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山楂砸在额头。
视野中原本是一片白光,而衣襟带着兰草的香气,将那刺目的白光遮掩了去。朝露缓缓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枕在江扶楚的膝上。
他垂着眼睛,唤她的名字。
“你睡了好久。”
“是吗?”
朝露迟钝地伸了个懒腰,山楂树上落日熔金,天色已暮。
她想要起身,却觉得身体好轻——随后她便悠悠荡荡地飘了起来,看见了自己的躯体。
她依旧不是梦中人。
但这次,在江扶楚的梦中,“展晞”终于有了实体。
江扶楚端详着眼前之人的面孔。
她分明与他朝夕相处,然而这一瞬,他竟有些不舍得从她身上移开目光。
“今日清嘉师姐邀我去丹霄峰吃点心,”她爬了起来,发觉自己头发凌乱,便咬着丹红的发绳重束,“唔……你要一起吗?”
江扶楚瞧她的模样,有些无奈,走上前去拢住了她的头发:“如今还好,明年你便及笄了,总得束发盘髻,自己扎成这乱糟糟的模样可怎么好?”
她老实地站着任他动作,笑道:“有阿怀在不就好啦,你来为我梳头罢。”
江扶楚仔细地梳好了她的头发,又从房中取出了提前为她预备好的小背包——背包中是一些他制的点心:“去罢,玩得开心。”
“你怎么不一起?”她冲他眨眨眼睛,故意道,“清嘉师姐做点心的手艺不比你差哦。”
怎么感觉你们俩一点都不熟,这以后该怎么误会?
江扶楚摇头:“我便不去了。”
她有点失望,却也知道他不爱下山,最后还是蹦蹦跳跳地背着包离开了。
朝露飘在江扶楚的身侧,没有跟随自己的身体离去。
不知道她走之后,江扶楚在做什么?
从前与他这样相熟,日日腻在一起,朝露还抽空思索过,他哪有时间去见日后“蛊惑”他的魔族人?
想来她离去的众多间隙里,总会有空的。
江扶楚站在原地,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
过了半晌,他拿起手边的“常寂”,走入了桃林深处。
朝露原本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做,谁知他入林之后,竟开始运气舞剑,剑光激得林间花叶纷飞。
这与同她比划时截然不同,他没有刻意收敛,剑气激荡,一回身竟将一株桃树从中劈为两半。
他心中似有什么忧愤之事,大口地喘着粗气,许久都没有平静下来。
天色渐渐地黑了下去,月亮也升了起来,第一缕月光刺破林间,落在“常寂”上,晃了朝露一眼。
朝露仰起头来,见中天月亮正圆。
月圆之夜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她从前竟没有意识到,江扶楚的每个梦境,几乎都在夜圆之夜。
夜圆之夜有何征兆?
难道是……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猜想一般,林间舞剑的江扶楚忽然停了下来,朝露飘到他的近前,发觉他的手抖得厉害,眼瞳中也开始冒出森然的煞气来。
她猜对了,他的“恶疾”,都是月圆之夜发作的!
江扶楚反复摩挲着手中的剑柄,似乎还想强撑着继续舞剑,可他的手抖得连剑都提不起来,稍一用力,常寂便突兀脱了手,在林间摔出“哐啷”一声响。
他几乎失去神智,连掉落的佩剑都来不及捡,跌跌撞撞地逃回了自己的“思无邪”。
月圆之夜、佩剑遗失、桃林……这几个词儿堆在一起,终于让朝露迟缓地意识到。
——这一天,是展晞遇刺的那天!
遇刺之前她并没有和江扶楚谈心,或许是和旁的记忆混淆,她竟如今才意识到,这是她“死去”的时候。
江扶楚逃回院中,反手锁了门,尚未来得及进屋,边听见门外传来了“噔噔噔”的敲门声。
“阿怀,我回来了!你睡了吗!”
这样不巧。
他跌坐在地上,手指紧攥成拳:“……我有些不适,正打算去歇息。”
少女在门外担忧道:“哎呀,那要不要紧?你为我开门,我来照顾你罢。”
“不必了。”
冷汗从额头涔涔落下,他强撑着自己答了话,又道:“你早些回去……休息……”
门外半晌没有动静。
江扶楚没有进屋,他扶着柱子跌坐在廊下,尝试着又唤了一句:“殿下……”
“其实我从清嘉师姐那里为你带了夜宵,”良久,她闷闷地说,“再过一会儿,它们就冷掉了。”
他说不出话来,一直在发抖。
朝露终于回忆起了自己当初的心情——江扶楚待她自然是极好的,他温柔体贴、事事为她着想,她一边觉得这任务实在简单,一边又有一二分狐疑。
这体贴之中,到底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已经与他这样相熟了,她仍觉得对方有很多事情瞒着她,独处时经常出神的表情、言谈间闪烁不定的眼睛,还有这变幻莫测的态度,都是证明。
她总觉得要推进攻略就必须窥见他的内心,可他的心如同小院此刻紧闭的门扉一般,时不时便将她拒之门外。
她似有所觉,手指抚摸着小院的木门,突然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江扶楚抖了一下,低垂着头,涩声回答:“……没有。”
如今再看,倘若那“恶疾”真的是魔族煞气,江扶楚不愿对她开口的理由便很好解释了——在他眼里,她是皇族的公主、是仙门弟子,倘若知晓了他的身份,不说会立时割袍断义,总归是回不到从前了。
自多年前的“四方之战”后,魔族为祸人间,人人得而诛之,他如此渴望得到一些关注和偏爱,只怕一辈子都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秘密。
或许她能够接受,但是他不敢赌。
这些隐秘的心思,朝露如今才看得清楚,心中不由懊悔。
早看出来魔族身份是他的心魔,她就应该对症下药的。
现如今说这些却是晚了。
她在门外等了好久,说完点心凉了也不见对方回应,心中有点失望,便搁下了手中的食盒,嘟嘟囔囔地说:“你怎么老是这样,又不给我开门,亏我还想着你,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江扶楚隔着一扇门,死死地掐住了自己的手心。
她说完之后,便转身离去了。
朝露此时无暇关注江扶楚的反应,她越过院墙,急忙跟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入了那一片深幽幽的桃林。
不要去!
她猛地追过去,奈何自己只是虚影,完全阻拦不得。
彼时的她懵然不知,一边走一边撕扯着手中顺手捡到的一朵桃花,恨恨地骂着江扶楚:“他到底什么意思,忽冷忽热的,真讨厌……”
林间渐渐起了大雾。
月光明朗,万里无云,这样一个晴好的晚上,为什么会起雾呢?
可惜那时她心中纷乱,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事情。
朝露围在她的身边团团乱转,试图在迷雾当中寻觅那个来杀她的人。
雾气已经积攒到了一个诡异的地步,魂游天外的她终于回过神来,带了些疑惑地看向面前几乎已经分辨不出道路来的桃林。
叶片倏忽一响。
一切发生得比她想象中还要快,几乎只在电光石火间的一瞬,一道剑光掠过眼睛,从身前刺入了她的胸口。
她不可置信地握着剑身往后跌去,只瞧见了剑柄之下自己亲手镂刻上去的“常寂”二字。
原来杀她之人都没有近身。
他应该是在近处御剑行刺的!
朝露冲向大雾弥漫的林间,看见有个黑影一晃而过,可惜雾气浓重、光线昏暗,对方面容模糊,她追了不过几步,便不见了他的身影。
身后忽然闪烁起冲天的金光,朝露回过身来,擡头望去,见虚空之中凝出了一道闪烁的符咒。
是“忘生”!
符咒轰然落地,在桃林中掀起一阵诡异的大风来,一时间花瓣与桃叶齐飞,由她遇刺的地方席卷向四周。
纵然她如今不过是游魂形态,还是不免被这强大的咒术震得退了几步。
视线再次凝聚的时候,朝露发现桃林中的“尸体”已经消失了。
方才她追着使剑的黑影离去,虽跟丢了人,但却能保证,他是往林深处逃窜而去的。
符咒出现、尸体消失、刺杀……这一切不过是须臾之间的功夫,杀她之人难道有神仙之力,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完一切?
除非……原本就有两个人!
行刺和下忘生咒的原来是两个人!
如此一切便说得通了,一人杀她之后仓皇离去,另一人为了给前者遮掩罪证,画了“忘生”。
他们是谁,为何要杀她?
朝露懊恼了片刻,才想起来这是在旁人的梦魇当中,江扶楚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没办法将一切复原,就算她方才追上了那个黑影,恐怕也不会知道他是谁。
她无奈地在空荡荡的林间孤零零地转了一圈,正欲回头去寻江扶楚,眼前的世界便骤然扭曲,溯洄而去。
她在片刻之间,回到了江扶楚的“思无邪”当中。
江扶楚一手紧攥着法器“上陵”,在廊下打坐,斯文白皙的面庞上黑气萦绕,瞧着有些吓人。
过了一会儿,他眉头舒展,骤然呕血。
血液染红了他洁白的衣襟,他倒在血泊当中,喃喃自语,声带自嘲:“果然还是……不行啊……”
从傍晚舞剑开始,他就是在压制这“恶疾”的发作吗?朝露想。
桃林中忽然传来一声震地巨响!
江扶楚从昏昏沉沉当中猛地惊醒,他扶着额头,看见不远处闪烁着一道金光流溢的符印。
这似乎是……她回“云中君”的方向!
他面色大变,顾不得自己衣襟染血,一瘸一拐地冲出了小院。
桃林中雾气浓重,他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佩剑,却发现那处空空荡荡,回想起来才意识到舞剑时“常寂”脱了手。
此时他顾不得太多,只是继续往前走去。
桃源峰中向来寂静,会出什么事情?
早知道就不要放她一个人走了,哪怕被她看见最丑陋的模样也无妨,他有心对她坦白,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雾气中忽然有光点拖着悠长的尾巴朝他扑来。
这光点十分奇怪,像是铁匠敲铁时迸溅出来的火花,他一时不防,那光便没入了他的额头。
时间似乎凝滞了。
江扶楚走慢了几步,直到差点被绊倒,他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忘记了要去做什么。
要去做什么呢……
西山的洞穴永远昏沉阴暗,他擡头看去,天光刺眼,有少女的笑声从耳边一晃而过,然后便消失了。
无形的东西像是流水一般从他头脑之中冲刷而过,他意识到了它的消逝,想要阻止,却无能为力。
不要——不要走!
雾气散去了。
它消散得如此之快,宛如大戏的帷幕,重拉开时便散了个干净。
月亮遥遥的、冷冷的,枝叶上残留着新凝的露水,他抱着头跪在地面上,感觉脑中撕扯欲裂。
“不要走……”
林间随着最后一声嘶吼归于宁静。
他也被这一声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瘫倒在地。
再次醒来的时候,月亮仍在,露水落地,残花和枝叶交错着铺在地面上,江扶楚失魂落魄地起身,下意识地往桃林尽处走去。
几株桃树阻绝了她的住处,那块写着“云中君”的木牌子也变得模糊不清。
此处如此冷清,空无一人,根本不像是有人住过的模样。
江扶楚围着这片奇怪的桃林转了半圈,又尝试从另一侧走近,他原本就十分虚弱,又走了这么久,如今夜间一阵风好似就能将他吹倒。
什么都没有。
衣襟中忽然掉了一颗山楂出来。
他怔了一怔,握住那颗山楂,仿佛寻到了什么希望一般,握得很紧,新生的山楂十分脆弱,在他指尖撚碎成了一滩果泥。
身后有人来了。
望山君悄然落地,瞧着一片狼藉的桃林,有些担忧地问:“我在东台观月,却见桃源峰中起了大雾,扶楚,你可还好?”
——扶楚,望山君新为他取的名字。
他似乎还想拿着这个名字去问问谁好不好听。
像是抓住了什么一般,江扶楚回过头去,急急地道:“她……她不见了!”
望山君却皱起眉头:“谁?你不是一直在此处独居吗,对了,我还想告诉你,你师弟的伤养得差不多了,约莫下个月就会挪到桃源峰上来,也好与你做个伴。”
“哈……”
江扶楚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他撚了撚手中黏腻的果泥,退了几步,整个人像是一根被拉断的弦一样抖如筛糠。
不存在吗……
我真是可怜透顶,他想,竟然生出了这样的妄念。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的“思无邪”,风铃在门上叮铃响起时,他才如梦初醒,鬼使神差地来到案前,在陌生的匣子里寻到了一只草编的兔子和一颗皱皱巴巴的山楂。
因为时日已久,这颗山楂反而变得十分坚固,不那么容易被捏碎了。
朝露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山顶,来到他们从前时常一起看月的桂树之下,她留下的纸鹤失去了灵力的牵系,蔫蔫地挂在丹桂的树枝上。
他倚在桂树的树干前,脱力睡去,纸鹤努力掀了两下翅膀,落在了他的怀中。
稀薄的、尚未完全消失的灵力与他此时翻涌的煞气混杂。
梦魇由此而生。
朝露站在桂树之前看着他,感觉一滴雨水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如此晴朗的夜晚,哪里来的雨呢?
朝露擡头向天空望去,青霄高远,万里无云。
时空再度扭曲,她眼前一黑,视野再次明亮的时候,她看见了三年后江扶楚的脸。
他抱着她坐在锁灵台高高的天柱之下,泪滴分明落在了她的脸上,他却是笑着的。
朝露怔然回望,他的第二滴眼泪落在了她的眼尾,顺着眼角滑落了下去,像是她自己也流泪了一般。
“我终于……”
那匣子不知何时从她的前襟里落了出来,山楂在地面上咕噜噜地转着。
他的话说不下去了,而er此情此景之下,朝露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只憋出一句:“不要哭了……”
她伸手揽住了对方的脖子,将头搁在了他的肩上。
——多谢你如此用力地,思念着我。
江扶楚收紧手臂,死死地将她抱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