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姓钱,乃是广东的一个土财主。虽然人已一大把年纪,谈吐也不如何风雅,但难得出手阔绰,在温静姝的众多主顾中,算是出手最大方的几人之一。
钱老爷一手端着酒杯,那双浑浊的老眼看向见宛,一副等着温静姝给他介绍的模样:“早就听说你家里养了四个如花似玉的侄女,今日一看,当真名不虚传。”
见人已经挡在身前,温静姝只能带见宛和他寒暄几句。
见宛自恃是个有涵养的淑女,虽不情愿,但还是勉强和眼前这个形容猥琐的老头子打了声招呼。本以为这下可以走人了,不想眼前这糟老头子竟不依不饶道:“见宛小姐怎么不喝酒,莫非是你姑母的酒不合口味?我广东家中有几瓶法国酒庄窖藏的美酒,用来配见宛小姐这样的佳人,想来才不算埋没。”
他口气狎昵,让见宛原本就有些不快的脸彻底拉了下来。
一旁的温静姝连忙挽上钱老爷的手臂,手中的高脚杯轻轻一碰,妩媚笑道:“几个没长大的小丫头罢了,也值得你这样巴结。咱们好些日子不见了,不如去那边说话。”
温静姝是香港社交场上出了名的冷美人,平日最会拿乔不过。她突然这么主动,钱老爷自然是喜出望外,无有不从,被好说歹说地哄走了。他一边走还不忘回头,多打量见宛几眼,仿佛见宛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见宛俏脸涨红,一双手垂在身侧攥成了拳头。
但她好歹记得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是随便发脾气的地方。她往旁边一瞥,看到不远处的见绣正和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说话,便不由分说地走过去,一把拉过见绣,对那人嫣然一笑:“抱歉,我想和我妹妹说一会话。”
趁那人愣神之际,她拉着见绣匆匆穿过人群上楼去了。
梅珊远远看到这一幕,几句话巧妙地打发了身边的男人,正准备放下酒杯,跟到楼上去看看,却被迎面走过来的温见宁拦住:“梅珊姨,今日家里的客人这样多,还是你在这里看着,见宛那边交给我。”
梅珊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还是点了头。自己一扭身,迎上了另一位英国绅士。
绕开人群后,温见宁这才提着裙摆,小心地上了楼。
才来到走廊里,她就听到见宛愤怒的声音:“哪一家的成人礼舞会上请的不是年龄相当的年轻男女,只咱们家的好姑母与姨太太,连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老头子都巴巴地请了来!她们打的什么鬼主意,真当我不知道!”
也不知见绣说了什么话,见宛的声音愈发高了,还带着几分尖锐:“你怕什么,她们做得出来,我就说不得!”
温见宁没有放轻自己的脚步声,向走廊深处走去,但房间里面的人情绪太激动,竟然也没听到有人来了,还在大声地说着。
“不仅是她,她,还有他们,全家上下没一个好人!”
离得近了,见绣的声音也能听清楚。
她慌乱地小声劝着见宛:“你小点声,万一被姑母她们听到就糟了。”
直到温见宁走到房间外敲了三下门,门内的声音才戛然而止。
里面经过短暂的慌乱后很快平静下来,传出了见宛的声音:“进来。”
温见宁推门而入,并关上身后的房门。
床上坐着刚才还在大发雷霆的见宛,见绣站在一旁,眼神有几分躲闪。
看到进来的人是她,两人显然松了口气。
见宛冷笑一声:“原来是你在听墙角,我还道是谁,果然只有没教养的乡下丫头才能做出来这等好事。”
温见宁认真地纠正道:“我没有偷听,我是光明正大地在听。你声音这样大,整条走廊都能听见。你应该庆幸佣人们都在楼下帮忙,不然这会早有好事的跑去,把你刚才说过的话都告诉姑母她们了。”
甚至,若非温见宁猜到见宛盛怒之下定会口无遮拦,拦下梅珊自己上楼来,这会梅珊已站在门外把方才见宛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见宛虽知她说的是实情,但还是恼羞成怒,口不择言道:“你不必在我面前装好人!你若是要告状,大可去她们面前说,我还怕了你不成!就让人赏你一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头子,把人伺候好了,日后也好拿了人家的遗产去逍遥快活!”
她的声音尖厉,再加上咄咄逼人的语气,即便是泥菩萨都要被逼出三分火气来。
这话着实羞辱人,连见绣都听不下去了:“见宛,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温见宁眉头微皱,攥了攥拳头又松开,沉声道:“你冷静一点,今日是你的成人礼,我不想和你吵架。”
见宛看她隐忍,反而得寸进尺:“我就要说,我偏要说。老的不知羞耻,小的也跟着为虎作伥。都是一窝子娼妇,活该一辈子伺候老男人!”
“啪——!”
清脆的一记耳光声后,见宛尖锐的声音戛然而止。
整个房间陷入了死水般的寂静。
一旁的见绣眼睁睁看到见宛的头被一耳光打偏到一旁,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温见宁神色平静地收回手,嘴唇颤抖道:“见宁,你怎么、怎么能……”
从小到大,见宛欺负温见宁惯了,也从没见温见宁反抗过。久而久之,包括见绣在内的所有人都对此习以为常了。却没想到温见宁今日会突然发作,直接干脆利落地给了见宛一耳光。
见宛一时被打懵了,捂脸咬着下唇,整个人又羞又气。泪花在眼眶里打着转,最终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冲开了脸上的脂粉。
等她渐渐回过神来,才一脸不甘地瞪着温见宁,仿佛想要动手再找回场子来。
温见宁沉声警告道:“我留手了。”
不然以她的力气,一巴掌下去,见宛的左脸早就肿了。
见宛闻言吓得一哆嗦,拉了见绣躲在她身后,生怕温见宁再过来打她。
看她终于冷静下来,温见宁才冷然道:“你对她们有什么意见,那是你自己的事,不要拖别人下水。如果再有下次,你知道后果。”
可能因为有见绣挡在身前,见宛胆子又大了起来。
她恨声道:“好,我知道,你虽和她们不是一伙的,但你心里向着她们呢。你这样帮她们说话,到底有什么好处。”
温见宁直视着她:“有什么好处,难道你心里不清楚。你以为你身上的礼服、首饰,还有楼下为你办的舞会,都是因为你见宛小姐聪明美貌,所以她们不求回报地特意来巴结你?”
三个女孩子都是心思玲珑的人,家里把她们几个女孩送到香港的意图,这么多年来大家早已看得清楚,只是之前谁都没有把事情挑破到眼前这种令人难堪的程度。
一时之间,屋子里一片静默。
或许是因为这一次她们沉默的时间太久,以至于门外偷听的人站久了,一时不小心,竟然发出细微的响动。
温见宁和见宛两人几乎同时对门外喊道:“什么人!”
“是我。”
见瑜推门而入,声音天真道:“大姐姐,三姐姐。姑母叫你们快点下去,宴会快要开始了。”
看到是见瑜,见宛她们这才松了口气。
总归是自家姐妹,见瑜年龄小,又向来听话,肯定不会向姑母她们告状。
只有温见宁皱眉瞥了见瑜一眼,转头对见宛道:“你补一补妆,不然一会下去被人看见了不好解释。”
见宛冷笑道:“我还不用你来指教。”
她还记着方才温见宁那一巴掌,若非眼下不好动手,这一巴掌她早就还回去了。
见绣连忙劝道:“好了,今日是你的成人礼,你这个女主角不能缺席太久。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咱们先把今天应付过去。见宁,你给见宛道个歉。她虽有不对,但无论怎么说,你都不该动手的。”
温见宁这次倒是没有异议,打人确实是她不对,从礼节上来说,她确实应该道歉。至于见宛是否接受,那是她的事。
她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自然是又惹得见宛格外恼恨。
见绣好说歹说地先把今天的主角哄好了,四姐妹这才一起下了楼。
舞会很快就正式开始了。
客厅里原先的家具都已经被拖走,正中留出偌大一块空地作舞池,靠窗的帘幕下设了长条沙发供客人休憩。璀璨的水晶吊灯悬在正上空,下面舞池中的男男女女跳着交谊舞。
长桌上铺了白绸子桌布,上面摆满了各种点心、果汁和鸡尾酒。瓶里插满了大朵娇艳的英国玫瑰,擦得锃亮的银烛台擎着无数支雪白的蜡烛,烛光将高脚杯照得晶亮剔透。
年轻的女佣们脑后拖着一条辫子,手里端着茶托酒盏,小心灵活地在客人中间穿梭,偶尔还要伶俐地应付几句男客人的调笑。
虽说不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场面了,温见宁还是很不习惯这种氛围。舞会一开始,她就自己找了一个角落里待着。
不一会,一身黑色礼服的温柏青来到她跟前,躬身伸手问道:“这位美丽的小姐,请问我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温见宁微笑着看他一眼,搭上了他的手。
兄妹二人伴着音乐一同进入舞池,虽然一高一矮,身高差距大,但配合默契。
大约从两年前,温静姝她们开始有意识地教导她们如何应对各种人,方便日后逐步进入社交场合。偶尔温柏青也在场时,两兄妹便联起手来应付了事。
这种把戏两人已经玩过很多次。温柏青可以借此躲避过分热情的女士们,温见宁也得以免于和中年绅士们打交道。
身旁的男男女女举止亲昵,还不时交换以眼波耳语,气氛暧昧难言。他们兄妹夹杂其中,还是有几分格格不入。
温见宁低声道:“我们一会出去透透气,这里实在让人不舒服。”
两人跳完一曲之后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出了客厅,来到别墅外的白色大理石走廊上。
外面的雨还在沙沙地下着,空寂的长廊外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几盏路灯孤零零地立在石阶下的马路边。兄妹二人几乎走到长廊尽头才停下,并肩远眺,一时无话。
空气中泛着泥土和青草混在一起的气息,冷风夹杂着雨丝迎面吹入廊下,不一会温见宁裸露在外的手臂就冻得发青。
温柏青瞥了一眼,正打算把外套脱下来给她,却听温见宁摇头道:“你还是直接回去帮我拿件绒线衫过来吧,你那身外套只怕也不顶冷。”
等温柏青返回别墅,走廊上只剩下了温见宁一个人。
左右没人看到,她索性抱着双膝蹲在地上,望着前方寂寥的雨夜出神。她本就身形娇小,蹲下来再被高大的圆柱一挡,乍一看走廊上仿佛空无一人。
正当温见宁发呆时,从别墅里头转出来一对年轻男女往长廊这里走来,似乎是一对小情侣在闹别扭。准确来说,是女方在闹别扭,男方在哄。一个负气急冲冲地往前走,另一个拉住她的手,拽住不让她离开。可很快被女方甩掉,男方又继续跟了上来。
两人如此反复纠缠,离温见宁所在的地方越来越近。
温见宁换了个姿势,双手托腮正在出神。
起初她虽隐约察觉出有人过来了,可并没有在意。直到那头说话的两个人向这里走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有几句直钻进了温见宁的耳朵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