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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玄幻 > 白鹤涉水而来 > 第六十五滴水

    往生·芳心千重(二)

    天际有变幻莫测的流云,太阳西沉,一个灿烂的黄昏时分。

    眼前有一条看不清来处的道路,道路尽头云团翻涌,奇怪的是,在云团正上方相隔很远的地方,竟有一团完全相仿的云。

    朝露歪着头看了一会儿,才发现那里有一面巨大的镜子。

    道路两侧站立的兵将看不见她,肃穆地低垂着面容,似在等待什么。

    朝露无聊地陪他们等了许久,才看见道路上出现了一个伤痕累累的少年。

    少年走到她的近前,她恍惚地想起,这好似是上次做梦时看见的“少帝大人”。

    那时少年人神气漂亮,连飘拂在空中的衣带都柔美带光。

    如今他披散长发,一袭简单白衣血迹斑斑,不知受了什么伤。

    两个遮着面孔的使者亦步亦趋,带着他一路走到了那面镜子之前。

    朝露看见他的后背——肋骨的位置有一个尚在涔涔渗血的洞,他伸手捂着胸口位置,擡头看向很高很远的天空。

    天际传来熟悉的声音,冰冷的、无情的。

    是当初梵天质问神女的声音。

    与日等高的梵天神祇在道路之后若隐若现,他们如同连绵的高山一般,在少年的身后投下深沉的阴影。

    “千万年来,你是第一个背叛梵天的人。”他们当中有人问,“你可有悔?”

    少年连头都没有回,似是不屑。

    声音似是在引诱:“只要献出你的反骨,便会有人为你抵抗天劫、承担苦痛,你战无不胜,难道不愿延续荣光?”

    “回头罢,只要回头,你仍是神界高高在上的少帝。”

    “父亲当初成神之时,也经历过这一遭吗?”少年问。

    半晌,阴影之上的众神中,有一人缓缓现形。

    竟是白帝!

    白帝仍是从前悲悯的面容,与对她说起“吾有一子心甚哀”时没有任何区别。

    白帝没有回答自己的儿子,只轻轻问:“何苦?”

    “你要的长生万岁、屹立不倒,你无比向往的梵天,你渴求的世界……所有这一切需要仰着头看的东西,于我而言,一文不值。”少年道,“父亲问我何苦?我也想问父亲何苦。”

    “神本无情,本该高昂着头,你的目光为何要投向脚下?。”

    “可万物有情。”

    于是白帝缄口,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执意如此,即便坠入这无底深渊?”

    少年转过头,长发被漩涡中的惊风吹得飘散。

    白帝问:“你还有……未实现的心愿吗?”

    少年扬起头,似有白鹤飞过日光将尽的天空。

    “没有了,”他微微笑起来,“若有,那便是……”

    他的声音陡然冷冽起来,像是诅咒一般:“希望有一个比我更强的人,能叛逃成功,能除去血迹斑斑的梵天,推倒虚伪者建造的神殿,我愿为此人献祭我的一切,此言既出,诸神为证!”

    饶是梵天诸神冷漠千年,也不免为这泣血之语震颤。

    未等众人动作,少年便挣脱左右,朝着那面轮回镜毅然决然地跳了下去。

    哗啦——

    有玻璃碎裂的声响。

    无数的透明碎片飞溅到空中,溅到朝露眼前。

    视野中的一切随着这些蝴蝶般纷飞的碎片搅碎重组,天沉沉地暗了下去。

    她在无数的碎片中看见少年的一切。

    他做过乞丐,瞎了一只眼睛,死于寒冷的冬夜。

    他做过小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耕作,死于一场大旱。

    他也做过王公贵族,也得过善终,转生成过一只猫、一条蛇,甚至做过一株开满桃花的树。

    神眼中的须臾年岁,是凡人漫长无比的一段又一段人生。

    转机发生在某一世,那一世,他是一个小国的公子,养了一株很美的兰。

    神女在他醉酒时来访。

    他死于黄昏的城墙之下。

    或许是与神女相处太久的缘故,他沾了微弱的神力,死后竟然不曾浑噩地转世投胎,而是成为了王都外界碑前一只孤零零的鬼。

    鬼稀里糊涂地得到一个重新升天的宝贵机会,但弃之敝履。

    鬼忘记一切,只记得自己在等一个很重要的人。

    神女为梵天所弃,重回人间,带走了江岸枯死的兰花,将它葬入云梦泽中。

    鬼魂在茫茫大江中缠上神女的衣袖,化成了一粒新的种子。

    血红一粒,似一滴血。

    神女在人间隐居,种子落在门后,在小院中重长出了一株美丽的兰。

    她发现之后,照料得很精心,时常对着兰发呆,还和它说话:“……昨日睡醒,忽然想起有一个人说,他希望我寻到心爱之物,你……算我的心爱之物吗?”

    兰轻轻地摇曳,像是在回答她的问题。

    神女笑起来,抚摸它的枝叶:“我希望我能实现他的愿望,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竟在这一日复一日的滋养中,重新生出了精魂。

    后来人间越来越乱,神女与叛军联手,耗费自己的精血练就神器,又在将胜时被背叛。

    紫衣女子释放出的煞气将神女包裹。

    “这些煞气生于人的贪婪和欲望之中,它会吞噬你,让你变成它的傀儡。”紫衣女子轻声道,“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没有被它吞噬,能让它为我所用——所以,若想脱逃,要么空空如也、没有任何私心,要么能够承认自己欲望的浓烈、反过来吞掉它。”

    “神,你是哪一种?”

    “我来替你回答,当初你舍泪救苍生,献出了自己的七情六欲,本该是无情之人。可你在神殿觉醒之后,偏偏产生了别样心思。心思既生,顾虑却太多,正如你分明造得出‘伤逝’这样的杀器,却不肯用。我的力量远不及你,只能赌你无法抵御这煞气,若我输了,便证明你比我更适合做天地之主,我也算心甘情愿。”

    神女退了一步:“你的欲望太强烈,梵天诸神太过无情,你与他们又有何分别?”

    “从来都没有分别,只有胜负。”紫衣女子答,“神,是你高估了我们。”

    她满意地看见对方面上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你在想什么?”紫衣女子凑近了些,轻轻抚摸她的脸,“啊……城墙,夕阳,一株养在水岸前的花,一个死去的凡人……这样草芥一般的生命,竟值得你凭空生出欲念?”

    随后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一丝精纯的灵力从神女的身侧溢出,与那些黑雾纠缠在一起。

    缠在她衣袖上的精魂,因她此刻被煞气无限放大的欲念,终于生出了力量。

    “不是的,”他急切地说,“这天下惜花悯生之人,不只有你一个。”

    “请你相信我,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神女听见了这声音,在识海中寻觅良久,终于看见了他模模糊糊的影子。

    “是你啊,”她茫然道,“我又弄丢了你的花,心爱之物,我好像仍未寻到,没能实现你的愿望。”

    钟山君跪在她面前苦苦剖白,她一句话都没有听清。

    “好难,那我换一个愿望罢,”他伸出手,尝试去拥抱她,却发现识海中的二人全无实体,只得温柔道,“我希望你最最心爱的,是你自己。”

    神女也不知为何,听了这句话之后,一滴眼泪顺着她的眼角倏然滑落。

    始神在巍峨的远天睁开了眼睛。

    有流光自天际纷落。

    紫衣女子遭受重创,和钟山君一同仓皇逃窜。

    一切消弭之后,神女站在原地,仰着头呼唤:“始神……”

    一个温和的声音自她的头顶传来,那声音雌雄不辨、温柔慈爱:“孩子,我已死去千万年,如今残留的不过是几缕神力,能帮你的只有这些了……你的天劫不日将至,梵天已倒,人间叛乱未休,辛苦你了。”

    再次来到凡间的时候,她为自己取了新名字。

    神女先去了公子的故国。

    她重建了那片废墟,亲手刻了一块“清平”的界碑,又不遗余力地清除了紫衣女子在世间散布的煞气。

    她用自己在神界种的建木,在半空中建了九重宫阙,将神界大战中剩下的神祇和魔罗族不肯背叛她的地魂送入其中,并将自己所有剩余的力量分给了他们。

    “神……实在是太过高高在上的字眼了,梵天之战后,诸神远去。建木虽倒塌,人在山中修行而升天,你们,便称为‘仙人’罢。”

    “望你们永秉善心,好好对待这个人间。”

    做完一切后,她顺着长路,走到了那面巨大的轮回镜前。

    “天劫将至,这是神的宿命。”

    “可我……不愿再做神了。”

    有声音在九天上阻止她:“虽有天劫,可神隐之后便是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永生不死。你身负梵天诸神的恨意,若坠入轮回,将会因他们的诅咒遭受一世又一世的劫难。”

    “劫难吗?”她笑道,“人行于世,何时不是在遭受劫难、感受幸福呢?就算没有他们的诅咒,就算是高高在上的神,劫难又什么时候少过?”

    她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往那面云梦大泽一般的镜中坠去。

    哗啦——玻璃碎裂的声响。

    朝露自恍惚中回神,眼前仍是蝴蝶一般纷飞的玻璃的碎片,这次,她看到的是自己的故事。

    她做过乞丐,追在香车之后,死于疾驰的马匹冲撞。

    她做过农家女,面朝黄土背朝天,死于一场不太严重的瘟疫。

    做过闺中小姐,与心上人隔着窗棂互诉衷肠,云英未嫁便遭遇阖家流放,自尽身亡。

    也做过王公贵族,一生平静,却天然体弱,年纪轻轻便郁郁而终。

    转机发生在某一世中。

    那一世,她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本该死于一场奔涌的山洪。

    可那一刻来临之前,她在旧书摊前,捡起了一本书。

    她将故事翻到最后一页,哈欠连天地睡去,却不曾在乎那本书的书名。

    ——南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