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意◎
南冠客(三)
她曾经反复回想过周檀的一生,他人生中的第一个转折点就是燃烛楼案,而第二个,则是明帝登基。
同为帝师,苏朝辞还比他大两岁,可拜相的年龄足足比他晚了五年,周檀能以如此年轻的资历登阁拜相,与明帝登基时他所立下的功劳息息相关。
永宁年间末,德帝病重,密下诏书,欲夺太子储位,太子不知缘何得知了此事,当机立断发动宫变,楚霖与禁卫死守皇城,对峙两日之后,汴都之外,突然来了西韶的军队。
太子勾结西韶,将楚霖与左右林卫斩杀于皇城之前,宋昶惊惧而死,至于其他反对太子登基的臣子,一些提前得了风声,逃出了汴都,剩下的则大都死于玄德殿中,尸骨被拖去了京郊乱葬岗。
以雷霆手段清洗朝堂之后,太子匆忙登基,礼部的人死了一大半,连为他置办典仪之人都不齐全,国玺在混乱中遗失,导致他连名号都没有定下。
同月,景王孙在临安召各地王侯起义,宋世琰命李威和西韶军队死守汴都城门,李威手下还好,西韶军队虽不敢闹出大动作,但自王公之下烧杀掳掠无所不为,宋世琰问起,只说是讨些利息犒赏三军。
当时宋世琰内外交困、焦头烂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了,直到一个月之后,才将他们派出去讨伐景王孙,后来,这批人全部死在了燕覆重振的凌霄军之下。
史书记载,西韶军队在汴都城内的一个月,汴都礼崩乐坏,律法几近废置,汴都百姓出逃不得,称呼他们为“长辫鬼”。
曲悠并不知道太子借兵西韶是经由谁的引荐,如今明白太子身份,大致懂了些西韶肯和他合作的缘由——太子割了西境九州给西韶,承诺岁末赏赐,他本身有西韶的血脉,扶持他上位之后,西韶有利无害。
宋世琰也不是傻子,虽说借了兵,但承诺的西境九州迟迟未曾兑现,只说是要等汴都安定之后,这批军队回到西韶才能割地。
是以西韶军队虽入汴都,也没有直接屠城。
她方才回忆起来的事情,就是这其间的细节!
史书记载中一句简单的“篡政六个月”,背后情形如何?
她在西境听过燕覆描述早年间曾被西韶人占领的西境城池,穷些的还好,毕竟城内住民本就寥寥无几,略微富一些的,西韶人占领之后便会屠城犒赏三军。西韶人与胤人世代血仇,下手从不留情,城池内往往流血漂橹,场面残忍血腥。
燕覆最初曾随将军收复过被西韶占领的城池,情形让他毕生难忘,不过是占领了三个月的功夫,他不久前才去游玩过的地方已然一片死寂,街上到处都是平民百姓的尸体。有小孩子为了抢一块糕饼互相残杀,见了军队进城,吓得几乎想要直接跳河。
俆植在一侧沉沉叹气,道他早年也与萧越见过相同情形,收复失地时连宋昶都在,红着眼睛许愿有生之年必定将西韶彻底赶出大胤领土。
宋昶虽然晚年昏聩,但对待西韶手腕强硬,也没有求和过,他在位期间一直有名将为他守着江山,好歹保全了边境。
宋世琰从不曾亲眼见过这些仇恨,没有切身体会,生母又是西韶人,心思松动,才铸下了这样在史书中留了千古骂名的大错。
这般细细想来,在他篡政登基之前,周檀等人必定已经护送着景王孙逃出了汴都,城内留下的多是文臣,想保护百姓也是有心无力。
曲悠思及此,几乎在瞬间就做了一个决定。
她突然转身回去,朝宋世琰走了过去,宋世琰本以为她是因为自己被拦下而愤怒,口中还在慢条斯理地道:“悠悠若不愿意,孤会很伤心的,说到底,你父亲不过是文臣,周檀……也不过是文臣,没人护得住你,你也护不住他们,孤登基之后,一定帮你好好照顾一下你的亲眷,叫他们……”
宋世琰说要她当皇后,不过也是试探她的缓兵之计,他一定有十分想要从周檀身上得知的事情,只是他的人近不了周檀的身,只好许下重诺,哄骗她去为他探知。
若她不同意,那些围在曲府门口的兵士便成了筹码,他估计早就下定决心,要以她全家的性命要挟。
试探,是因为有一分连曲悠自己都没想到的兴趣在。
她听见皇后二字毫无动摇,此时再改口,恐怕不能再得他的信任了。
曲悠越过了宋世琰,直接向他身后的“上云乐”中走去,宋世琰一怔,跟着她进去,曲悠立刻反手关了门,对他露出了一个连自己都很陌生的笑容来。
她这一笑一扫方才的冷漠疏离,薄薄的眼皮掀起,一双乌黑瞳仁紧盯着他,神色玩味,很不常见。
“殿下误会我的意思了,就如同你方才所说,我不甘心只做男子背后的垫脚石,所以,我对世间女子都向往的皇后之位毫无兴趣,不过……”
曲悠伸手点在他的喉咙处,低声问道:“女相如何?”
宋世琰怔了一怔,随即看着面前之人笑出声来,他越笑越大声,狭长眼眸中闪过欣赏和兴奋:“孤就知道,孤不会看错人。”
他本想捉住曲悠贴在他咽喉位置的手,可曲悠却飞快地缩了回去,并不看他,只道:“既然我决意为殿下效忠,能做的事情便不止于此,殿下不要耽于情爱误了大事,到时,毁的可是你我两人的名声。”
宋世琰并不执着,只是将胳膊撑在门前,紧盯着她道:“哦,曲娘子怎地突然改变了主意?倒叫孤不太敢信了。”
他倒是十分拎得清,见她松口,立刻不再逾越,连称呼都改回了“曲娘子”。
曲悠主动走到桌前坐下,为自己添了一杯酒,这酒想必是陈酿,芬芳馥郁:“不是突然改变主意,只是殿下先前口口声声说着懂我,却依旧只想将我锁入深宫。这假身份……若我真接下了,必定一生遮遮掩掩,纵使富贵无极,又有什么意思?”
宋世琰感兴趣地“哦”了一声,在她对面坐下来:“那……”
曲悠晃着手中的酒杯,半真半假地道:“我要以我之名,来做殿下的肱股,做青史留名的女子,大周女帝身侧有女相,本朝为何不可?我自幼熟读诗词歌赋、经义策论和前朝史书,坠楼一案是我亲自查出,后来为保全家性命,我与周檀商议二敲登闻鼓,我去鄀州,也并非是为了周檀,而是想要了解边境境况……说这些,是想让殿下知道,这位置,男子坐得,我也坐得。”
既然宋世琰心中她是这样的人,她便顺着他所想说下去好了。
“殿下若肯给我个机会,我自会让殿下知晓我的用处,但我有两个条件。”曲悠道,“殿下应了,他日您登基之时,我亲自斩了周檀头颅做您的贺礼——除奸佞、杀亲夫,名声一起,我入官场也好顺遂一些,您亦有理由擢拔我,岂不是两全其美。”
宋世琰笑了一声:“听起来不错,曲娘子有什么条件?”
“第一,殿下虽然信我,我却不敢冒险,曲府全家上下,不能留在汴都,我会在近日着人送他们去临安,还望殿下不要阻拦。”
见宋世琰微有犹豫,曲悠便笑道:“我人在汴都,自然能叫殿下看见我的忠心,我这人惜命怕死,却不能受人胁迫,殿下若真不放心,大可现在就拔剑杀了我。”
倒是她的性子,宋世琰垂眸想着,大不了到时候派人跟去临安,便痛快应了:“好,孤应了,还有呢?”
“这第二么……”曲悠缓缓地说,“殿下已知,我与周檀成婚多年,却未有子嗣,这其间的缘由,其实是因我身有恶疾,实在见不得男子腌臜脏污……殿下龙章凤姿,我敬之慕之,却不能爱之,辜负殿下一番情意,我实在有愧,只能尽力报之。事成之后,也望殿下允我终身不嫁,我愿倾尽心血,一生只爱王朝基业。”
宋世琰微微诧异。
太子妃没有子嗣,其实是因为他心中厌恶,不想让父亲是上将军的太子妃产子,是而私下里给她喝了多年的避子汤。
曲悠与周檀成婚后并无子嗣,还让他纳闷过,就算夫妻不睦,身侧放着这么一个美娇娘,周檀也不可能天天做圣人……究其缘由,居然是因为曲悠厌恶男子。
想来也是,她为风尘女子鸣冤,对待丫鬟情同姐妹,身侧所有女子都很喜欢她,且不论与她交好的高云月,就连太子妃见过一面之后也是反复念叨。
女子实在不可能以终身不嫁作为理由,加之方才他一番剖白也不见对方因这甜言蜜语动摇,宋世琰信了五分,摇头叹道:“曲娘子如此坦诚,孤也不好多说,你我只做君臣,孤也会以礼待之。”
曲悠立刻举起手中的鎏金酒杯,与他碰杯:“君既知我,也不枉今日你我同居此中的‘上云之乐’——北斗戾,南山摧。天子九九八十一万岁,长倾万岁杯。”
宋世琰哈哈大笑,将手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曲悠从樊楼出来时,日已高悬。
她穿过楚霖派来的军队,坐回小轿中,直到放下轿帘,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曲意逢迎良久,她笑得脸都有点僵,坐在这里才觉得脊背冰凉。
曲悠伸手一摸,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作者有话说:
悠好像那种胡言乱语女(比如火车上碰见人抽烟,悠直接:可以不抽了吗,我有癌症!!
太子则很像谱新南(虽然在我设定里他还挺帅来着(belike:什么她居然不喜欢我,她一定是有病吧!哦果然有病,太可信了!
注:
北斗戾,南山摧。天子九九八十一万岁,长倾万岁杯。
——李白《上云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