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山巍巍震颤,是埋在神庙之下的神器“永生”在与远处的“天问”共鸣。
江扶楚在洛清嘉身边多年,不可能不知晓他们布下的是无道无名阵,萧霁本以为诓他入阵不易,谁料江扶楚竟似毫不在意,追着他一路入了西方金天白帝位。
二人并未在此处苦战。
阵法已成,所有人的生死取决于布阵之人要不要启动阵法,换言之,取决于璧山上的那一场博弈。
萧霁暗暗捏紧了手指,感觉自己的手心布满了汗水。
江扶楚看起来却比他轻松得多,也不知他是否能够看得出来,此位是特地为他所设的杀招,是阵法当中仅次于洛清嘉的第二个死门。
阵法激荡了暗河中的无数煞气,遮天蔽日,天空灰蒙一片,只能隐约看见璧山上对峙的红蓝两光。
萧霁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但闻一阵刺耳的金属滑动之声,与此同时,他看见面前的江扶楚面色一变,捂着自己的心口,拧紧了眉。
他敏锐地感受到,对方的胸腔中有什么东西发出了铮然的鸣声,似乎想要破开他的胸膛直飞天际。黑色的煞气自他后颈处喷涌而出,逼得他连身形都没有稳住,在他面前跌坐了下去。
翻涌的煞气之间,萧霁看见江扶楚唇边开始溢出血来,然而他毫不在意,挣扎着在地面上打坐,用痛得颤抖的双手在空中画了一道符咒。
萧霁担心是他的阴谋,未敢近身,只缓缓道:“你为了获得力量,竟将‘伤逝’炼化在心口处,蛇女失神器犹能茍延残喘,你若被人剜心,可能复生?”
长发已在惊风间吹散,江扶楚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符咒,于是萧霁发现他面前的煞气在旋转的漩涡中神奇地一分为二,一黑一白,凝出一个八卦之形。
头顶传来碎子落盘的清响声,于是那白色的气体吞没了另一半,只在中心留一点黑色,经江扶楚伸指一催,那点黑色也怦然碎裂,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动作耗尽了他的力气,萧霁眼睁睁地看着他平白无故地在他面前受了重伤,几乎直不起腰来,血顺着下颌一滴一滴地落在他不常穿的玄色外袍上。
他浑不在意地拭去唇边的血迹,仰头朝天,萧霁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二人擡眼的一刹那,空中的灰色屏障倏然消散,周遭众人发出欣喜的惊呼声。
江扶楚飞快地拽住了萧霁腰侧的法器,将自己缚住,又将另一端扔还给他。萧霁下意识地攥紧了些,法器便生出了尖锐的倒刺,刺向了对方此刻全无反抗之力的躯体。
他像是感觉不到痛一般,甚至自言自语道:“你修补了明舒君的‘银蛇’?”
“你……”
萧霁忽然浮现一个荒谬的猜想,然而江扶楚伸指比在唇边,轻轻地摇了摇头。
“嘘。”
***
洛清嘉看见朝露身后逐渐浮现了一个刻满字的齐天转轮。
她原是见过这样东西的——千万年前,神女操纵着身后的神器天问,战胜了梵天派出的第一批神兵。
此刻,那枚转轮便如同寺庙中虔诚信客手中的转经筒一般,将其中密密麻麻的言语布满周天,再飞快地朝她涌来。
每一句都是神女的反击。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
薄暮雷电,归何忧!
阙严不奉,帝何求!
洛清嘉被这一字一句压得再无力气,流星一般从半空中坠落。
随她坠落的还有那盘胜负已分的棋,其中朝露所下的琉璃十子旋转而去,镶在了“天问”的顶端。而那些染污的棋子比她下坠更快,纷落如雨。
在坠入暗河之前,洛清嘉奋力擡起头来,终于在转轮溢出的金光中看见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还是旧日的模样,发髻巍峨,衣摆轻灵,行走如荡漾的水波。她在远天上低头看着她,目光很平静,没有愤怒、仇恨、厌恶、轻蔑,甚至没有大仇得报的欣喜,反而带了些悲悯之意。
怜悯,为什么是怜悯?
在此时此刻,她脑中闪过的居然是和朝露挤在竹喧院的日子,那时她忘记了一切,只是本能地要靠近身边这个人。就像在千万年前,她叩开人间隐居的神女门扉,获得了她落在头顶的轻抚。
洛清嘉知晓这一剑的下场——“天问”“永生”齐出,而她以“伤逝”之力铸造的屏障看似坚不可摧,实则一碰就碎,神女握着朝露之手出的这一剑,足以剥夺她全部力量,让她变回一缕魂魄或是一节指骨,沉入暗河之下。
不死不生,不算坏的结果。
可看见她眼神的一刹那,洛清嘉不知自己何处来的力气,竟逆着剑气重向朝露扑过去。于是那把洞穿过她胸膛的剑再次穿过她的心口,将她连原身那节指骨也破碎为了虚无的齑粉。
化为灰烬前的一刻,她确信自己触到了神女握着朝露的手指。
神女口形微动,却没有发出声音,这世间除了她和朝露,再无人能看见她。
她唤了“她”的名字,叫的是“清嘉”。
飞灰随着吹面的清风消失了。
璧山头顶的阴霾霎时散去,暗河水也如同有生命般骤然退却,曾被鹤鸣山立于璧山之上、又在战乱中毁去的四根天柱围着朝露拔地而起,重新泛起了璀璨的灵光。
建在锁灵台对面的白帝宫废墟却并未随之重建,疯长的树木将这一片断壁颓垣无声无息地踩进了地底。
洛清嘉身死、江扶楚被缚,二人手下的魔族中人大都不堪一击,只有一群以兜帽遮面、似无躯体的地魂怪拼死相搏,最后纷纷自爆而亡。
望山君跪在阵眼处,逆念符咒,无道无名阵逆流而去,五岳之形渐次沉入大地,与它融为一体了。
众人不敢相信他们竟真的不必开启阵法便获得了胜利,冷静片刻后便抱头欢呼出声。
传言竟是真的,天降神祇,他们真的能够战胜“伤逝”和摄魂!
山下人声鼎沸,朝露则站在高高的天柱上,撚着手中的残灰,久久无言。
“我们也会有这一日的,”神女在她身后,静静地道,“你还记得梵天的诅咒吗?”
朝露点头:“记得。”
“听说神陨落后升入天际,获得所谓的‘神隐’,便可与这广阔的天地融为一体,成为宇、成为宙,得窥万象。”神女道,“在入人间之前,我一直在想,梵天赐我永劫,饱受灾厄、化为飞灰,难道不是与他们殊途同归?天地洪荒,微尘一粒,飞灰与宇宙又有何分别?”
“你如今改变想法了吗?”
“改变想法的不是我,是你啊。”神女扶着她的肩膀,温柔道,“若生欲念,不愿成仙,我感受到了你,感受到你不愿再做‘我’了。”
是啊,我不愿意再做你了,我不要做始神的女儿,不要做梵天的救世主,我只想做我。我仍深爱着这片土地,愿意为她献出一切,可这并不是因为那是我不得不承担的责任,而是因为我心向往之。
我要做我喜欢的事情,爱我想要爱的人,成为我想成为的自己。
纵然人间于你而言短暂如同清晨的一滴露水,可我曾在嫩绿的草叶间穿梭,映出过太阳降临的第一缕微光。
于是这一瞬间就像千年万年一样长。
人行于世,就是为了这样的瞬间啊。
神女的指尖从锁骨滑到她的心口,朝露感觉一颗心在其中怦怦乱跳。
“欠你的那滴露水,人间还给你了。”
从此以后,你再不是无心无情之人了。
“可你要带着你的七情、六欲,去奔赴一世一世的痛苦,最终走向寂灭的结局了。这是你的选择,有些残忍,但相信你不会后悔的。”
朝露看见她的身形越来越浅,想要抓住她的衣摆,却是徒劳。
“你要往何处去?”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神女道,“只是忽然有些想念虚蓝殿中的玩伴了,或许能在茫茫太虚间找到他,与他再说上一两句话。”
“你慢慢走,我们……永劫时再见。”
***
大战的后续已不需要朝露操心,望山君像是一夜之间年轻了五十岁,走路都带风,就算在武陵君消失的归墟洞前跪了一整夜,第二天仍旧精神抖擞。
清平洲失了首领,群魔无主、族群混乱,费了好久的功夫才推出一位使者来,向仙门表明愿弃江扶楚另立新君,并将从前吞并之地一起归还,从此之后仍旧居于清平洲之内,再不作乱。
虽说“再不作乱”一事有待商榷——居于清平洲,必以煞气、怨气修炼,因为这片土地的灵力来源在上古大战中便已枯竭,再养不出灵秀之物。
妖魔要生存便要修炼,要修炼便觉不足,只得到人间索求,所以纵使仙魔之间数次订下和约,最终都会以大战收尾,周而复始。
望山君领着仙门和皇室缓慢地重建鹤鸣,“天问”仍奉在璧山之上,“永生”归于皇都。
朝露将自己关在房中,好几日都没有出门。
她蒙着被子胡思乱想,想到了许多从前的事。
那些想不通的、微酸或者微痛的情绪,在此时全都清楚得发烫。
她跑到西山救人,打断洞穿少年锁骨的锁链,他像一只蝴蝶般从高空中翩跹落下,落到她的怀中,瑟缩着,如同一只小兽。
只是这样的一眼,他就敢在西山漆黑的洞穴中将“伤逝”炼化在全身上下灵力最强的心脏处,不顾反噬早死的结局,只为了救她的命。
他伸手为她挡下阳光,珍藏砸过额头的酸涩山楂,收集枝叶上最好的桂花,日日为她篦发。
失而复得之后,他更加患得患失,手指间结下的草环,载满鲜花的小船,都是他不遗余力的讨好。
少帝恋慕神女,公子恋慕他的云中君,而他……只是恋慕她。
他无声地、不着痕迹地向她请求,请你爱我,请你留在我的身边。
得到她敷衍的回复之后又不可置信地反复确认,直到他无比恐惧的结局轰然降临。
尚未得到,便已失去,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还要如何做。
推下峡谷不过是好玩罢了,或许是意外不敢承认呢?
要偷钥匙,代受十戒鞭也不算什么。
可是从前伤重明明是百试百灵的,可从暗河中爬上了,她却没有来看他一眼。
她甚至不知道,在暗河河底,他以为自己永远也回不去了,被无数煞气撕扯着拖入深渊,它们在他耳边怪笑,大声嚷着“虚情假意”“虚情假意”。
他是隔绝了这一切的蛊惑,说服自己深信她的情意,才能杀回来的。
你愿不愿意……
你愿不愿意——
她不愿意。
她从来、从来没有喜爱过你,她亲口告诉你爱上了别人,对你却只有一句“对不起”。
想到这里,朝露感觉指尖发冷,她裹紧了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会梦见她与萧霁大婚那一日的细雨吗,会记得嫁衣的血色吗?他真的相信了她这负心之人白鹤的约定,在那里等了一百年吗?
她醒转之后,将她缚在魔宫榻上的那根锁链,实在是他所有方式都用尽之后,最后的办法了。
就是这样也没能留下她。
他已经连一句“你还会走吗”都不敢问了。
不知道绣了多少年的喜服,摆在她床榻的对侧,逃跑的一切都那样顺利,因为他真正用来留住她的。只有这件喜服罢了。
或许是因为早就料想到了结局,所以他身着喜袍、擡头看她带着萧霁逃走时的目光非常平静。
留不住的。
无论多少次、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会离他而去。
就如同她当年为了萧霁登上西山,认错人后阴差阳错地救了他,手指缝里漏出来的恩情,他却一股脑地押上了自己的性命。
蛇女说他因炼化“伤逝”,不得不入魔才能延年续命。他再也不肯相信她在白鹤旧地的表白,最后的言语是一句嘲讽。
这就是你的爱吗?
他同洛清嘉合作,求的是和钟山君一样的东西,他想要她,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倘若此计不成,他身死其中,和在“伤逝”反噬下痛苦死去,没有什么分别。
时至今日,朝露终于想清楚了一切。
想清楚了,她却忍不住自私地恨他——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用这样极端的、不能挽回的手段,撕扯皮肉、嚼碎筋骨,呕心沥血,以剧痛来做相爱的证据。
明明、明明只差一点点。
魔宫与他同寝的那一夜之后,她带着萧霁出逃,萧霁问她的心,她答不出来,如今却脱口而出。
“他的爱以摧毁和霸占为名,让我感受到的却是温柔、怜惜和无可奈何,他没有做过一件伤害我的事情,永远都是等待的姿态。
但这不是我爱他的原因。
我爱他的原因,是在我与清嘉对战,落子之前恍惚的一刹那。闭上眼睛,我想起的第一个画面,是清晨的桃源峰。他在桃林中试剑,太阳出来,把他的鬓角和花朵染成黄金的颜色。
没有任何时候比得上那一刻,我也是在这个时候最清楚滴认识了自己的内心。我拥有七情六欲后,对爱情的渴望,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平静的瞬间。”
它比永恒还值得纪念。
可是晚了。
死于摄魂的修士、死于他剑下的君兰,不该、也不能成为他们微渺的爱情之间的垫脚石。做过的一切,一定要有代价。
“师姐!”
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她的回忆,朝露混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翻身起来,正见鹤鸣山从前的医童小九推门而入,身后是阻拦他无果的仙门守卫。
小九不通术法,守卫不敢动手,拉扯之间才让他闯了进来。
让守卫离去后,朝露勉强冲他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后日,仙门要在璧山锁灵台上开审判大会,为江师兄定罪。”小九定定地看着她,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祈求,“你会救他吗?”
朝露垂下眼睛,道:“摄魂、灭门、滥杀,桩桩件件,我亲眼目睹,无法为他开脱,抱歉。”
“可眼见不一定为实啊!”小九急道,“事到如今,只有你能救他了……你不知道,他这些年过得有多痛苦,好不容易等到了你回来,为什么、为什么会……”
他失力一般瘫坐在地上,絮絮道:“当年我天生不足,本活不过二十岁,连家里人都不要我……对师兄,不过是几次行医之恩,可他尚未入魔时,便耗了十年修为为我续命……后来更是……我平平安安地活了两百年,活得比我们家中每一个人都久。我从前觉得,长命真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事情,可是师兄这二百余年,有几日过得快活呢?”
朝露抽了帕子,为他拭去面上的眼泪:“不要哭了,小九……善恶是不能相抵的,他救了你,却杀了千百个与你相似的孩子,不是我不救他,是天道不能救他。”
小九说:“那……你的私心呢?”
朝露没有回答,拍拍他的肩膀:“去寻望山君罢,你虽身在魔族,却从未作恶,一直行医,他会好好照顾你的。”
小九道:“你不肯答……那你这几日去看看他好不好?他如今虽然嘴硬,但他一定非常、非常想见你,师姐,我求你……”
朝露唤进了守卫,将一步三回头的小九带走了。
两人都离开之后,她倚在窗边吹了一声口哨,远天有鹤扑簌而来。
神女剩下的唯一一只鹤从前在魔宫,大战中认出了旧主,自然回到了她的身边。
朝露捏捏它,低声道:“你去魔宫帮我取样东西罢,就取那套婚服,大红色的,他准备了好久,你一定知道在哪儿。”
白鹤清鸣一声,毫不犹豫地飞走了。
萧霁恰好将她和鹤的对话听完,朝露扭头看见他,也不掩饰:“何时来的?”
“小九走的时候,”萧霁走到她的近前,“你取那样东西做什么?”
“在魔宫的时候,他将聘礼和嫁衣送到了我的眼前,”朝露答道,“我收下,便是应允了。”
萧霁咬牙道:“你疯了。”
朝露不语,萧霁继续道:“你打算为他殉情?”
“不,”朝露飞快回道,“我不会随他而去,也无谓什么恶名。他作恶应遭报应,我不会干涉,但我应允了嫁他为妻,如今履诺,仅此而已。”
不等萧霁再出声反驳,朝露便问:“你来找我做什么?”
萧霁冷笑一声:“我本想……罢了,确实有件事,望山君说,皇都来了信,说君姑娘藏于冰棺中的尸体有些不对,他们用尽了办法都没法挽救。你若是想救她,或是还想见她一面,便去趟皇都罢。”
尸体有些不对?
君姑娘原是凡人,纵是修仙,尚未得道,肉身十分脆弱,保其不腐已是不易。她若不去,恐怕真的来不及再见一面了。
事不宜迟,朝露立刻道:“后日审判大会前,我一定回来。”
她乘着小船飞快地去了皇都,上船时她还在想,船上花朵枯萎了,一直没有更换,等她带着江扶楚的骨灰去四处游历,一定要换最新鲜最美丽的。
来到皇都时已是深夜,朝露在神庙中见到了冰棺里的君姑娘,她面色惨白,但栩栩如生,仍保留着死去前的模样。
然而她的右侧整条手臂都已化为粉末,这朽化还在一路向别处蔓延。
朝露尝试了许多办法也没法遏制这趋势,最后她筋疲力尽,倚在冰棺前昏昏睡去。
入梦之前,她嗅到了一股浓重的、鲜花腐烂后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