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还有几分睡意,同他一番纠缠之后,朝露彻底睡不着了,她对着榻上软软的皮毛褥子拳打脚踢,半晌才冷静下来。
不能留在这里了,朝露想。
来见他本就是一时冲动,她原想着同他好好说说话,可他竟比传闻中更加陌生。
方才临别前的一眼,着实有些吓到她了。
成婚和亲热都不算什么,只是这样没有自由地留在他身边,照他如今走火入魔的程度,两人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地步。
她看不懂他。
无论是神女故事中的公子,还是桃源峰上的师兄,都那样温柔、美丽,是江水一般的存在。
而在这阴湿魔宫中的尊者,虽仍身着白衣,与他们生得一模一样,但那双眼睛中翻涌的黑色煞气、那具身体周遭萦绕的鲜红杀意,都在昭示着他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个人真的可以变得和从前截然不同吗?
看来从他身上寻觅身世之事是不太可能了,还是等她调查得差不多后,再想办法解开与他的误会罢。
……不过他觉得她谎话连篇,好似也不是什么误会啊。
朝露想得头疼,顺手研究起手腕上锁链的材质,这些天她已看了许多遍——这是玄铁所制,似被江扶楚施加了什么术法,牢牢地扣在她的手腕上,连解开的地方都没有。
不知是刻意还是巧合,锁链内部甚至生了柔软的绒毛,防止磨破她的皮肤。
此时她体内灵力滞涩,只能用最简单的小术法,肯定没法与他对抗。
朝露唉声叹气,扯着长长的锁链,一节一节地向上摸去。
为了让她舒服一些,这铁链长得惊人,先前她一直没有在意它到底拴在了何处,拽到尽头,朝露才发现,这铁链的另一端竟然连在了木质的床柱上!
虽然卡得很死,但木头毕竟脆弱,朝露调用了些灵力,轻而易举地将那根床柱劈得粉碎。
铁链“当啷”一声落到地面上。
与此同时,床塌了。
幸好她眼疾手快,飞快地跳下了床。
朝露坐在地上,怔然看了许久,完全不敢相信。
原来这么简单便能将这条铁链取下来,早知道早就跑了。
她将落在地面上的锁链在自己的胳膊上缠了好几圈,带着它一同向魔宫唯一的亮光之处——她落下来的地方走去。
江扶楚走后,宫中没有点灯,一番折腾后已是天亮时分,穹顶漏下了几缕微弱光线。
朝露从窗前那件华美异常的婚服前经过,脚步顿了一顿。
她凝视着它。
这件婚服比她当年做公主大婚时所穿更加美丽,鲜亮的红色,长长的拖尾,有极美的绣纹,各色花朵枝叶交叠,完全是照着她的身材所制。
周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兰香气,像从前江扶楚身上的气味。
她站在那里,像被定住一般,足足过了半炷香的功夫才回过神来。
手指小心翼翼地从婚服的系带处拂过,却如同被灼伤了一般,朝露哆嗦一下,强迫自己收回手,转身离去。
既然要走,何必再多看。
她在魔宫头顶那个呼呼漏风的大洞前转了两圈,觉得从这里走有些显眼。如果江扶楚还在,睡在屋顶那棵树下也未可知。
……不知道他何时养成了不走正门走房顶的习惯。
朝露轻手轻脚地绕开了正门,想寻找这座宫殿还有没有别的出处。
殿中没有点灯,大而空旷,她走得磕磕绊绊,几次险些撞翻东西。
……也不知道江扶楚都在这里搁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误打误撞间,她似乎摸到了什么机关,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移位声。
朝露往前走了几步,竟然发现了书架背后的一条密道!
密道中点了灯,勉强照亮了面前的一小块地方。
——魔宫中的密道,会通往何处?
她来时走的是屋顶,众人来去布置走的是正门,这两处平素便有人值守,鲜少见人在别处出现。
所以这条密道,应当只有这里的主人知晓。
江扶楚拂袖而去,定然没有进入此处。
这么想的话,从此处走倒比旁处安全些,最坏不过是条绝路,她再原路返回就是。
来不及多想,朝露提着裙摆,走了进去。
她刚刚踏入,身后的门便缓缓闭合,隔绝了身后的空间。
朝露只好硬着头皮前进。
这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走廊,但每隔十几丈就有一盏长明灯,倒比黑漆漆的宫殿内更好行走。
胳膊上的锁链太沉,左右此处无人,不怕吵,朝露干脆将它放了下来,任凭它当当啷啷地拖在地上。
走了一会儿,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如果她没有感觉错的话,这条走廊是上坡路。
魔宫的前方是她来的月阳山,后方则是月阴山,月阳山上有大量的守卫和妖魔,何必走密道。
所以这条密道,极有可能是通往月阴山的。
萧霁此时就在月阴山中!
想到这关窍,朝露不禁加快了脚步。
这条长廊越往里走灯光越是幽暗,有几次朝露听见了涔涔水声和野兽的低吼,却不知道水上道路的宽窄。
她走得提心吊胆,生怕脚滑掉下去,被池中的野兽吞掉。
不知道走了多久后,长廊的尽头终于出现了一道拱门,只是走到拱门之下,就能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朝露咽了口口水,大着胆子走了进去。
拱门内是一条更加狭窄的长廊,连着一个黑漆漆的洞穴,只有一盏微弱的灯。长廊四壁原似有壁画,后不知被谁胡乱地涂了许多红色的鬼画符上去。
字符血淋淋的,纵横交错,朝露顺着辨认了许久,也没看出来写的是什么。
长廊之后的洞穴中是一个巨大的水潭,四面八方的锁链在中间汇聚,将一个人悬在了半空中。
那人垂着头,马尾歪七扭八,狼狈的鬓发掩了面容,听见她进来也没有动作。
纵然他没有擡头,朝露也能猜出是谁。
水潭漆黑,看不出深浅,她想了想,干脆将那密密的锁链当做落脚处,顺着离自己最近的一根爬了过去。
她手脚并用,好不容易来到萧霁的近前,却发现他双目紧闭、死活不知。
朝露伸了一根手指在他鼻下,发现他还有微弱的气息。
没死就好。
她松了一口气,手指不小心拂过对方的脸,他却像是受到了什么召唤一般,猛地睁开了眼睛!
黑暗的洞穴之上忽然光芒大盛,连带着水底也有光线迸射而出,朝露吓得险些从蜘蛛网一样的锁链上掉下去,幸好她有先见之明,提前将手腕上自己带来的锁链系在了上面。
萧霁似乎已经睡了很久,尚不习惯这样的亮光,他眯着眼睛缓了一会儿,才擡眼看了过来。
朝露干巴巴地打招呼:“萧、萧师兄,好久不见……”
萧霁怔然看了她许久,久到朝露甚至开始怀疑对方是不是被施了定身术。她清了清嗓子,正准备说些什么,却见萧霁眼睫一颤,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掉了下来。
她下意识地伸了手,于是那滴眼泪“啪嗒”一声,落在了她的手心。
“他说的居然……”萧霁的目光移到她手心的泪滴上,颠三倒四地低语,“……你还活着,你不会死的。”
一时之间要说的太多,竟不知该说什么好,朝露无言以对,干脆转了头,在洞穴中寻起出处来:“闲话少叙,我们先想想怎么逃出去……”
困缚萧霁的锁链与她手腕上的不同,要脆弱许多,只是此地使不出灵力来,怪不得他无能为力。
她琢磨了许久,干脆拿手腕上那条锁链当做武器,试图将他周身的链条磨断。
锁链擦出一串火花,竟真的断了几根。
朝露大喜过望。
她仔细磨了许久,磨累了又爬回岸边,依照方才自己脱身的经验,去凿另几根粗壮锁链另一端没入的岩壁。
忙活半天,终于将萧霁解了下来。
他被困许久,身体虚弱,见到她之后又神思恍惚,反常地一声不吭。
被她接到手中,萧霁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好不容易站稳,这才道:“你来……救我?”
朝露严肃道:“少废话,能走路吗?”
萧霁猛点头。
于是朝露架着他,艰难地朝来路走了几步,觉得有些不对,又环视四周,一无所获。正当她想着这会不会是月阴山中的封闭洞穴只与魔宫相连时,萧霁忽然道:“出处在头顶。”
朝露擡头看去:“你怎么不早说?”
萧霁咳了一声:“是你让我……少废话。”
言罢又絮絮道:“你还活着……何必来救我?我当年……”
朝露只觉得仰头太久,脖子有点痛,萧霁这一番自怜自哀的话让她不仅脖子痛,牙根也泛起酸来。
于是连忙打断:“这洞穴中有禁制,用不得法术,我们怎么上去?”
萧霁不答,伸手摸了摸她方才没注意到的、被磨破的手腕。
朝露缩手:“你做什么?”
萧霁艰难地跪在岸边,将沾了她血的手指浸入了脚下潭水。
潭水以他的手指为圆心,扩散出了一圈一圈的涟漪。
涟漪连成一片,力量越来越大,有东西被召唤,自漆黑的潭水中“唰”一声跃了出来。
居然是江扶楚当年采建木为她制的小船!
小船已经有些旧了,上面的香花湿漉漉的,倒意外新鲜。
“他将你的许多旧物……都抛掷在了此地,”不等她问,萧霁便解释道,“恨到极处,他便引了月阴山中的黑泉水,将它们淹没,也算是……眼不见为净。我想着,你的血或能召唤一二,果然……”
朝露伸手搭上船沿,有一株小兰花从众多香花中探了出来,怯怯地,用细长的枝叶卷住了她的手指。
她不禁一颤,半晌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