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
燕归来(十)
周檀近日少来刑部,骤然离开也不算惹眼。二人回府寻了一辆低调的马车,挑了个新招的家丁,拿着柏影的户籍册出了城门。
柏影从前送染了时疫的贫民出城去过郊野的医诊大营,用同样的理由,很容易躲开城门处的登记。
出城之后,二人弃车骑马,曲悠自上次之后也留神学过骑马,可尚不熟练,暂时不敢独自行动。
周檀抓着缰绳,以一个怀抱的姿势揽着她,曲悠直着身子侧头去看对方的脸颊,他本来很专心,被她看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呼吸却乱了几分。
二人沿着官道一路狂奔,路上停下来询问了几个京郊的佃农。
彭越心虚,叫梁鞍带了不少随行护卫,并两个送他行路的刑部小吏,一行人浩浩荡荡,经过京郊水田时彭越似乎觉得如此有些惹眼,便遣回了部分人马,抄了密林中的小路,打算抓紧时间赶到汴都外的第一个驿馆。
他虽被褫夺官爵,但多年为官,积蓄不少,也有几个亲信,买通了刑部的官员,并未佩戴枷锁。据几个有印象的佃农回忆,根本与锦衣华服的官大人无异。
在颠簸声中,曲悠困惑地问身后的周檀:“我见寻常的流放官员,无一不是囚服枷锁、狼狈不堪,为何彭越能如此?”
“三司会审,呈到陛下近前,没有夺他的家产。”周檀简单地答道,“他送了一半的家产给傅大相公,余下一半能保他在边境余生无忧。况且彭越本就是自西边境鄀州城擢拔至汴都的官员,老家树大根深,此流放之地,也是他着人选过的。”
“那他此行岂不是名为流放、实则归家?”曲悠惊道,“傅庆年为何甘愿为他周旋至此?他在会审当中一口认下了芳心阁之事,三司也就此打住,并未深查,莫非……”
“嗯,你猜得不错,”周檀沉声道,“他手中必然有令傅公忌惮的东西,若非如此,彭越根本活不到会审之日,我必须亲自出城,也是想看看他手中的东西是什么。”
汴都往西的官道需要翻京华山,山路崎岖,官道修得不易,小路近些,只是不能骑马,还需穿过一片密林。
二人将马拴在一棵树旁,顺着小路走了不多久,就发现地面上的脚印少了许多。
队伍似乎在某处遭到了伏击,自这个地方散入密林四周了。
山上的植被生得并不均匀,山脚处的树木还稀稀落落,此处倒是极为密集,所幸已是秋日,草木开始零落,倒也不至于不见天日。
周檀有些迟疑地看了曲悠一眼:“你不必再走了,在此处等候。艾老板定会派人过来,顺着官道和山路至多行到此处,若是入了林间,怕是不好相寻。”
头顶穿来隐约的闷雷声响,傍晚时分本就有落雨征兆,此时阴得更沉,曲悠往密林中张望了一眼,忽地道:“晏姑娘是独自来的吗?”
周檀明白了她想问什么:“晏姑娘出身鄀州城的武将世家,自幼习武,是难得一见的高手,独身对战十数人都不在话下,只是对方实在人多,又早有防备,我也不知究竟如何。”
曲悠道:“我随你同去,若她受伤,也好包扎一二。”
周檀本就对将她一人留在此处是否会更安全十分犹豫,听她说罢,略一迟疑,便撕裂衣摆,将撕下的长布条缠到了她的手腕上:“跟紧我,此处走散,十分危险。”
“不会妨碍你行动就好,”曲悠见他动作,也撕下了自己裙摆处的布条,与之前的接好,“如此也方便一些。”
晏无凭感觉有黏稠的鲜血自额顶流了下来,她几乎提不动手中的刀,却还是勉力支撑身子,向彭越走了过去。
头顶穿来轰鸣的雷声,初秋的雨季绵延而漫长。
彭越拖着伤得严重的左腿在地面上爬行,连连哀嚎,梁鞍挡在他的身前。
他也受了伤,不过是轻伤。半个时辰之前,他们一行走到京华山山腰之时,突然遭到了这女子的伏击。
他和彭越都没想到这女子不过独身一人,竟如此厉害,跟着他的精锐死伤殆尽,十数人才勉强将这女子伤成这副模样。
即使如此,他也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梁鞍本人功夫不错,早年在军营中混过一些时日,但后来进了刑部,许久不和人动手,况且他只是受了傅庆年所托送彭越出城,着实没想到会遇见这等麻烦,若这女子对他没有杀意,他不太想同对方拼命。
梁鞍握着刀柄,朝地上看了一眼,问道:“你到底是何人,为何非要取他的性命?”
似乎是觉察到了他言语之间的犹豫,彭越抱住他的腿,嚎啕道:“梁老弟,梁老弟,救我!”
晏无凭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混沌的低笑,没有答他的话:“让开。”
见梁鞍退了一步,似乎真有躲避之意,彭越便转过头来,语无伦次地求饶:“晏二,啊不,晏姑娘,晏姑娘!我哪里得罪了你,我改,我都改!我……我出钱好不好?芳心阁的姑娘,我去道歉!我将财帛通通送给她们!饶我一命吧!”
晏无凭提起刀,面无表情地砍断了他另外一条腿。
“啊!!”
彭越发出杀猪般的嚎叫,见求饶无用,便开始破口大骂:“没良心的贱民!老子从前待你不薄!你在、在汴都身无分文,是老子收留你做事,还那么放心地将生意交给你……”
“彭大人,”晏无凭笑了一声,血沫从唇角呛出,她毫不介意,伸手抹去,“你真的想知道我是谁吗?”
彭越背脊一凉,女子此刻的眼神,在她去击鼓时他就觉得熟悉,只是死活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
梁鞍见她已然步伐不稳,不由往前挡了一挡:“你如今身有重伤,当真要……”
几乎是同时,他突然听见了箭矢破空的响声。
曲悠和周檀顺着密林中的打斗痕迹寻找了一番后,嗅到了空气中漂浮的明显血腥气。
周檀对这样的气味十分敏感,顺着走了不多久,果然见到了横七竖八的侍卫尸体。带着血的脚印斑驳凌乱,一路延伸至远处。
上次在樊楼之中不过远观,曲悠生平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尸体,胃中传来一阵酸楚,面色顿时苍白,她勉力将不适压抑下去,跟紧了周檀。
周檀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常,步伐一顿,回过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曲悠吓道:“你干什么?”
周檀没有说话,横抱着她飞快地越过了脚下的尸体,直到地面上的血迹几乎流干才将她放了下来,曲悠扶着他的手踉跄了几步,突然觉得耳后一片灼烧之感。
不过此刻她没有多余心思细想,周檀眉头一皱,将手指比在嘴唇之前示意她噤声,随后弯下腰,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取了一具尸体携带的弓箭。
曲悠蹲在草丛里,朝外看了一眼。
晏无凭的长发已经在打斗中散了,古代女子热爱蓄发,她的头发却只长到肩颈,想必是刻意修剪过,此时沾了血,黏腻地贴在颊边。
她浑身上下都是浓稠血迹,已经完全看不清原本的服色,连手中那把随手从刑部取的简单佩刀都卷了刃。
梁鞍站在她的对面,正在迟疑着拔出腰侧的长刀。
天空炸开一片回荡良久的雷,曲悠看见周檀当机立断,立刻搭箭上弓,他挽弓的姿态非常娴熟,有力坚定。
史书从未写过,她也不知道,周檀居然会一些功夫?
她本以为他是彻头彻尾的文臣,还困惑他为何会有如此自负的口气。
雷声掩盖了弓弦绷紧的声响,直到那只箭飞了出去,梁鞍才觉察不对。
可此时已然太晚,周檀那只钝了的箭精准地从侧腰刺穿了他护甲的绑带,没入了小腹,梁鞍捂着伤口,眼睛瞪得老大,痛到一句话都没说地倒地便昏迷了过去。
天际终于落雨,也阴沉地暗了下来。
曲悠抹了一把眼睛上的雨水,朝着晏无凭跑了过去,周檀拽着二人相连的衣带,在身后跟着她。
晏无凭本对眼前的情况有些茫然,直到看见二人,才如梦初醒一般,叫了一句:“周大人……”
她手中的刀就此脱了手,人直直地往地上栽去。
曲悠上前一步抱住了她,和她一起摔在了地上:“晏姑娘,你伤到哪里了?”
周檀换了刑部的官袍,穿的是白衣,衣摆处刺了一大片舒展的竹叶,他低垂下头,道了一句:“辛苦了。”
他鲜少穿如此飘逸的文人衣袍,即使被雨水染污了一大片,依旧衬得清冷出尘。
彭越像是看见救星一般,也不顾之前情状,急急地朝他爬了几步,口中混乱地喊:“周大人!救命!周大人,救救我!”
周檀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伸手在他腿上的伤口按了一按。
他纤长的手指平素看着羸弱无力,此时却有奇劲,彭越哀嚎着满地打滚,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他已近知天命之年,在地面上翻腾,看着可怜又滑稽。
曲悠发现晏无凭的贴身衣物已全然被血浸透,不由心惊:“周檀,你抱着她,咱们寻一处避雨。”
秋雨细密,此时还未湿透她的衣衫,周檀起身往这边走了两步,晏无凭却一把抓住了曲悠的手,朝着地面咳了两声:“不必了……”
她弯下身子,才让曲悠看见了她后背上一道长长的刀口,那伤看着极深,翻卷着露出猩红皮肉,还在不住渗血,曲悠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出了一瓶金疮药——方才她回府的时候,特意带了这个。
她急急地把药粉洒在伤口之上,可那伤口实在太深,根本无济于事,晏无凭扶着她的肩膀,颤声道:“夫人!”
曲悠手一抖,空了的药瓶落在了已经被雨水淋湿的地面上。
周檀伸手按在晏无凭的胳膊上,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嘴唇颤抖,良久才沙哑地说了一句:“你不该来,至少不该……一个人来。”
晏无凭冲他笑了一笑,雨水冲出她一张小麦色的脸,曲悠的手指从她面上拂过,为她拨去了黏连的鬓发。
“我突然被传讯,从狱中出来那一日,应大人之请在刑部等候,然后……我看见了贴出来的会审结果。”
晏无凭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在雨声当中变得飘忽。
“我知道我不该来,我也知道……大人如今身处艰难,我不能为大人寻麻烦。随手拿了刑部一把佩刀出来的那日,我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到汴都。”
曲悠捂着她的伤口,感觉自己眼中漫上一片咸涩之意:“为了这样一个恶人,搭上自己的性命,真的值得吗?”
彭越像是死了一般趴在地面上,周檀走过去,拽着他的衣领,把他拖了过来:“彭越,你该叩头认罪。”
晏无凭看着地面上面容扭曲的彭越,目光中闪过一丝愤怒的冰冷:“你是不是如今还在疑惑……我为什么非要杀你?”
彭越费劲地擡起头,“嗬嗬”地粗声喘气,说不出话来。
“你或许都已经不记得了,永宁六年,你还在鄀州城做小小的签判,西韶人来犯,我的父亲……燕知将军,心系百姓,未请上令便开城门迎敌,你深知内情,事无巨细地向上禀报。我父触犯大胤刑律,被收兵权贬为庶人,半年以后便病逝了。而你,则踩着他爬上了官位。”
彭越怔愣片刻,像是在努力回忆,好不容易才想起此事:“燕将军……是,燕将军,我弹劾过燕将军,可、可那又如何?是他自己不请示上峰就胡乱迎敌,你要怪,为何不怪大胤律?”
“是!所以就算我因此没入贱籍,我也不曾怪过你!”晏无凭盯着他,一双眼睛泛出血色,“可你,是你不肯放过我!”
“你可记得你离开鄀州前的一桩命案?有个书生,名叫锦修。”
彭越脸上一片茫然,晏无凭推开曲悠的手,朝他艰难地挪了两步:“你肯定不记得了,你还能记住你暗害过的将军,怎么记得住他这样一个卑贱如蝼蚁的人呢?”
曲悠听着晏无凭与平常截然不同的语气,像是在触碰一个遥远又临近的故事。
“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书生,出生在边陲,一辈子都没有来过汴都……他与我少时相识,待我没入贱籍也不曾嫌弃,四处赚钱只为了和我见面。那一日他来教坊司寻我,坐在我的房中温书——你知道吗,他第二日便要动身,到汴都来科考了。”
眼泪顺着晏无凭颤抖的睫毛肆虐在她面容之上,结成大滴落下,烫到了曲悠的手心:“而你——你从前便好色荒淫,那一日喝醉了酒,来寻你相好的姑娘,打开房门,见房中有另一个男人,怒火中烧,拔剑便杀了他,一句话都没说,拔剑便杀了。”
“你不过是走错了房间,不过是喝多了酒!弹弹手指,便将这一件事压得死死的,连那书生家人上门去求些银钱都要骂一句晦气……而他,又做错了什么呢?他寒窗十年,不过是马上要赴京赶考,临行之前,满怀憧憬地来见他心爱的姑娘……”
晏无凭颤着声大笑起来,如疯了一般,她笑得喘不过气:“彭大人,你当时马上要离开鄀州高升了,你可知他心爱的姑娘是谁?你可记得,那个捧着骨灰在府衙门口跪了三日三夜的女子,对你说过什么话吗?”
“是我!”
“我对你说,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要了你的命!”
对着她的嘶吼,彭越冷汗涔涔,哆嗦着回应:“这、这完全是我、是我无心之失!晏姑娘,晏女侠,我真的不知道你就是……我不知道我们从前相识啊,我真的是无心的……”
“好一个无心!我不过是求些平静的生活,你踩着我父亲的尸骨向上爬,视我夫君如草芥,你是大人物,伸手就能把常人碾死,可我……却因你一个又一个的无心毁了一生!我隐姓埋名,常年假扮男子,摸清了你所有的习惯,忍气吞声地做你下属,我有无数个机会杀你,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布这个局吗?”
“因为你不能死于平常的刺杀,不能死后还要加官进爵享人供奉。我一定要让你身败名裂,一定要让你……背负着恶名、骂名下地狱!彭越!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她跪伏着去抓散落在脚边的刀,却因伤口的疼痛提不起来,曲悠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感觉自己的眼泪也流了一脸。
周檀深深地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他伸手拾起了晏无凭那把刀,轻轻放在了她的手里:“你动手之前,我有几句话要问他。”
晏无凭僵硬地朝他低头行礼,于是周檀拎起了彭越的衣领,道:“我可以让你死得不那么痛苦,但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似乎是已经意识到今日自己必死无疑,彭越也不再对他客气,半死不活也恶意满满:“你竟和这女贼同流合污!我就知道,此案必定有你从中作梗……傅庆年胆小如鼠,居然不敢杀你!你这等……这等心狠手辣的小人,跟我有什么分别?”
周檀充耳不闻,只顾问道:“你手中有什么东西,让傅庆年不敢杀你?”
“哈哈哈哈哈,我有什么东西……”
彭越斜眼看他,疯疯癫癫地笑道:“我有什么东西,我敢说,你敢听吗?”
周檀面色一沉,不自觉用力了几分:“为何不敢?”
“不对啊,你应该比我知道得还多才对……”彭越皱着眉头自言自语,状若癫狂,他擡起眼睛,忽然带了一二分兴奋,“周檀,你在刑部大狱当中应该知道了不少吧?燃烛楼究竟为何要修建……你若不知,怎么写得出那句‘清白伊始’?”
“你……”周檀面色大变,见鬼一般松了手,曲悠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神色,“你知道多少?你有什么东西?告诉我!”
“傅庆年都找不到的东西,你也永远别想找到!”彭越怪笑着,“见你如此……必然知情,你以为宋昶会让知情的人活多久?周霄白,我就算是下了十八层地狱,也等着你下来……”
“无凭,动手!”周檀不等他说完,便嘶吼出声,曲悠尚未反应过来,晏无凭便提着那把刀踉跄着站了起来,她用尽所有剩下的力气举起胳膊,恶狠狠地砍了下去。
曲悠吓得跪坐在地,她听见了钝刀砍入血肉的声响,与此同时,熟悉的气味沉沉地裹住了她。
周檀不知道什么时候跪在了她的身前,伸手把她按入怀中,挡住了她的视线,也挡住了身后飞溅的鲜血。秋雨朦胧,没有冲淡半分他身上的静水香气息,反而让它在雨气中更加清晰。
他的手在抖,曲悠想,这个拥抱甚至不带任何旁的意味,恍惚间她觉得不止是自己需要安抚,对方亦需要她的温度。
“不要看。”他说。
曲悠伸出手来反抱住了他,周檀一怔,胸口起伏了两下,眼底漫上一片红,却没有舍得松手。
萧瑟风雨中一个这样的怀抱,如同梦中溺水时的一双臂膀,他被人从滔天巨浪中温柔托起,连呼吸亦是奢侈,手一松,梦便悉数碎去。
晏无凭跪在血水当中,像是抽去了所有的力气,曲悠从周檀身侧露出一双眼睛,伸手去扶她:“无凭,你可还撑得住?”
对方无力地摇了摇头,眼瞳中泛出一丝笑意,依稀能看出旧日清丽的影子:“夫人,我心愿已了,再没有什么值得挂牵之事了。”
“有,”周檀语气难得哽咽,“我、寻到了你弟弟。”
“我弟弟……他还活着?”
“他很好,他还在鄀州,从前不得入伍时,屯田做散户,我托人将他送到了守城将军的营中,能吃军饷……他也在找你。”
晏无凭眼睛亮了一瞬,不过也只有一瞬:“好,好,他好好活着,便比什么都好……周大人,我欠你的,怕是这辈子来不及还了,我有一封信给弟弟,就在刑部那架屏风之下,你帮、帮我寄出去罢,寄到鄀州去……”
“我一定着人亲自交到他手中,”周檀郑重承诺,又放轻了语气,“无凭……你需撑住,你不想见他一面吗?”
雨势渐弱,晏无凭轻轻摇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突然抓住曲悠的手:“夫人……我想起,那日你我交谈,你突然说了一句担心大人不再管我……”
她几乎已经忘了这话,对方却牢牢记得。
“夫人为何,如此想大人?你们之间,或有误会。”晏无凭枕在她的腿间,艰难地说,“三年前,周大人在临安为官,漕运船上救下了我,一路助我来到汴都,混入彭越府中,他本就在查彭越行权色交易一事,只是苦无证据……”
“我在彭府中,第一次见到香卉……那日她万念俱灰,想要投井自尽,我救下了她,得知了芳心阁众女之事,后来又让彭越放心地把此事交给我,我也好借机插自己的人进去……后来,香卉告诉我,她身染花柳,命不久矣,不可再拖了。”
谷香卉居然身有恶疾?
那场坠楼,如此说来……曲悠感觉脑中一片混乱,下意识地看向周檀,周檀却移开了目光。
“我搜集了诸多彭越罪证,可若无万无一失的法子,怎么敢交出去?我带着香卉去见周大人,周大人当即便承诺,一定会为我们申冤,结果当日我离了刑部,次日大人便遇刺了……夫人以为,这是为何?”
“我心中已有对策,只待同你们商议。”周檀垂着眼睛,声音颤得厉害,“可我当时伤重,醒来后得知你随彭越去了金陵,你刚刚回城,我便想去见你,可当日夫人随我去了樊楼。”
“我与香卉思来想去,只能想出这一个办法,我们知道您肯定不会同意,恰好您在家养伤,便瞒下了您。我寻了春娘子,得知那日太子也会到樊楼。”晏无凭苦笑道,“不过香卉也没想到,那日如此凑巧,会遇上大人您。”
后面的事情,曲悠已经知道了。
谷香卉带着斗笠上楼,刻意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让一路的人对她印象深刻,当她扶着栏杆犹豫时,擡眼就看见了周檀。
现在想来,她肯放心地把珠花塞到曲悠手中,大抵也是因为看见了周檀,最后蠕动着嘴唇,道的或许就是“周大人,抱歉”。
斯人已矣,那句呓语她没有机会得知是什么了。
她猜测是周檀劝说这可怜女子以性命换一个公平,还嘲讽过他不择手段。
可是……怪不得当日他如此失态,怀疑他的每一个夜晚,曲悠闭上眼睛,都能回忆起对方没有抓住谷香卉的衣带,面上流露出的茫然和深切自责。
她的手被晏无凭牵引着,放到了周檀的手中,这次两人的手都冰冷冰冷,完全感受不到对方的温度。
“夫人上御街击鼓,周大人为我们筹谋至今……无凭有幸,能遇见二位,让我知道,天道昭彰,公理尚在,世间有火,便不算全无希望。”
她的声音随着雨声渐次弱下去,血已经浸透了曲悠的襦裙。
“我并未想过活着回去,我弟弟拜托您多照顾,周大人……请把我和锦修的骨灰同葬,汴都如此繁华……不开宵禁,夜里沿着汴河走着,一路都是花灯,他最爱热闹,一定会有机会再见的……”
怀中的女子彻底安静了下去。
雨势突然变大,蒸腾水汽间,曲悠听见周檀道:“无凭原名叫燕婳,婳字娇柔,该在父母羽翼之下长大,她天赋极佳,又有抱负,或许还可以做个女将军。”
曲悠轻轻伸手拂过晏无凭尚有温度的眼皮,周檀俯身把尸体抱了起来,同曲悠一起往林中走去。二人一时无法下山,还需找个避雨之地才好。
他听见曲悠忽然道:“我知道她为何要改这个名字了,待将她与锦修合葬时,可将此句刻在墓碑上。”
周檀沉默着抓紧了与她相连的衣带。
她决意前来复仇的那日,便将自己的名字和性命紧紧地和未婚夫婿栓连在了一起。
此后锦书休寄。
画楼云雨无凭。
作者有话说:
晏姑娘的故事大概就到这里结束了,我好喜欢她TvT
待会儿大概还有一更(正在努力写!评论有红包掉落~~感谢大家支持!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
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晏几道《清平乐·留人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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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继续努力的!
卷二·皓首燃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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