰草的香气,将那刺目的白光遮掩了去。朝露缓缓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枕在江扶楚的膝上。

    他垂着眼睛,唤她的名字。

    “你睡了好久。”

    “是吗?”

    朝露迟钝地伸了个懒腰,山楂树上落日熔金,天色已暮。

    她想要起身,却觉得身体好轻——随后她便悠悠荡荡地飘了起来,看见了自己的躯体。

    她依旧不是梦中人。

    但这次,在江扶楚的梦中,“展晞”终于有了实体。

    江扶楚端详着眼前之人的面孔。

    她分明与他朝夕相处,然而这一瞬,他竟有些不舍得从她身上移开目光。

    “今日清嘉师姐邀我去丹霄峰吃点心,”她爬了起来,发觉自己头发凌乱,便咬着丹红的发绳重束,“唔……你要一起吗?”

    江扶楚瞧她的模样,有些无奈,走上前去拢住了她的头发:“如今还好,明年你便及笄了,总得束发盘髻,自己扎成这乱糟糟的模样可怎么好?”

    她老实地站着任他动作,笑道:“有阿怀在不就好啦,你来为我梳头罢。”

    江扶楚仔细地梳好了她的头发,又从房中取出了提前为她预备好的小背包——背包中是一些他制的点心:“去罢,玩得开心。”

    “你怎么不一起?”她冲他眨眨眼睛,故意道,“清嘉师姐做点心的手艺不比你差哦。”

    怎么感觉你们俩一点都不熟,这以后该怎么误会?

    江扶楚摇头:“我便不去了。”

    她有点失望,却也知道他不爱下山,最后还是蹦蹦跳跳地背着包离开了。

    朝露飘在江扶楚的身侧,没有跟随自己的身体离去。

    不知道她走之后,江扶楚在做什么?

    从前与他这样相熟,日日腻在一起,朝露还抽空思索过,他哪有时间去见日后“蛊惑”他的魔族人?

    想来她离去的众多间隙里,总会有空的。

    江扶楚站在原地,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

    过了半晌,他拿起手边的“常寂”,走入了桃林深处。

    朝露原本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做,谁知他入林之后,竟开始运气舞剑,剑光激得林间花叶纷飞。

    这与同她比划时截然不同,他没有刻意收敛,剑气激荡,一回身竟将一株桃树从中劈为两半。

    他心中似有什么忧愤之事,大口地喘着粗气,许久都没有平静下来。

    天色渐渐地黑了下去,月亮也升了起来,第一缕月光刺破林间,落在“常寂”上,晃了朝露一眼。

    朝露仰起头来,见中天月亮正圆。

    月圆之夜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她从前竟没有意识到,江扶楚的每个梦境,几乎都在夜圆之夜。

    夜圆之夜有何征兆?

    难道是……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猜想一般,林间舞剑的江扶楚忽然停了下来,朝露飘到他的近前,发觉他的手抖得厉害,眼瞳中也开始冒出森然的煞气来。

    她猜对了,他的“恶疾”,都是月圆之夜发作的!

    江扶楚反复摩挲着手中的剑柄,似乎还想强撑着继续舞剑,可他的手抖得连剑都提不起来,稍一用力,常寂便突兀脱了手,在林间摔出“哐啷”一声响。

    他几乎失去神智,连掉落的佩剑都来不及捡,跌跌撞撞地逃回了自己的“思无邪”。

    月圆之夜、佩剑遗失、桃林……这几个词儿堆在一起,终于让朝露迟缓地意识到。

    ——这一天,是展晞遇刺的那天!

    遇刺之前她并没有和江扶楚谈心,或许是和旁的记忆混淆,她竟如今才意识到,这是她“死去”的时候。

    江扶楚逃回院中,反手锁了门,尚未来得及进屋,边听见门外传来了“噔噔噔”的敲门声。

    “阿怀,我回来了!你睡了吗!”

    这样不巧。

    他跌坐在地上,手指紧攥成拳:“……我有些不适,正打算去歇息。”

    少女在门外担忧道:“哎呀,那要不要紧?你为我开门,我来照顾你罢。”

    “不必了。”

    冷汗从额头涔涔落下,他强撑着自己答了话,又道:“你早些回去……休息……”

    门外半晌没有动静。

    江扶楚没有进屋,他扶着柱子跌坐在廊下,尝试着又唤了一句:“殿下……”

    “其实我从清嘉师姐那里为你带了夜宵,”良久,她闷闷地说,“再过一会儿,它们就冷掉了。”

    他说不出话来,一直在发抖。

    朝露终于回忆起了自己当初的心情——江扶楚待她自然是极好的,他温柔体贴、事事为她着想,她一边觉得这任务实在简单,一边又有一二分狐疑。

    这体贴之中,到底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已经与他这样相熟了,她仍觉得对方有很多事情瞒着她,独处时经常出神的表情、言谈间闪烁不定的眼睛,还有这变幻莫测的态度,都是证明。

    她总觉得要推进攻略就必须窥见他的内心,可他的心如同小院此刻紧闭的门扉一般,时不时便将她拒之门外。

    她似有所觉,手指抚摸着小院的木门,突然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江扶楚抖了一下,低垂着头,涩声回答:“……没有。”

    如今再看,倘若那“恶疾”真的是魔族煞气,江扶楚不愿对她开口的理由便很好解释了——在他眼里,她是皇族的公主、是仙门弟子,倘若知晓了他的身份,不说会立时割袍断义,总归是回不到从前了。

    自多年前的“四方之战”后,魔族为祸人间,人人得而诛之,他如此渴望得到一些关注和偏爱,只怕一辈子都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秘密。

    或许她能够接受,但是他不敢赌。

    这些隐秘的心思,朝露如今才看得清楚,心中不由懊悔。

    早看出来魔族身份是他的心魔,她就应该对症下药的。

    现如今说这些却是晚了。

    她在门外等了好久,说完点心凉了也不见对方回应,心中有点失望,便搁下了手中的食盒,嘟嘟囔囔地说:“你怎么老是这样,又不给我开门,亏我还想着你,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江扶楚隔着一扇门,死死地掐住了自己的手心。

    她说完之后,便转身离去了。

    朝露此时无暇关注江扶楚的反应,她越过院墙,急忙跟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入了那一片深幽幽的桃林。

    不要去!

    她猛地追过去,奈何自己只是虚影,完全阻拦不得。

    彼时的她懵然不知,一边走一边撕扯着手中顺手捡到的一朵桃花,恨恨地骂着江扶楚:“他到底什么意思,忽冷忽热的,真讨厌……”

    林间渐渐起了大雾。

    月光明朗,万里无云,这样一个晴好的晚上,为什么会起雾呢?

    可惜那时她心中纷乱,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事情。

    朝露围在她的身边团团乱转,试图在迷雾当中寻觅那个来杀她的人。

    雾气已经积攒到了一个诡异的地步,魂游天外的她终于回过神来,带了些疑惑地看向面前几乎已经分辨不出道路来的桃林。

    叶片倏忽一响。

    一切发生得比她想象中还要快,几乎只在电光石火间的一瞬,一道剑光掠过眼睛,从身前刺入了她的胸口。

    她不可置信地握着剑身往后跌去,只瞧见了剑柄之下自己亲手镂刻上去的“常寂”二字。

    原来杀她之人都没有近身。

    他应该是在近处御剑行刺的!

    朝露冲向大雾弥漫的林间,看见有个黑影一晃而过,可惜雾气浓重、光线昏暗,对方面容模糊,她追了不过几步,便不见了他的身影。

    身后忽然闪烁起冲天的金光,朝露回过身来,擡头望去,见虚空之中凝出了一道闪烁的符咒。

    是“忘生”!

    符咒轰然落地,在桃林中掀起一阵诡异的大风来,一时间花瓣与桃叶齐飞,由她遇刺的地方席卷向四周。

    纵然她如今不过是游魂形态,还是不免被这强大的咒术震得退了几步。

    视线再次凝聚的时候,朝露发现桃林中的“尸体”已经消失了。

    方才她追着使剑的黑影离去,虽跟丢了人,但却能保证,他是往林深处逃窜而去的。

    符咒出现、尸体消失、刺杀……这一切不过是须臾之间的功夫,杀她之人难道有神仙之力,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完一切?

    除非……原本就有两个人!

    行刺和下忘生咒的原来是两个人!

    如此一切便说得通了,一人杀她之后仓皇离去,另一人为了给前者遮掩罪证,画了“忘生”。

    他们是谁,为何要杀她?

    朝露懊恼了片刻,才想起来这是在旁人的梦魇当中,江扶楚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没办法将一切复原,就算她方才追上了那个黑影,恐怕也不会知道他是谁。

    她无奈地在空荡荡的林间孤零零地转了一圈,正欲回头去寻江扶楚,眼前的世界便骤然扭曲,溯洄而去。

    她在片刻之间,回到了江扶楚的“思无邪”当中。

    江扶楚一手紧攥着法器“上陵”,在廊下打坐,斯文白皙的面庞上黑气萦绕,瞧着有些吓人。

    过了一会儿,他眉头舒展,骤然呕血。

    血液染红了他洁白的衣襟,他倒在血泊当中,喃喃自语,声带自嘲:“果然还是……不行啊……”

    从傍晚舞剑开始,他就是在压制这“恶疾”的发作吗?朝露想。

    桃林中忽然传来一声震地巨响!

    江扶楚从昏昏沉沉当中猛地惊醒,他扶着额头,看见不远处闪烁着一道金光流溢的符印。

    这似乎是……她回“云中君”的方向!

    他面色大变,顾不得自己衣襟染血,一瘸一拐地冲出了小院。

    桃林中雾气浓重,他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佩剑,却发现那处空空荡荡,回想起来才意识到舞剑时“常寂”脱了手。

    此时他顾不得太多,只是继续往前走去。

    桃源峰中向来寂静,会出什么事情?

    早知道就不要放她一个人走了,哪怕被她看见最丑陋的模样也无妨,他有心对她坦白,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雾气中忽然有光点拖着悠长的尾巴朝他扑来。

    这光点十分奇怪,像是铁匠敲铁时迸溅出来的火花,他一时不防,那光便没入了他的额头。

    时间似乎凝滞了。

    江扶楚走慢了几步,直到差点被绊倒,他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忘记了要去做什么。

    要去做什么呢……

    西山的洞穴永远昏沉阴暗,他擡头看去,天光刺眼,有少女的笑声从耳边一晃而过,然后便消失了。

    无形的东西像是流水一般从他头脑之中冲刷而过,他意识到了它的消逝,想要阻止,却无能为力。

    不要——不要走!

    雾气散去了。

    它消散得如此之快,宛如大戏的帷幕,重拉开时便散了个干净。

    月亮遥遥的、冷冷的,枝叶上残留着新凝的露水,他抱着头跪在地面上,感觉脑中撕扯欲裂。

    “不要走……”

    林间随着最后一声嘶吼归于宁静。

    他也被这一声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瘫倒在地。

    再次醒来的时候,月亮仍在,露水落地,残花和枝叶交错着铺在地面上,江扶楚失魂落魄地起身,下意识地往桃林尽处走去。

    几株桃树阻绝了她的住处,那块写着“云中君”的木牌子也变得模糊不清。

    此处如此冷清,空无一人,根本不像是有人住过的模样。

    江扶楚围着这片奇怪的桃林转了半圈,又尝试从另一侧走近,他原本就十分虚弱,又走了这么久,如今夜间一阵风好似就能将他吹倒。

    什么都没有。

    衣襟中忽然掉了一颗山楂出来。

    他怔了一怔,握住那颗山楂,仿佛寻到了什么希望一般,握得很紧,新生的山楂十分脆弱,在他指尖撚碎成了一滩果泥。

    身后有人来了。

    望山君悄然落地,瞧着一片狼藉的桃林,有些担忧地问:“我在东台观月,却见桃源峰中起了大雾,扶楚,你可还好?”

    ——扶楚,望山君新为他取的名字。

    他似乎还想拿着这个名字去问问谁好不好听。

    像是抓住了什么一般,江扶楚回过头去,急急地道:“她……她不见了!”

    望山君却皱起眉头:“谁?你不是一直在此处独居吗,对了,我还想告诉你,你师弟的伤养得差不多了,约莫下个月就会挪到桃源峰上来,也好与你做个伴。”

    “哈……”

    江扶楚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他撚了撚手中黏腻的果泥,退了几步,整个人像是一根被拉断的弦一样抖如筛糠。

    不存在吗……

    我真是可怜透顶,他想,竟然生出了这样的妄念。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的“思无邪”,风铃在门上叮铃响起时,他才如梦初醒,鬼使神差地来到案前,在陌生的匣子里寻到了一只草编的兔子和一颗皱皱巴巴的山楂。

    因为时日已久,这颗山楂反而变得十分坚固,不那么容易被捏碎了。

    朝露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山顶,来到他们从前时常一起看月的桂树之下,她留下的纸鹤失去了灵力的牵系,蔫蔫地挂在丹桂的树枝上。

    他倚在桂树的树干前,脱力睡去,纸鹤努力掀了两下翅膀,落在了他的怀中。

    稀薄的、尚未完全消失的灵力与他此时翻涌的煞气混杂。

    梦魇由此而生。

    朝露站在桂树之前看着他,感觉一滴雨水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如此晴朗的夜晚,哪里来的雨呢?

    朝露擡头向天空望去,青霄高远,万里无云。

    时空再度扭曲,她眼前一黑,视野再次明亮的时候,她看见了三年后江扶楚的脸。

    他抱着她坐在锁灵台高高的天柱之下,泪滴分明落在了她的脸上,他却是笑着的。

    朝露怔然回望,他的第二滴眼泪落在了她的眼尾,顺着眼角滑落了下去,像是她自己也流泪了一般。

    “我终于……”

    那匣子不知何时从她的前襟里落了出来,山楂在地面上咕噜噜地转着。

    他的话说不下去了,而er此情此景之下,朝露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只憋出一句:“不要哭了……”

    她伸手揽住了对方的脖子,将头搁在了他的肩上。

    ——多谢你如此用力地,思念着我。

    江扶楚收紧手臂,死死地将她抱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