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旧◎
苦昼短(二)
傅明染见他看清了自己的脸,立刻放下了白纱,撩着衣袍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口中道:“周大人,近日可好?”
周檀简短地回道:“托您的福。”
“这簪金馆是陛下亲设,听说开国之初,簪金夫人在此住过,训练出了一批皇家死士,这才得了这个名字,陛下设在这里,是希望朝中也有自己的死士。”傅明染毫不客气地提壶想为自己倒杯茶,却发现桌上只有一只茶杯。
那茶杯被周檀死死攥在手里,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娘娘既知如此,还敢只身前来,佩服。”周檀道。
“陛下昨日头疼,歇在我宫里了,我叫人为他熬了些安神汤药,今日罢了早朝,还歇着呢,”傅明染吹了吹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地说,“我拿着旨意出宫看望父亲罢了,今日一日都没有出傅府大门,谈何危险?这簪金馆虽都是陛下心腹,可人,终究难做心、难做腹,脏腑是自己的,可你心腹之人,又如何不能做他人之人呢?”
“娘娘自然是手眼通天。”
被他接二连三地嘲讽,傅明染终于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她冷哼了一声:“周大人都落到这样的境地了,居然还是不骄不躁,我是该赞您一声心宽,还是嘲您一句自大呢?”
见周檀没说话,她心中勉强得意了些,放松了方才几乎被对方勾起来的情绪:“咱们有旧日的情分在,我来找你,也是为你指一条活路。”
“贵妃慎言,”周檀将手中的茶杯往小几上重重一放,“你我有什么旧日的情分,只有君臣之情,你为贵人,我是臣下,贵妃可不要胡乱攀扯,没得辱没了自己的身份。”
“周大人持身守正,永远都是这样高高在上、冷漠无情,”傅明染深深呼气,她早知周檀是这样的人,不该因他产生情绪的,“我却还记得,当年周大人连中三元,是春风得意的新科状元郎,朱红锦袍,左林卫开队,骑白马过御街,风姿清越,满京城的女子,都想嫁你为妻。”
周檀垂着眼睛,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
“我随着闺中姐妹去楼上看你,看得入迷了些,低着头,步摇滑落,正落在你的怀里,竟也没碎,墙头倾步摇——这是戏本子里才会出现的佳话,满楼的女子都羡慕我,周大人还亲自上楼来交还。今日我来,是念着这情分。”
她私下从傅府来此,没有挽髻,只是简单地以一支玉簪簪发。
周檀连眼皮都没擡,他像是有些不耐烦一样,叹了口气,但依旧克制而恭敬:“贵妃娘娘,我可不敢同您攀旧情,再说,您这算什么旧情?若真如此,我倒宁愿从未接过您从墙头扔下来的簪子。”
“你这么多年,倒是一点都没变,当年为了拒婚,写那样的诗来侮辱我,如今记恨父亲,又对我说狠话。”傅明染眯了眯眼睛,忽而又想起了什么令她开心的事情,咬着唇笑道,“罢了,如今你也不是满汴都女子春闺梦中的檀郎了,前尘往事俱休,我赏你的婚事,你可还高兴?”
她说到这里,周檀终于有了些反应,手指微颤:“自然。”
“是吗,”傅明染心情颇好地说道,“本以为她新婚收了梨扇就要和你闹一场,没想到到底是清流人家出来的,这样也忍得住。不过,你上次迫她去敲登闻鼓,真是闹得满城风雨,我在内宫之中都听到了这出好戏。听说你从那开始,便常居刑部不怎么回家了,不知道关起门来,是否另有烦心事呢?”
周檀盯着桌子的一角发呆,傅明染这番话,倒让他突然想清楚了一件事。
从小到大,除了母亲之外,他所见过的所有女子都是一样,漂亮、端庄、居高临下,和面前的傅明染一模一样。
传闻说他流连花街,逼迫曲悠去敲登闻鼓替风尘女子鸣冤,从前曲悠并不明白——在她看来,这样的流言简直荒诞可笑,细想一番就觉得无理,可偏偏甫一流出去,众人便深信不疑。
因为他们和傅明染一般,从未想过,一个内宅贵女会主动因为一群贱籍女子的遭遇愤愤不平,甚至愿意牺牲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声名,跑去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击鼓鸣冤。
或许有部分看重风骨的读书人会赞一声气节,可在大部分人眼中,这都不是女子会做的事情,故而流言一放出去,人们便恍然大悟——原来,这都是他的心思。
傅明染绝对不会去想那群女子的冤屈跟她有什么关系,所以她也永远不会觉得,会有旁的女子甘愿主动做这样的事。
因为她从来不曾见过。
可是曲悠只会觉得,为她们击鼓远远比自己的名声重要,两相比较,那虚无缥缈的名声根本就是不值一提。
他们是一样的人。
所以他深恩负尽、死生师友之后,孑然一身地身处暗夜当中,仍然会对这熹微的光芒贪心。
傅明染见他深深低着头,以为自己戳到了对方的痛处,便志得意满地不再继续说,反而转移话题道:“周大人可知,我得知你被簪金卫带到这里之后,立刻想办法探了陛下的心思,前几日他还没拿定主意,不过与父亲密谈之后,倒是已有想法,我怕你被吓到,所以提前来告知你一番。”
“傅相允你来此,恐怕不止为了炫耀胜利吧,”周檀平静地回答,“之前的话是你想说的,那你父亲想说的呢?”
“父亲是真心爱才,到这样的时候,还想给你一个机会。”傅明染笑起来,“簪金卫已经查清,任公子当日夜里同春风化雨楼的春娘子在一起,掉下船去,是被栽赃——说来也巧,周大人那日晨起挨了陛下训斥,与杜公子在御街争执,晚上又不曾回府,没带刑部任何一个侍卫,行踪诡秘,您去了哪里,可有人佐证吗?哦,好像……只有汴河周遭一个行路的看见您在那里出现过。”
“自然无人佐证,”周檀道,“难道不是你父亲专门挑了连他自己都找不到我的时候,刻意动的手吗?”
“周大人这是什么话,”傅明染擡手掩嘴,轻轻笑道,“既要杀人,就得承认——你之前就勾结了那个死去的刘氏身侧的婢女,企图构陷杜公子,被当庭拆穿之后,恼羞成怒地杀人,又栽赃给自己的表亲——幸而春娘子愿意为你那表亲作证,否则,他可真是要被你冤死了。”
好顺畅的一整条线,查不到他当天夜晚的下落,以德帝多疑的性子,定然会信的。
周檀在心中想着,任时鸣当日实在倒霉,恐怕推他下船之人是看见他在汴河周遭徘徊,临时起意——毕竟任时鸣与他关系尴尬,无人证明就是他指使杀人,有人证明就是他栽赃陷害。
他托太子暗中寻找证人,不料任时鸣居然在叶流春处,叶流春是大家,说话有分量,既然是她,想必任时鸣便可全身而退了。
他这么想着,松了一口气,傅明染还在继续道:“父亲说,倘若你从今以后愿意忘记那些前尘旧事,便可以依旧回去做你的刑部侍郎,声名都是浮云野马,他有得是办法。太子并非明君,你也知道的,我与你又有旧情在,陛下百年之后,吾儿若上位,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吾儿拜你做帝师,你的声名,会比你老师更加……”
“贵妃。”听到这里,周檀微微攥紧手指,又很快松开,出口打断了她的话。
傅明染看着对面的周檀,感觉心中情绪复杂。
当年,周檀是汴都女儿做梦都想嫁的良配,她遥遥一见也倾心不已,恰好父亲有意招揽,答应替她捉婿。只是周檀毫不领情,不仅拜入了顾之言门下,还想出那样的办法,不惜伤害自己的声名也要拒绝同她的婚事。
不知道的人唾他一句浪荡子,知道的姐妹却在背后笑过她,周檀如此侮辱,她铭心刻骨。
本来父亲就有意送她入后宫,是见周檀确实值得招揽才松的口,如今婚事不成,她只能嫁给了只比父亲小几岁的皇帝。
侯门一入深似海。
后来周檀遭遇了翻天覆地的变故,她在德帝面前为了保他性命说过两句好话,也在市井之间为他本就恶劣不堪的声名添过一把火。
听说父亲死对头高则的女儿与太子议婚不成,有意转向周檀,她立刻挑了个燃烛案中的清流女儿赐婚下去,盼着对方闹得周檀家宅不宁,叫他知道如此的后果。
可就算他已落入了簪金卫的囚牢当中,神色依旧冷漠高傲,似乎从未将她放在眼中过。
周檀唤了那一声之后,突然看着她低低地笑了起来,他越笑越大声,傅明染从未见过他如此情态,甚至有些被他吓到——在一瞬之间,她确信她看见了周檀眼中掠过的森冷和疯狂。
“多谢你父亲的厚爱,”周檀面上含着嘲讽笑容,眼神锐利得吓人,“也请你转告他,他所行之事,我一桩一件都记得清清楚楚,半分不敢忘,怎么好再承他的情呢。”
“至于你——”
“贵妃娘娘,你难道怨恨我吗?你当年不想入宫,急急挑了我做托付,计划落空,满腹怨怼,可照样在宫中风生水起,权柄和威严如此灼热,你真的后悔过吗?若真嫁了我,你才会后悔。”
其实傅明染也未必没有做过好事,譬如……赐了一门他从前都不敢想的婚事给他。
只是如今不能相告罢了。
“你疯了……”
傅明染打了个寒颤,一时居然没有想出话来反驳。
“此处不宜留人,贵妃早日归家吧,”周檀将茶杯倒扣在桌面上,微笑道,“下次见面,恐怕便要阴阳两隔了。”
“好,好,”傅明染不怒反笑,她起身,甩了甩袖子,疾步向外走去,“你万万不要后悔,阴阳两隔之日,我会为你添一炷香的。”
为她引路来的人将门重新锁好,周檀坐在原地,敲了敲桌面,继续回过头去看那束光,天色已亮,光芒便不如昏暗时明显,但他知道,那光一直都在。
“阴阳两隔……自然是我在人间,你在地狱。”
“我可不会为你祈福烧香的。”
任时鸣趴在牢房中的稻草中,眼睁睁地看着小窗的光明了又灭,他呆滞地想着,也不知是过了几个日夜。
那天他被人从汴河的桥上推了下去,正好落在那盛了尸体的船上,他忍着疼痛,从舢板上爬起来,还没有看清那尸体的样貌,巡河的卫兵便在一侧叫嚷了起来,火把渐次逼近,有人游过来,将船撑到了岸边。
他不识水性,也没想过跑,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太快,他甚至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随后他就被照例在昭罪司扣了一夜,本以为第二日就要移交到刑部周檀的手中,没想到,第二日却是一群黄金甲胄的卫士将他带到了这个名为“簪金馆”的地方。
记不清面孔的众人挨个来问他的话。
任时鸣这才知道,原来死掉的人就是那夜不久前才与他一起喝过酒的杜高峻。
席间杜高峻因着晨间被周檀羞辱一事,还口出狂言过,他听得不舒服,也没有开口反驳,这才短短的一会儿功夫,他怎地就成了小舟中一具冰冷的尸体?
有人询问,他就照实回答,那日他从宴席出来被叶流春扶回房间,随即在汴河边醒酒,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人便被推了下去,正好落在那只乘了尸体的小舟上,他落下去的时候,小舟上似乎还有人,只是听见声响,立时便跳入了水中。
不过当时没抓到,如今他的话更是无从考证,连他自己都没底。
简单的几句话,来询问他的人却死活不信,反反复复地问话之后,他终于隐约听出了对方的意思。
对方居然是在问,他是否是受周檀指使,杀掉了杜高峻。
任时鸣自然是矢口否认,他与周檀势如水火,凡是认识他们的人都知道,他怎么可能为周檀行这样的危险之事。
有人来给他上刑。
奇怪的是,似乎被打过招呼了,他本以为这神神秘秘的簪金卫手段合该比刑部更加可怕,可掌刑之人下手极有分寸,鞭子抽在背上,只是浅浅泛红,破了些油皮。
他在这狱中待了有大概五六日。
期间无论怎么问,他都是同一套说辞——这本来就是事实,他再不喜周檀,也不可能顺着旁人的意思说是受了他的指使。
终于有人将他放了出去。
虽然不曾受致命伤,但狱中的生活极为难受,不得沐浴,缺衣少食,终日昏昏,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恐慌情绪弥漫在空气之中,任时鸣几乎不敢想,当初父亲是怎么在牢狱中过了如此之久的。
还有……周檀,燃烛案时,听闻他在诏狱遭了整个皇城内最恶毒的刑罚,他是如何撑下来的?
接他出狱的人却并没有直接将他放出去,为他带上兜帽之后,先带他在簪金狱中转了一圈。
任时鸣随着那人到了簪金狱的最深处。
他看见周檀正在上刑。
与他之前不痛不痒的刑罚截然不同,为周檀上刑的鞭子都带着倒刺,所幸也只有鞭子,没有旁的奇怪刑具。
周檀从前住在他家里的时候,他就知道对方身体不太好,遇刺之后更甚,如今被抽了几鞭子就面色惨白、冷汗涟涟,死咬着嘴唇就是不说话,逼得狠了,才低哑地说了一句“我要见陛下”。
不过,听说这是这些时日周檀第一次受刑,而且他受刑……是因为他出了狱。
为他引路的人告诉他,之前案情尚未查明,不敢多问,如今春娘子出面为他作证,才敢对周檀真切地进行第一次审问,若他是无辜的,那极有可能,就是周檀杀人之后栽赃到了他身上。
彼时那人已经将他从簪金馆里带到了一处府邸之前,任时鸣闻言后如遭雷击:“可……这不可能,当日我栽下桥之前,分明看见周檀和他的夫人坐船从汴河刚过……间隔如此之短,怎么可能是他杀人栽赃?”
那人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一个懒洋洋的男声传来,略带惊讶:“哦,是吗?”
任时鸣擡起头来,见面前一个浅金长袍的男子正在逗弄廊前的鹦鹉。
为他引路的人立刻恭敬地弯腰作拜:“殿下,人带来了。”
殿下……
能被称为殿下,还能穿浅金皇子袍服的人,汴都之内有几个?
任时鸣腿一软,立刻拜了下去:“参、参见太子殿下。”
“起来吧。”
宋世琰拍了拍手,以眼色示意旁人下去,于是廊前很快变得空空荡荡,只有那只聒噪的鹦鹉在重复:“起来吧,起来吧。”
“你方才说,你在汴河上看见你那表兄了?”宋世琰走近了些,在他身侧的石桌前坐下,“这话,你可在狱中提过没有?”
“没有,”任时鸣小心答道,“我想着既是牵扯命案,也就没必要说些无关的人,免得混淆,况且那日他并未看见我,我说了也是枉然,不如少了这一桩事。”
“你倒是护着他。”宋世琰掀着眼皮看他,很有意思地笑道,“若带你再去簪金馆作证,你会为他去吗?”
任时鸣有些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可是太子与高则向来亲厚,高则是傅庆年的死对头,与周檀交情也不错,他从前一直以为周檀已经为太子心腹,可如今听来好像不是那么回事,所以他也没有多话,只是回道:“若是需要,自然会去。”
“甚好。”宋世琰意味不明地赞了一句,“你回去吧,这次孤寻来了春娘子,救了你一命,你可要记着孤的恩情才是。”
这话说得蹊跷,任时鸣立刻跪伏下去:“多谢殿下相救,只要殿下吩咐,我万死不辞。”
跪了许久,宋世琰才懒懒“嗯”了一声,叫人将他送出了府,他踏出府门时觉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可还有许多事不曾想明白。
远远地隔着三重深宅,还能听见那只鹦鹉在叫。
“傻瓜,傻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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