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霁来到檐下时,朝露并不在,只有那位“君姑娘”坐在廊中。
她正擦拭着自己手中的剑,听见脚步声也不曾擡头。
萧霁停下脚步,站在君姑娘面前,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一会儿。
这样的打量可谓无礼,只是他如今扮作女子,还有轻纱遮面,似乎也说得过去。
君姑娘察觉到了他过久的注视,只得礼貌地擡头看他,微微笑道:“白夫人。”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一句如有针刺,对方说得也别扭,拈酸吃醋般。
称呼实在陌生了些,也幸亏被这个称呼提醒,萧霁才想起了自己如今“聋哑”之事,没有接她的话。
君姑娘并不在意,她起身收了剑,直直地看向他,似乎想让他看清自己的口型:“白兄被仙尊请入房中,说有要事,你既来此,便同我一起等待罢。”
萧霁沉默地点了点头,目光从她衣摆上的纹样掠过。
很美的刺绣,他没有认出是什么花,只觉得面前这个人的气息实在太熟悉了,熟悉到他甚至忍不住偷偷释放了些灵力,想要探查一番。
对方温柔包容的气息十分有礼地容忍了他的试探,萧霁尝试了好几次,没有发现一丝破绽。
她的灵力完全是仙门正宗精纯的术法才能浸润出来的,不掺杂任何杂质,朝露既放心与她为友,路途中必定试探过更多次。
此人的身份应是没有问题的。
但……她出现在此,真的全是巧合吗?
与二人一墙之隔的室内,朝露正小心翼翼地尝试操纵着手中的“天问”。
她甚至没有废多少力气,便如愿让它漂浮在了自己与榻上昏睡的映日宫弟子之间。
“天问”在空中缓慢地旋转着,有斑斓灵光一丝一缕地沉入那弟子额间,不多时,望山君伸指一探:“他已灵台清明。”
朝露刚刚松了一口气,望山君便对那弟子施了一道昏睡法术,随即面色凝重地在房中布了一个隔音结界。
“你这二百年……”
神器横亘在二人之间,望山君欲言又止,转而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仙尊,弟子……”
朝露退了一步,本想行个大礼,望山君却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她:“不必拜我。”
不知为何,望山君的情绪似乎有些激动,朝露被他搀扶着站稳时,便见他一双眼睛通红。
而在察觉到她的目光后,他眼睫一颤,竟顺势跪了下去。
“尊神在上,受弟子一拜。”
朝露吓傻了,膝盖一软,本想跪下回礼,却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
望山君似乎没料到她这番动作,有些茫然。
朝露更是结巴:“仙仙仙仙尊,您这是做什么?”
“你……不知此物何意?”
望山君指着“天问”,蹙着眉一字一句道:“神器认你为主,你身上必定有神器之主的血脉,当年——”
他止住言语,又问了一遍:“你什么都不知道?”
“弟子此番来寻仙尊,正是为了此事。”朝露托着他的胳膊,将这位当今仙门最德高望重的仙尊从地面上扶了起来,“我好像知道一些‘当年’之事,可那些记忆实在太过混乱了,还望仙尊能为我解惑。”
望山君在她对面盘腿坐下,擡眼望向晶石状的神器。
纵然他修为高深、保养得宜,脸颊上还是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可在他仰头看去的一刹那,朝露竟恍惚在这张脸上看出了几分少年风姿。
“既是如此,我便也将我所知之事和盘托出,你我一番言语,总能窥得一二。”
朝露大喜:“正是如此。”
望山君点点头,继续望向那神器,言语都轻快了不少:“此事要说到……几百年前,那是羲和十二年,我冠礼已成,辞别师门下山云游,一人一剑而已。”
正是柳絮纷飞的季节,少年在人间行侠仗义、不取分文,很快便结识了三位志同道合的伙伴。
“是鹤鸣山上其余三位仙尊吗?”朝露掰着指头道,“明舒仙尊、令雁仙尊和闻争仙尊,不对,武陵君……”
“是啊,那时大家不是出身名门世家、便是少年天才,怀揣着济世安民的理想,面上不显,骨子里却是狂傲无比的。”望山君笑着打断了她,继续道,“狂傲无比,所以总要吃些苦头。”
“第一次诛魔之战后,零散妖魔蛰伏在清平洲疆域内,鲜少作乱,人世间太平已久。我们四处云游,就在路途中,‘四方之战’爆发了。”
“听闻四方之战的首领潜伏在鹤鸣旧址处,我们几人一拍即合,当下便决定上山除魔,还人间一个太平。”
四仙尊鹤鸣逢魔,扬名立万——仙门皆知的往事。
朝露道:“仙尊们当初如此年少,便可将那位魔尊驱逐出山,众人都说,魔尊此时受了重创,若无此事,我母亲杀他也不会如此容易。逢魔成百年美谈,于仙尊们而言,这也算是‘苦头’吗?”
望山君看着她,苦笑道:“可是这个故事,完全不是这样的。”
“——故事原该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闯入了魔尊的禁地,连血战都没有发生,当初……我们的差距实在太过悬殊,他只需要动动手指,便将我们陷入了天罗地网。”
望山君还记得自己在与同伴失散后,遍体鳞伤地闯入了后山的桃花林。
林间血色弥漫、瘴气遍布,有鲜血顺着树枝滴在他的手上,他当时以为自己一定会死在这片走不出去的阵法当中。
“在朦胧之间,我听见了……笙。”
若有若无的笙乐,驱散了林间遮天的血瘴,他原以为是幻觉,直到那乐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最后停留在了他的面前。
骑鹤而来的仙人,头顶轻灰色的斗笠,专心地吹着乐曲。
白鹤翅膀扇出的风扑在他的面上,在那一刹那,全身的痛楚竟都消逝殆尽。
朝露隐隐猜到了此人身份,却不可置信:“那……然后呢?”
“然后我便昏了过去,再次醒来时,鹤鸣已涤荡一新。”望山君道,“魔尊败于仙人手下,仓皇逃回了清平洲,至四方之战结束,再未来过鹤鸣山。”
“所以——”
“所以你的师尊,鹤鸣山上的武陵君,从来不是四仙尊之下的寂寂无名之辈,真要说起来……他才是鹤鸣传道授业的开山宗师。”望山君肃然道,“仙人传我四人以绝学,又将神器‘天问’‘永生’所在之处明白告知,我们才有了第二次诛魔时与清平洲的‘伤逝’、与那魔尊一战之力。”
朝露低低道:“可他不愿暴露身份。”
“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我们四人在桃源峰前立誓,遵循仙人之意,在外只称武陵君为鹤鸣第五人,平素相处、尤其是在弟子面前,更不可显露分毫。这么多年,连我最亲密的弟子,乃至你的母亲,都不知晓此事。”望山君叹道,“鹤鸣开山之后,武陵君便一直在外云游,连决战时都不曾现身。”
“后来,他将萧霁和扶楚带回了鹤鸣山,交给我和明舒,但又叮嘱我们不必过分关怀。”
“他那时似乎灵力不支,交待此事之后便入了桃源峰上归墟洞,说是闭关,但我知道,他不会再出现了。”
“那……当初我执意要拜入武陵君门下时,”朝露喃喃道,“他已离去了吗?”
望山君笑道:“他离去之前,我曾对他说过,我有一弟子之女,愿拜入仙人门下,他笑着允了。除了你们三人,鹤鸣立山至今,武陵门下再未有过旁的弟子。”
“仙人于我四人有再造之恩,条件却只是让我们守鹤鸣山三百年。我起初不明白,可是三百年后,暗河高涨,扶楚带魔族逼迫,惊惶之间,我们竟真的搬离了鹤鸣,再立宗门,一切过去之后,才觉精妙。”
“临走时,我问了仙人许多问题,问他魔族肆虐何时能休,问他还会不会回来。”
“他说,他不会再回来了,可是……会有神替他回来。”
霜冷清晨,望山跪在归墟洞前,端正地行了大礼。武陵君仍旧顶着他灰色的斗笠,面容在他眼中影影绰绰——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窥清仙人的模样。
“弟子如何才能认出尊神呢?”
武陵君顺手掐了一朵洞边开得正艳的桃花,温言道:“你不必刻意寻她,她来时,‘天问’会告诉你。”
“你见到她,便知我不虚此行……神器之主,比我更有力量,魔族何日能去,她会告诉你们的,就算一时无言,也总归有答案。”
望山君听得似懂非懂,见他欲转身离去,鼻尖酸楚:“仙人——师尊!你从何处来?难道与弟子们……真的再无相见之期了么?”
对方的脚步顿了一顿,良久,望山君才听见一声轻笑。
“我……从很遥远的地方来,”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渺远,“我本不属于这里,也不知如何再来,倘若你得悟成仙,升入云霞的那一日,或许便知道我究竟是谁了。”
有手指拂过他的头顶,赐福一般。
“后会无期。”
桃源风声寂寂,仙人至此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