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以为那对父女至少能保持他们所谓的体面,却没想到会是这样。无论是一开始冯父的冷淡,还是冯苓的蛮横,显然都是不打算接纳她的态度。
这次回冯公馆,想来于她而言,实在不是一趟愉快的旅程。
温见宁却安慰他:“别说这样的话,至少我们是为二叔公回来的。”
冯翊没有说话,只是再次抱紧了她。
等他再松开时,温见宁突然想起来问:“冯苓姐说你从前曾经帮过我,是什么时候的事?”
冯翊犹豫了片刻,才把他当年曾请求冯苓帮忙,压制温家人在报纸上散步那些对她不利言论的事说了出来。
温见宁既有惊讶,又是哑然,她当时也曾察觉出那些攻击她的小报仿佛一夜之间哑了火,还一度以为是陈鸿望帮她的,没想到真正帮她的人竟然会是冯翊。
她不由叹气道:“这么长时间以来,你可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件事。”
冯翊温声道:“当时只是想能哪怕帮到你一点忙也好,事是我阿姊回国后找人办的,用的是她和冯家的人脉,我可不敢居功,更何况这也不算什么。”
尽管他这样说,但温见宁知道不是这样一回事。
若没有他开口求情,也不会有冯苓出手相助。无论怎样说,她都欠了他们姐弟的情。思及此处,她叹口气道:“这样说来我还欠了冯苓姐的人情。”
冯翊及时纠正她:“这是两件事,你不要混为一谈。”
温见宁低头想了想,又问他:“那你还有没有别的事瞒着我?”
冯翊一滞,过了好久他才终于坦白:“去年寒假时,其实我也回了一趟香港。”
她微微睁大了眼,听他又说了下去。
原来去年寒假时,冯翊特意回港是为了处理二叔公名下的产业。他老人家不理俗务多年,早在冯翊在国外读书时,就把这些都交到他手里,让他自行定夺。然而冯翊忙于学业,也无心处理,只能找了冯家旁支的亲戚和几位职业代理人帮忙打理。
温见宁一边听一边想,原来去年的时候他也在香港,只可惜那时候她在钟家也不常出门,两人肯定也不会碰上。不过那个时候她还在躲着他,想来见到了也只是徒增尴尬。
冯翊也没有提那时候他有没有碰到过温见宁,转而又说了第二件事。
原来,当初要从陈鸿望手中买走《望族》版权的人正是他。
温见宁怎么听得有些糊涂:“你家的产业还有书局?你若是想要我的书,只需跟我说就好,还花那个冤枉钱做什么?”
这事还要从冯翊和那位陈老板打了个照面说起。
双方都是男人,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也足以看出对方的心思。
不久后他听人提起过,有人在背后打听他的事,索性反过来把那个陈鸿望查了个底掉。他没有告诉温见宁具体查到了什么,只说这人的身家太不干净,后来又知道他帮她出版《望族》的机会,索性让人代为出面,从他手里重新买回了版权。起初对方还有些不愿意,但在他这边的人加重砝码后,最终还是松口了。
他最后轻描淡写道:“你只需知道,那人心术不正,我担心他将来会拿你的书作什么文章,索性不让他有这个机会。”
温见宁又是沉默了好长时间,才忍不住期期艾艾地问:“那个时候咱们已经不说话了,你为何还要管我的事?”
其实她原本想告诉他,《望族》的版权没那么重要,她还年轻,还可以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而且她也不是会被人随便要挟的人。
可话到了嘴边,却又换成了这个问题。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说起了第三件事。去年冬日,昆明大雪过后,突然有人找到冯翊,问他要不要教家馆。
他这样一说,温见宁顿时想起来了当初自己做过的事,脸上渐渐有些发烧。
好在冯翊照顾她的情绪,只言简意赅地说完了她不知道的那部分。
冯翊是个聪明人,很快就顺藤摸瓜找出了背后的阮问筠、周应煌两人,再一问缘由,心情一时复杂起来。不过他最终还是圆了这场戏,让另外两人帮他遮掩过去。
最后他微笑着问:“那我也想问你,你当时已打算不理我了,为何还要管我的事?”
只因当断不断,只因关心则乱。
温见宁张了张口,心里虽有了答案,却怎么也说不出。
冯翊用额头抵住她的额头,轻声道:“当时你不愿再理我,我只愿尊重你的想法,不再为难你,也不和你见面。可你偏偏不让我放下,所以我就真的放不下了。我们和好那次,我说会尊重你的决定,其实是骗你的,即便当时你再次拒绝我,我也不会轻易放开。”
温见宁听后只是垂下眼,睫毛细微地颤动着,脸上渐渐染上淡淡红晕。
他的声音温柔低沉而动听,仿佛在哼着古老的歌谣:“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温见宁无法用言语叙说自己的心情,只好一头扑进他的怀里来逃避。
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一片情意,可好在兜兜转转,如今两人已定下了终身,往后还有漫长的余生可以慢慢回报。两人都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等着心头涌动的情绪慢慢过去,才接着谈起了他们的事。
冯翊让她不必担心,只说冯父冯苓他们其实不足为惧,有二叔公这个长辈在上面压着,他们再怎么不满也掀不起风浪。只是免不了要跟他们争辩几句,让人有些心烦。
温见宁想了想,小声问他:“下一个会不会是你父亲?”
冯翊道:“我父亲应该不会开口为难你一个女孩子,他的那些姨太太们也不够格。”
她有些担忧地问:“那他会不会为难你?”
“应该也不会,”冯翊顿了一下,才继续说,“我长得比较像我母亲。”
温见宁还记得他说过冯家上一辈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伸出双手抱住他,很自然地伏在他肩头,还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像哄小孩子一样,反而把冯翊逗笑了。
他问:“你想不想看妈妈的照片?”
待温见宁点头后,他回房间找了好一会,才捧来一本相簿,里面大多是他父亲和姐姐冯苓在国外拍的照片,偶尔也夹了几张冯翊幼年时的照片,从圆圆胖胖的婴儿时期到长成一个小小的少年,板板正正地站在照片里,隔着时空与她遥遥对视。
他指着另外一张照片道:“是这张了。”
这是他母亲生前留下来唯一的影像。
温见宁接过一看,黑白照片的正中端坐着一个年轻妇人,穿着高高的竖领镶边的袄子、宽大及地的长裙,面容模糊到根本看不清五官,仿佛随着岁月的流逝被磨蚀掉了。这让温见宁想起契诃夫笔下的《套中人》,一个在活在壳子里、一生只用生命抗争了一次的可怜人。
由于老照片太过模糊,温见宁实在看不出来冯翊究竟和他母亲有多相像,不过她回想了一下,冯翊除了偶尔有些神态和冯父比较像以外,其他的五官应该就和母亲像了。
冯翊有些好奇:“还从没人说过我和父亲哪里像。”
温见宁一边回忆一边跟他解释,冯翊偶尔的冷淡,和冯父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当年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冯翊还是个看人时冷淡疏离的少年,气质反而平和了许多。到了他们在昆明重逢时,明明两人中间隔了许多年不曾见面,但温见宁却很快和他熟稔起来,这其中未必不是受了他如今性格的影响。
他嘴角噙着笑,居然有些孩子气的得意:“原来你记得这么清楚。”
对当年初遇时的事,温见宁其实也记得不太清晰,只是方才说起时,那些尘封多年的细节突然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不过难得看他这样得意,还是不要告诉他好了。
冯翊一个人高兴了许久,又问起温见宁她父母的事。
这么多年过去,她对舅母明李氏的印象也有些模糊了,但对母亲明贞的容貌却还有印象。当年她已经病得下不来床了,却还像个未出嫁的年轻姑娘,温柔秀美,看人时总带着些天真的神气。不过她的一生只活了短短二十来年,到死也的确只是个年轻姑娘。
至于她那位早早抽大烟死了的生父,温见宁更是连照片都不曾见过。
她有些惋惜道:“舅母当年跟我说,我娘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可惜我和她不太像。”
冯翊沉思片刻,才委婉地问道:“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从来没有男同学给你递过情书。”
温见宁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也跟着笑。
因为小时候被人嘲笑过,她没有太关注过自己的相貌,后来年岁渐长,她才慢慢从旁人的目光中隐约感觉到,自己应该不算丑。至于情书,她的确收到过,不过从没有放在心上。在和冯翊定情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这样一天。
她故意睁眼说瞎话:“抱歉冯先生,你的未婚妻很丑,居然从来没有收到过情书。”
他轻轻吻了吻她的侧脸:“那一定是他们的失误,那么以后由我来补给你。”
二人道过晚安后,温见宁掩上房门,一个人嘴角噙着笑意沉沉睡去。
那日之后,冯苓又来过两三趟,甚至还拿出不让他继承家业作为威胁,可最终还是不敌冯翊早有准备,最终只能铩羽而归。
二叔公没有子女,他名下的产业早已将全部交托给他一手带大的冯翊。更何况他们使出这一招,只是为了逼迫冯翊就范,不可能白白便宜了外人。再加上冯父对儿子心中有愧,反对得也不是很坚决,最后还是默许了这桩婚事。
尽管冯翊一再坚持,但她仍没有在冯公馆长住,余下几天回到了钟家住,只是每日会以晚辈的身份来冯家拜访二叔公。每日清晨,当她走出钟家时,有位年轻英俊的司机已专程等在门外,看到她出来时才会扬起笑容。
等到傍晚时,他再把她送回钟家,在路灯下吻别。
这天清早,冯翊照例亲自开车把她接到冯公馆,却只见通往冯公馆的那条路上,有一辆黑色的福特小汽车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温见宁眼皮一跳,突然浮上不妙的预感。
车上下来一位身着墨绿色旗袍的女人,尽管她已经四十多,可仍乌发蓬松,身姿绰约,风韵犹存。平日里一双妩媚的眼此刻正冰冷地盯着温见宁,仿佛随时会发动攻击的毒蛇。
这是自从当日她逃出半山别墅后至今,两人头一次见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