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有冯翊的陪伴和耐心开导,但俗话说病来如山倒,温见宁这一病还是病了两个多月,才渐渐有了起色。也是这一病,她才终于清楚了一件事,无论之前医生和冯翊如何说她只要不多思多虑,就没什么大碍,可中间历经了港岛那几年,她的身体到底比不上前几年了。
她才二十来岁,按理说还是人生的大好光景,可却时常神思不属。午后抱着新收养的白猫坐在早已荒废的花园中,日光温暖,可她的手脚却始终寒冷如冰,没多久就觉得头晕目眩,偶尔对着镜子,看着里面人苍白消瘦的面孔,她几乎想不起来自己从前的样子了。
还在昆明时,或者更早前,她还能呼朋引伴一起爬山游玩时,也是如此孱弱的吗?
从冯翊眉间化不开的忧色中,温见宁猜出了答案。
为了不让他再露出那样低落的神情,她强打起精神来,除了每日晒太阳走动恢复健康外,又再次开始了长篇的写作。
港岛沦陷之初,她起初还能每天坚持记日记,到后来谋生日益艰难,连饭都吃不上了,更不必提买稿纸和墨水的钱。自从归来后,温见宁就一直致力于整理往日的书稿,并写了些零散的散文短篇和评论,试图逐步找回往日的感觉。
如今重新提起笔来写起长篇,她只有一种恍然隔世之感。
新的长篇,她定名为《候鸟》。候鸟居无定所,随季节而迁徙,往来南北,永远追逐着气候温暖宜人的地方,在漫漫迁徙长途中,总是不免要和它的同伴们流离失散。
与她以往虚构成分更多的创作不同,这一部长篇更偏向于她的自传体,将她这小半生来目睹的许多人和事都融入到了主人公的经历中。无论是幼年乘船漂泊至港岛,还是少女时期的求学,亲眼目睹国内爆发的战争,她都打算以这种方式一一记录下来。
冯翊原本支持她写作,是愿她能以此排遣心中愁绪,可又怕她写作往事时,难免伤怀,又想了个办法,找来一把花边小报,让她试试化名往那上面投稿。
温见宁觉得世事真是有趣,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她还是又回到了起点。
她饶有兴致地翻了翻,尽管如今市面上大多书刊报纸都为日.本人把控,可还是有一些不入流的花边小报侥幸得以生存下来,上面的版式、栏目和几年前变化不大,仍是一些古今通俗故事、广告杂闻之流。通俗故事肯定是不能随便写了,万一被人认了出来,只怕会有麻烦,杂文趣事之流,她倒是可以动笔。
没花多少功夫,她很快就写了一篇让冯翊帮忙投寄出去,果然很顺利地被刊载了,还收到了一点微薄的稿酬。对方颇为欣赏她的才华,特意来信致歉,若是在前几年,国内的稿酬还是很丰厚的。可这些年报纸在日.本的高压管控下,一日不如一日,再加上物价飞涨,无良商人囤积居奇,成本费奇高,如今能支付的稿费实在不多。
温见宁对此不以为意,好不容易能重拾旧业,能有钱拿已是意外之喜,怎能奢求更多呢。
另一头,见她终于打起精神来,冯翊也放心地忙碌起来。
前段日子他找了份小学助教的职务,说是助教,其实还是要干正经教员的活,每日早出晚归的,回来后还要为学生批改课业,只是工资被压得格外低罢了。不过偶尔得了空闲,他还是时刻陪在温见宁身边,还从外面捡回来了一只瘸腿的白猫给她作伴。
这只白猫先前大约也是有主人的,只是不知为何流落街头,后腿还嵌了一块流弹的碎片,若非那天冯翊下班时恰好从巷子路过,只怕这猫早就活不成了。
白猫的到来,很快受到了家里人的一致欢迎。
它不吃白饭,伤好了就一瘸一拐地去捉老鼠,让老管家福叔一顿好夸;性情也乖驯,从不挠人,常常眯着黄玉般的眼瞳,任由温见宁抱着在院子里晒太阳。天气好的时候,它的皮毛光灿如雪,让人看了心里也随着无限安宁下来。
若是他们夫妻两人如眼下般在厨房里边择菜边闲聊,它就围在他们的脚边打转,找个不近不远的地方一趴,仿佛在看护着他们一般。
两人刚准备做饭,一位老仆人突然来告诉他们,家里有客人来了,他们只好擦了手去客厅,准备迎接那几位不速之客。白猫也随之起身,跟在了他们身后。
冯公馆的厨房位于小楼的西北角,要到客厅,必须要经过一条穿廊。两人还没来到客厅,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钢琴声,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急促有力的音乐吓得身后的白猫一跳,浑身毛发倒竖地跑远了。
他们来不及多想,加快了脚步,走近门口就听到老管家福叔含着怒气的声音:“你们不要乱动,这是我们冯家的东西!”
随后是一阵唱针刮擦发出的尖锐声响,这凄厉得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让他们快步进入客厅,只见福叔正在墙角的留声机前对一个黑衣大汉怒目而视。
眼看双方就有动手的架势,黑衣大汉听到他们的脚步声,看到主人家来了,这才冷哼一声,骂了句老东西,留下脸色铁青的福叔转身走向那位真正的不速之客。
对方一个穿黑色中山装的陌生中年人,发胶涂得很厚,扣子头发皆一丝不苟,看上去颇有几分肃穆,可脸上的皮肉却还挂着笑。他背后及门口处还直挺挺站着几个黑衣大汉,遮住了大半的光线,原本宽敞明亮的客厅顿时变得狭小阴沉。
她瞬间警觉起来,却维持着面上的微笑不变,站在冯翊身侧,以女主人的姿态对旁边怒气冲冲的老管家道:“今日难得有客人来,福叔您还是先下去帮忙沏些茶水。”
在温见宁的眼神示意下,老人家最终还是颇不高兴地离开了。
被她挽住手臂的冯翊轻轻动了动,转头对她微笑道:“你也跟过去看看,看看家里还有没有什么点心,拿出来好好招待一下客人。”
温见宁颇不赞同地看向他,对方来势汹汹,他们自然也要共进退。她可以支走福叔,但他怎么能把她也支走,自己一个人面对。
夫妻二人目光一交会,冯翊再次眼神示意她离开,却听那中年人道:“冯先生,这位就是令夫人了吧,难得相见,不介绍一下吗。”
冯翊眉头拧了一下,显然不想得罪对方,口气略显生硬地简单介绍了一下:“这位正是内人,这是李先生,如今正在政.府的文化部门任职。”
温见宁这才知道这人姓李,可对方什么来路还是一头雾水。不过看这人的态度以及言辞中透露的信息,她的脸色也凝重起来。
他们两人归来已有大半年,尽管一直深居简出,但在一些人眼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她听冯翊提起过,伪政.府一直试图吸收年轻知识分子为他们效力,再加上冯翊背后家族的声望,以及她那敏.感的作家身份,对方显然来者不善,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打发的。
果然,冯翊说完,正打算再次找借口让她赶紧离开,却听对面的人笑道:“李某前些时日在小报上看到一篇奇文,其文风清丽细腻,与那花边小报轻浮俗艳的文风迥然不同,托人打听后,才知作者不仅是冯先生的新婚妻子,还是名噪一时的青年作家。李某向来不忍心看才华埋没,不知温小姐可否愿意日后可愿来我这里,为我效力?”
不等她开口,冯翊一口替她回绝了:“她近来身体有恙,实在不便操劳,还是算了吧。”
对方分毫没有感到意外,仍气定神闲道:“冯先生何必如此急于拒绝,说不定温小姐会答应呢。这物价可是一日高过一日,就算你们二位身家丰厚,往后的事可也说不准。昔日大名鼎鼎的张留余都要在日.本人手底下讨生活,我劝温小姐还是好好作打算。”
温见宁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张……留余?”
她几乎要怀疑是自己一时听错了。
可那中年人却一挑眉,将她的疑虑打消:“不错,没想到温小姐竟然也是张留余的忠实读者。你们回来上海的时日不长,有些事情可能不太清楚。那位张留余张先生早已弃暗投明,转为皇军效力。既然温小姐喜爱张先生的作品,我们也可以安排你去张先生所供职的那家报纸,如此也算一桩妙事。”
一来一往的功夫,温见宁早已定下心神,客气而疏离道:“张先生名气大,我也只是有所耳闻,谈不上什么忠实读者,只是突然听闻此事,略感惊奇罢了。我年纪尚轻,资历又浅,在文学界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实在配不上与张先生相提并论,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对她的再次拒绝,那位姓李的中年人仍不为所动,转头看向冯翊:“夫人毕竟是个女流之辈,有些事情思虑得未必周全,不过我相信冯先生一定能想明白其中利害。”
温见宁心中微微愠怒,正巧福叔提了茶壶过来,只好别开脸去,免得自己看了心浮气躁。白猫不知何时又来到她脚边,她连忙抱起它放在膝上,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它的背脊。
福叔手脚利落地给冯翊他们倒完茶后,看都不看对面的人一眼,显然没有给对方也倒茶的意思,这让冯翊颇有些头疼:“福叔,不然还是我来吧。”
他怕福叔得罪了来人,可福叔仍站在那纹丝未动。
那李先生微微眯了眼道:“这位老先生倒是很有骨气。”
福叔这才硬邦.邦地回了句:“人自然要比狗有骨气。”
他这一句话顿时激怒了对面,那中年人面上倒没什么表情,他背后那群黑衣大汉纷纷怒目而视,眼看对方就要动手,冯翊见状不好,夺过茶壶,亲自为斟了一盏,口中道:“按理说贵客前来,自当好茶相待,可惜家中不必从前,只有陈年旧茶,还望李先生多包涵。”
温见宁也连忙趁机劝说:“福叔,我突然想起来灶上还烧着水,你快去帮我再看看。”
在她的再三催促下,老管家这才瞪着眼颇不情愿地离开了。
等他走后,冯翊才对歉意道:“老人家年纪大了,并非有意冒犯。”
李先生脸上看不出,他自顾自地品了茶,才感叹道:“上好的祁红,实在可惜了,搁得太久,香气散了不少。我想这世上的许多人和事都和这茶一样,还是要正当好时候品才有滋味。冯先生如今正是年轻有为之时,也当爱惜光阴,及早做一番事业才是。”
冯翊客气道:“这茶是家里人存放不当,才会渐渐走了味。有些品质上好的陈茶,若是储存得当,反而经久弥香。至于我么……说来让李先生见笑了,我才疏学浅,再加上胸无大志,平生只愿安安稳稳地过寻常日子,至于做一番什么事业,那些未免过于遥远了。”
清雅怡人的茶香在客厅渐渐散开,然而几案上的茶水却无人再动了。
温见宁抱着白猫静静.坐在旁,听他们继续一来一往地对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