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好像有点淅淅沥沥的雨声。
雨一滴一滴打在窗前的叶片上,临睡之前她似乎忘了关窗,于是有雨丝迸溅到了脸颊上,微凉。
朝露伸手揉了揉眼睛。
不知是不是这些日子过于疲倦的缘故,她放下手来,感受到一滴眼泪顺着她的眼尾落了下来。
叫醒她的是洛清嘉。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之人的嘴唇一张一合,说着一些她似懂非懂的话。
“……在锁灵台,清阳山下好似有通往璧山的洞穴。江师兄受了重伤,昏迷不醒,被明舒君座下弟子发现,才被……快去罢,小九已经过去了,他必定会很快醒来的。等等,你这三日不会……”
朝露疑惑道:“三日?师姐不是昨日来的吗?”
洛清嘉悚然大惊:“我是三日前来的,听闻望山君带你去了藏书楼,我以为……便没有再来,你不会昏迷了三日罢?我和萧师兄这些天忙着帮明舒仙尊捉貍力,萧师兄本想来瞧你,是望山君说无事,叫你自己待一会儿,你怎么——”
她一边说着,一边捞起案上的发带为她草草扎了头发:“不管了,我们先去慎心阁罢,几位仙尊都赶过去了。”
朝露像是木偶一般任她拉着出了门。
算上他坠崖,前后不过五天,暗河在传闻中如此可怖,他这么快就归来,说明她之前的盘算大差不差,成功的概率极高!
可不知为何,她心中空空一片,像是坠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雪洞一般。
要怎么面对他呢?
不如说,他会如何看待这个一直得他关爱,却在背后推他落崖的“师妹”?
“江师兄,你……”
朝露踉跄了一步,听见洛清嘉错愕的声音。
她缓缓擡起头来,风铃在耳边轻轻地响了一响。
江扶楚正站在“云中君”小院门前,单手扶着门柱,静静地看着她。
他向来整洁干净的白袍上满是血渍和污迹,还扯破了几处,看起来十分狼狈。
见她推门出来,江扶楚似乎想说些什么,刚刚张嘴,便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虽说他伤能自愈,但这次恐怕伤得重了些,朝露见他迈过门槛朝自己走来,晃晃悠悠,几乎下一刻就要摔倒。
一时间,她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想地扑了过去,恰好接住没有站稳的江扶楚,同他一起摔在了地上。
朝露揽着他的肩膀,目光从他身上的血迹上掠过,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她颤着手抚摸过他的面颊,感觉有温热的液体落在指尖,不知是眼泪还是鲜血。
江扶楚弯了弯唇角,张口说了什么。
可惜声音太小,朝露没有听清,于是她弯下腰,凑到他面前。
江扶楚抱着她的手紧了一紧。
朝露听见他说了两个字,随即便昏迷在了她的怀中。
“……别怕。”
***
最终貍力没有被重新封印,听闻四仙尊在清阳山上开阵之前,它便蔫蔫地从地底钻了出来、束手就擒了。
明舒君将它带回了白帝宫。
试剑大会重新开始,清阳山上的弟子皆算通过。
江扶楚已在第二轮弃权,况且他身受重伤,如今就是想继续试剑也是不能了。
朝露其他盘算全部落空。
不过硬要说全部实现也未尝不可,毕竟他如今既被她背后捅刀,又失了试剑资格、错过了与萧霁一决高下的机会。
过程不对,结果倒歪打正着。
江扶楚从暗河之底拼死爬上了锁灵台,才被人发现救了回来,望山君本将他安置在慎心阁,可没人料到他伤得气息奄奄,竟还能撑着一口气,自己跑回了桃源峰。
他似乎只是为了来见她一面、对她说“别怕”。
朝露趴在床榻前胡思乱想,后来想得头疼,便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江扶楚在见她之后又昏迷了两天。
她也不知他具体是什么时候醒的,只觉得迷迷糊糊间有人的手指在习惯性地绕着她的发丝。
还有人正在她的耳边对话。
先说话的是望山君:“……你当时感知此事,便是因为那枚指环罢?不过……你们为何走了那条路,你难道不知崖下是暗河?”
江扶楚的声音尚有些沙哑:“我二人被貍力追得狼狈,甚至逼到了坡下的洞穴当中,想要下山,只能走那条险路。貍力尚在,山中并不安全,我只想着快离开,欠了些考虑。”
望山君道:“你说貍力对你二人穷追不舍,那你们是如何脱困的?”
江扶楚没有立刻回答,他绕着朝露发丝的手顿了一顿,忽而唤道:“仙尊。”
“嗯?”
他犹豫了许久,似乎想要说起她体内莫名力量之事,但不知为何,他最后没有开口,只含糊道:“当时情况实在危急,我与师妹全力对敌,也不知什么时候将它逼退了。”
面临强敌慌乱也是常事,望山君相信了他的解释:“那……你是如何坠崖的?”
江扶楚沉默了下来。
朝露听见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眼皮在轻轻地抖,江扶楚的手指离开她的发丝,在她眼皮上抚过。
随后朝露听见他平静的声音:“山路狭窄,只是意外罢了。”
望山君欲言又止:“暗河之下……”
他叹了几口气,终于起身离去:“罢了,你好好休息,想起什么的时候再说罢。”
等脚步声消失,江扶楚朝她耳边吹了一口气:“怎么装睡?”
朝露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定定地看着他。
她面上神色漠然,没有惯常的笑容,没有埋怨,没有漫不经心,什么都没有。
江扶楚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刚要开口便听见朝露问道:“为什么?”
“什么?”
“你说谎了。”朝露一字一句地说着,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尖,“方才望山君问你,你为何不说实话?”
江扶楚怔了一怔:“你体内力量有些诡异,我吃不准,还是确定些再说的好,万一仙尊以为那是什么邪术……”
“我说的不是这个。”
事到如今,朝露真的不知道他是迟钝还是故意装傻。
她担惊受怕地过了这几天,竟叫他一两句含糊了过去,试剑大会几乎已经结束了,就算江扶楚不想多说,她也必须将这块血淋淋的伤疤揭了。
做都做了,实在顾不得这许多。
见她面色严肃,江扶楚便敛了面上的微笑,静静地看着她问:“那你说的是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他非要逼她说得这么明白?
朝露心慌了一瞬,随即被一种莫名的恼怒占据心绪。
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说的是,在那棵松树上,”牙齿在发抖,她尽力压抑,不想叫他看出什么来,“……你为什么不告诉仙尊,是我推你下去的?”
江扶楚垂着的睫毛忽然抖了一抖。
他低着头没有吭声,而朝露全身的勇气都用在了说上一句话上,此时再说不出旁的来。
室内一时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当中。
朝露绞着手指,猜测着他的反应。
他会愤怒吗?会落泪吗?
会咬牙切齿地摇晃着她的肩膀,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我可以与你同死,你为何要背叛我?
难道是我对你还不够好?
臆想中的声音在她耳边一句又一句,朝露听得心情莫名,恨不得擡手捂住耳朵。
可她知道,那些声音是从她识海中冒出来的,就算捂得再紧也无济于事。
江扶楚忽然轻笑了一声。
朝露原以为这是自己的幻听,不料下一刻,一只手就落在了她扎得不精心、又睡得凌乱的发上,像从前一样揉了揉。
“你说什么傻话?”
江扶楚冲她笑起来,双眼弯弯,他很少笑得这么开心:“就算是愧疚,你也不必把罪过揽到自己身上,当时情态紧急,我真的是……自己愿意的。”
他在说什么?
朝露紧蹙着眉,却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而他继续道:“你不必担心,想是崖底太深,未被貍力吞噬,下坠时我恢复了些灵力,没有摔得很厉害。暗河之下不过煞气浓了些,我与那些怨灵缠斗许久,才受了伤……也不是很重,现如今都好了,你看。”
他伸出手臂凑到她的面前,
流血的伤口已全部消失了,连痕迹都没有剩下,朝露的目光在他光洁的小臂上转了一转,落在他的手指上。
那枚青草指环仍旧在他的食指上,碧翠如昔。
不对。
她攥紧了手指,干燥的枯草戳着手心。
她想要出言反驳,却连记忆都变得模糊起来。
崖上风声呼啸,江扶楚忽然对她说起枕下的桂花糕食谱,说起新磨的玉篦,让她一定要好好生活。
不对,那不是安慰!
——比起安慰,更像是嘱托。
嘱托?
可是只有远行之前,才需要嘱托啊。
那时,他还解下了自己手腕上缠的长带,系在了常寂的剑柄上。
江扶楚心细如发,就算她不说,他难道察觉不到树干将断、只能容下一个人?若非他自己知晓自己将要坠崖,又怎么会解下那条长带?
——他根本没有想别的,在那一瞬间,他就已经做好了选择。
朝露闭着眼睛伸手推去,却根本没有碰到他。
只有指尖感受到了那件外袍的触感。
为了不叫她阻拦,他没有回头,最后也不过是小心地触碰了她紧抓着常寂的手背。
白衣身影被深渊吞噬,树枝试图挽留,只撕扯下了他的一块衣摆。
雪中何以赠君别,惟有青青松树枝。
从清阳山回来之后,朝露满心不安。
怕他死掉,怕此局作废,怕完不成任务、弄巧成拙。
但这一切她在动手之前就想了千遍万遍,原不该如此痛苦的。
而此刻,她终于想起了自己失魂落魄的缘由。
她没有碰到他,他是自己跳下去的!
朝露惨白着面色看向江扶楚,像是第一天认识他一样。
江扶楚有些不安地唤她的名字。
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他温柔的呼唤,朝露,朝露。
为什么、为什么在生死之际都要做这种选择?
你难道就不想多问一句,我是不是真的想要推你下去?
她忽然觉得自己从前的盘算都非常滑稽,就算她自己克服了那些莫名其妙的愧疚,下了自以为是的“狠手”,也根本没有任何作用。
“朝露——”
不顾江扶楚错愕的声音,朝露擡手自欺欺人地捂着耳朵,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