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梦◎
林栖者(七)
白沙汀与叶流春大婚当日。
高云月随侍女出去之后,叶流春说了那句“浪子回头心未死”后,曲悠沉默了一会儿。
她并不知道叶流春与白沙汀之间发生了什么,只能从那几首伤心缱绻的词句中窥得一二,破镜虽难重圆,但她想起叶流春月琴之下一直坠着的那枚同心结,便知他二人情感一团纷乱,外人实难理清。
前院传来宾客来后嘈杂的笑声,曲悠伸手取了桌边一盒梅花香粉,开盖嗅了一嗅,转移话题:“听闻寿阳公主梅花香早已失传,初次见面我就想问你,这是从何处配得的?”
叶流春用指尖沾取了一点儿,按在面上,她瞧着铜镜中的自己,笑道:“自然是我自己配的,我自幼善制香,闲来无事,在古籍中寻到残损的方子,费尽心思才补全,你要是喜欢,我送你些。”
曲悠立刻答允:“好啊,那我就先谢过春姐姐了。”
叶流春被她逗笑:“你呀……”
她刚说了这一句,笑容突然僵了一僵,曲悠见她似在沉思,便唤了一声:“春姐姐?”
“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叶流春将她手中香粉盒子盖上,突然道,“悠悠可知,废太子尚未进宫之时,在府中有一位很信任的幕僚。”
曲悠回忆了一下,皱着眉道:“我似乎记得这个人,宋世琰好像很宠信他。”
叶流春问:“那你见过没有?”
曲悠摇头。
叶流春道:“正是如此,我也没见过,只有一次我自作主张到废太子书房去,险些与这个人撞上,他见我进来,立刻躲到了屏风之后……废太子后来似乎没有把这个人带到宫中去,太子身死之时,我们应该也没有见过他,方才我摆弄那香粉盒子时,突然想起,那日隔着屏风,我嗅到了药材的气味。”
曲悠蹙眉重复:“药材?”
叶流春按着额头:“我好久不用梅花香了,你方才若不多问,怕是已经忘记了。”
“你若不提,我也没想起废太子的幕僚来,他的幕僚其实有十数个,最信任的却只有这一个,”曲悠将那盒香粉重新摆回桌上,“我去查一查此人的去向。”
“好。”
室内熏香昏沉,皇后已经离开寝宫许久了,宋世翾吩咐了几句之后,隐在帐中不再说话,罗江婷靠在花窗下的美人榻上,将宫人遣走,本想打起精神侍奉,却不知为何,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
时而是滴水成冰的后院,她跪在雪地里,瞧着面前一个小姑娘在洗衣服,一双手冻得通红,盆中的水已经凝结了一半,小姑娘抖着手洗了不久,便冻昏过去,被人拖走不见了。
时而是酒气芬芳的罗绮酒楼里,她被打了一个耳光,险些从二楼摔下去,旁边的姑娘嬉笑着经过,没有人理她,后来还是她独自爬了起来,走回阴沉昏暗的房中去。
她的房中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外族女人,听说是被捡来时就疯了,所幸疯得不算厉害,长得又漂亮,旁人不愿与疯子同屋,她日日闭着眼睛,忍受对方的疯话。
直至某一日,有个看不清面孔的男子来到了她漆黑的房中。
那时她已经病了许久,自己都能嗅到身上行将腐坏的味道,连那疯女人都从房中挪了出去,不过是躺着等死罢了。
那男子身上带着常年浸润在药材中的气息,微苦。
他的手指纤长冰凉,轻轻拂过她的面颊,随后她感觉口中被塞了一粒糖。
他轻轻地说:“要活下去啊。”
她记不清味道的药酒黑得如同不见天日的那间房子一般,但她甘之如饴地饮了一碗又一碗,任凭那男子的手指在她面上动作,将她变成了自己完全陌生的样子。
风雪夜中她拦下了那辆马车,眼睁睁看着那年轻的男子瞧着她变了脸色,他将暖和的大氅脱下来,牢牢地裹住她,恍惚地进了皇城许久之后,她张开手指,发现他塞给了她一颗糖。
“娘娘……”
忽而有宫人轻叩宫门的声音,罗江婷从梦中醒过来,拖着披帛开了宫门。
铁甲的冷腥气扑面而来,一个侍卫跪在殿门前三步远的位置,急急地道:“林卫急报陛下。”
她大概猜出了林卫的来意,没有如同从前一般拦下,不料刚刚转过身来,她就看见宋世翾已经起了身,一边咳嗽,一边将手边的披风披到了她身上。
“咳……林卫何事?”
宫人们垂头退下,林卫上前几步,低声道:“陛下,宰……周大人的夫人在回府时被掳走,因为您病着,他递帖子进宫不成,就、就……”
他的冷汗涔涔落下,宋世翾却十分平静,扣着罗江婷肩膀的那只手却无意识地收紧了些:“继续说。”
林卫道:“他私下去寻了周彦少将军,少将军想是……想是没想那么多,立刻带了一队亲兵,随周大人出城寻人去了。”
罗江婷“哎呀”了一声,侧头道:“少将军怎可使亲兵为前宰辅所用?这一无调令,二非上使,岂非……”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打量着宋世翾的表情,眼见着他眉心微蹙,又飞快地舒展开来。
宋世翾面无表情,淡淡地问了一句:“是么?”
他舒展了脖颈,擡脚就要往外走,罗江婷吓了一跳:“陛下,您这是……”
“老师既行此事,我这做学生的总得亲自去问一句,”宋世翾冷冷地道,他侧过头来,瞧见她,眼底便多了一分脉脉的温情,“阿罗是我家人,便随着一起去罢。”
她心底像是吞了许多最甜蜜的糖一般,绵延开来——周檀向来不屑正眼看她,宋世翾此行要带着她去,摆明了就是不愿给周檀留脸面了。
于是她微微弯腰,低眉敛目地答道:“好。”
曲悠皱着眉回忆罢了与叶流春的对话,柏影却笑了起来:“药材的气息,便让你疑我?”
“不,那时我根本没有想过你,”曲悠低低地回道,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被迷晕的缘故,她的声音有点哑,“我和周檀去查了宋世琰那个幕僚的去向,却一无所获,只知他早年便得了太子信任,一直在汴都市井之间为他搜罗消息,宋世琰篡政之后,他借口府邸内尚有事情处理,没有跟着进宫。我入狱良久,断了消息,这段时日,他恐怕也不在宫中。”
柏影反常地没有多话。
“十三先生醉酒后曾经说过,他与你少时交好,十五岁不到,你便辞了白家独来了汴都,此后只是书信几封,说寻到了医术高明的师父,渐渐地也断了。直到六七年之后,十三先生为寻你来了汴都,寻不到人,便边科考、边写些诗词流转,声名大噪。”曲悠出神地回忆道,“你若缺钱,为什么不去找他?”
“他只不过是在花街柳巷流连,哪来的什么银钱。”柏影嗤笑了一声,“我……只是向来不愿见故人相见伤怀,无趣,麻烦。”
曲悠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呆滞地自言自语:“怪不得……怪不得你不愿去见达官显贵,连我当日上门寻你,见了茱萸锦袍,也是谨慎得连门都不敢开。药膳铺子立后,你整日不见人影,云月分明没有对李缘君讲过药膳之事,她却分毫不差地找上门来……那份食物相克图谱,也是你留下了,经由我的手递给她的。”
柏影道:“你认准了我不是好人,此时自然越想越笃定。”
曲悠却问:“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柏影一时哽住:“我……我也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今日罗江婷遣人抓我来,难道不是为了逼迫周檀求助小燕,叫他们带兵出城么?”曲悠轻轻笑了一声,“只要他们出了城、带了兵,哪怕只有十个人,以陛下之疑心,必定不满,届时,这一桩意图谋反的罪名,不就结结实实扣下来了么?”
柏影心中“咯噔”一跳,面上却未显露分毫,十分镇定:“你怎地胡言乱语,陛下如此信任霄白和小燕,怎会……”
“你为何不问,我凭什么笃定是婷妃娘娘抓了我来?”曲悠立刻打断,盯着他的眼睛道。
房中漆黑一片,窗外传来呼啸风声,曲悠听见柏影微不可闻地吞咽了一声。
她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对方在黑暗中闪烁的目光:“婷妃拦下陛下的马车那一日,你在车上罢?从那时开始,她就处心积虑地离间陛下与夫君的关系,那天,我在东门之外遇见你,人若不自由,犹如笼中鹤……”
曲悠说到这里,柏影突然从她面前站了起来,他向门口走了两步,又回过神,面色晦暗不明:“你知道……今日会被抓到这里?”
“汴河那桩公案出时,陛下和夫君在书房争执,他出来时,遇见了小燕,对他说了一句,如今肯关怀我的,也只有濯舟了。”曲悠淡淡地道,“婷妃那时生了心思,决意用兵权之事来做文章,可是如何能够逼迫陛下相信此事呢?最好的办法,便是让周檀不得不求助小燕来做某件事情,譬如,为了救我,调兵出城。”
她微微笑起来:“离间之计,攻心为上,这一招你们用得得心应手,怕非一日之功罢?非得是摸清了陛下的心思,摸清了周檀的性子,虽是兵行险招,但他在朝堂,小燕在朝堂,你们就下不了手。”
小窗之外突然映入一片闪电的白光,照亮了柏影全无血色的一张脸,他低着头,半晌才缓缓道:“那日庭杖、殿前争执、书房言语……全是你们故意所为。”
曲悠没有回答。
柏影继续道:“你方才说,我为什么在这里,难道……我有不可能在这里的缘由,这才叫你睁开眼睛看见我,就想清楚了一切。”
“哈哈哈……”曲悠看着他,突然开始低笑,她笑了许久,笑意中不知是痛心多些还是嘲讽多些,“第一,如果我是婷妃,我绝不会抓一个陛下心腹的太医为自己找麻烦,得不偿失,有了迷药,半路扔下也比一起抓来好些,这岂不是为周檀借兵找借口?第二——”
“第二如何?”
“第二是我骗你的。”
柏影一怔:“什么?”
曲悠接口道:“我没有想明白,诈你一诈罢了,你瞧,你这不是承认了吗?”
“哈,”柏影伸手指着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没有说出来,他踉跄着退了几步,和她一同笑起来,“哈哈哈……悠悠啊,咱们相识多年,你倒是一点都没变。”
曲悠感觉自己的手在发抖,她伸出另一只手抓住自己的手腕,勉力让自己的呼吸平静了几分,再开口时声音却不可避免带着颤意:“所以……你是何时,成为了白家的十一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