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位同学愿意为我们读一下这篇文章的最后一段?好……”
“在这儿,我已经笨拙地给你们介绍了住公寓套间的两个傻孩子不足为奇的平淡故事,他们极不明智地为了对方而牺牲了他们家最最宝贵的东西。不过,让我们对现今的聪明人说最后一句话,在一切馈赠礼品的人当中,那两个人是最聪明的……”
天寒日短,五六十人在温暖的教室里昏沉欲睡。
杨静将语文试卷摊在一旁,正在做数学题。
忽然,同桌轻轻碰了碰她手肘,低声说:“你对这个故事怎么看?”
杨静停了笔,目光在试卷上扫了一眼,“你不觉得丈夫亏了么……”
她声音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大,一时周围的几个同学都转过头来看她。
语文老师在讲台上笑问:“杨静,你有什么高见?”
杨静不慌不忙站起身,“我觉得丈夫比较吃亏。”
“哦,”语文老师饶有兴趣,“怎么说?”
“妻子的头发可以再长起来,丈夫的手表却拿不回来了。”
底下有人在笑。
杨静神情平淡。
忽听身后一道声音:“妻子头发长起来了,可以再卖一次换回丈夫的手表,再等头发长起来……”
大家哄堂大笑。
语文老师也跟着笑了,“请坐。我看过《麦琪的礼物》这么多年,第一次听见这么新鲜的观点,姑且不论对不对……”
杨静坐下,顺便回头看了身后的陈骏一眼。
陈骏笑着耸了耸肩。
语文课很快下课,教室里气氛稍稍活跃了一些,但总体而言仍是沉闷。
刚刚进行了高考百日誓师,大家脸上比上学期又多了几分凝重。
杨静放下笔,去外面透气。
这几天恰逢倒春寒,又突然下了一场雪,楼前那棵玉兰树在前几天持续气温回升的时候,迫不及待地开了花,如今在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
杨静觉得它怪傻的,以为晴朗几天,属于它的季节就真的到了。
天气和人心一样多变。
陈骏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来,往她没戴围巾的脖子上看了一眼,“冷不冷?”
杨静摆了一下头。
“下周你过生日,这次放月假回家么。”
杨静毫不犹豫,“不回。”
两年半,除了寒暑假,她平常很少回家。回家也会赶紧找一份兼职,一年到头,她与杨启程单独相处的日子屈指可数。
仿佛两个在湖上泛舟的人,在波浪的荡拂下偶尔碰在一起,却又很快分开。
她觉得这样,兴许反而更好。
陈骏无声叹了口气。
两个人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上课铃打响了。
陈骏说:“进去吧。”
周六下午不上课,中午时候杨静先回了一趟宿舍放东西,准备下午出去补充一点日常用品。
走出宿舍楼,稀疏的雨丝迎面飘来。
杨静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思考着要不要回去拿伞。
天光稀薄,最远处楼房只是雨雾中疏淡的一抹。
杨静把外套的帽子拉下来,盖住脑袋,低着头往前走。
进出的人流已经稀少,偶有人从身旁跑过,抛下一串脚步声。
杨静微低着头,缓慢往前走。
走到门口处,视野中忽然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杨静脚步一顿。
那边似有感应,擡起头来。
两人视线交汇,杨静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而后就立在原地,再不向前。
杨启程一手插着裤袋,风衣被雨水浸成了最深沉的黑色。他身后停着车,打着双跳。
隔着雨幕,他看着杨静。
杨静也在看他。
折返的念头在心里绕了一转,最后还是被她压制下去,她擡起脚,用跟方才所差无几的步调缓缓地走到了杨启程跟前。
杨启程拉开副驾,“快上车。”
杨静站着没动,“作业多,这周就不回去了。”
杨启程动作一停,转头看她。
杨静微微低下头。
静了片刻,杨启程说:“你下周十八岁生日。”
杨静轻声应着:“嗯。”
“出去吃顿饭。”
杨静摇头。
杨启程一霎拧起眉,眼中已有怒气。
盯着杨静看了许久,最后将身上风衣一解,往杨静头上一丢,冷声骂道:“你他妈真有本事。”
杨静脖子一缩,风衣要掉,她赶紧抓住了衣襟,眨了眨眼,忽觉眼睛一涨。
杨启程从副驾驶上拎出个盒子,往杨静怀里一塞。
杨静赶紧抱住,低头一看,是个蛋糕。
她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杨启程也似乎不想再跟她说一句话,从车前绕回驾驶座上,拉开车门进去,片刻,车子便碾着路上的雨水驶出去了。
杨静一手抱着蛋糕,一手抓着风衣,擡头看着车子渐行渐远,完全湮没于茫茫白雾之中。
杨静咬着唇,揉揉了眼睛。
杨启程开出去十来分钟,电话响了。
他开了免提,厉昀声音传出来:“在哪儿?”
“路上。”
“吃过饭了吗?”
杨启程顿了一下,“吃了。”
“哦,”厉昀似有些失望,却并未将这情绪表现得太明显,“我爸跟我舅舅昨天去钓鱼,钓了好几条不错的,晚上做鱼宴,来我家吃饭。”
杨启程平淡地“嗯”了一声。
“那就说定了?你六点之前过来。”
“嗯。”
厉昀语气也跟着淡了些,“上回你说来却没有来,我舅舅不太高兴……”
“知道了,”杨启程打断她,“会来的。”
那边静了一瞬,没再说什么,就这么挂断了。
杨启程将手机丢到一旁,摸出香烟和打火机点燃了,猛吸了一口。
车窗没开,车厢里霎时被一股浓烈的烟味充斥。
四月的一天,吃早饭时杨静回宿舍拿出手机,意外地发现一个未接来电,杨启程打来的。
她回过去,没有人接。
中午吃饭,杨静走出教学楼,忽从前面的玉兰树下走出来一个人。
杨静一愣,“缸子哥,你怎么来了?”
缸子神色凝重,“杨静,你程哥回老家了。”
联想到上午接到的那个电话,杨静心里一个咯噔,“出什么事了?”
“你程哥爸爸去世了,他给你打了个电话,你没接,让我过来跟你打声招呼,怕你这两天回家发现家里没人。”
杨静沉默一瞬,“厉老师跟着去了吗?”
“没有,她要上课。我车停在外面,马上也要去机场。”
“王悦姐也去?”
“她不去,下个月要生了,怕出什么事。”缸子拍了拍杨静肩膀,“好好复习,别分心。我先走了,你有事联系你厉老师,或者找王悦。”
下午上课,杨静一直心不在焉。
晚上躺在床上,烙饼一样翻转了半夜。
早上起来,她终于做了决定,直奔班主任办公室请假。
班主任也是刚到,听杨静急匆匆说完,当即否决,“就一个多月时间了。”
杨静态度坚决,半点不让。
僵持半晌,班主任最终妥协,“只能回去三天,下周就要二模了。”杨静成绩一直很稳,没出过班级前五,是以班主任对她还比较放心。
杨静离开学校,先去了趟银行,把自己做家教攒的一点钱全都取了出来。她买了当天往暮城的火车票,Z字打头,一共十九个小时。
杨静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第一次坐这么久的火车。
夜里十点,车厢里关了灯。
对床的男人呼呼打鼾,杨静择床,睡不着觉。
火车仿佛一条船,她闭着眼,感觉自己在水中,摇摇荡荡。
心里焦灼,却很决然。
要过去看看他。
不管多远,从旦到暮。
杨静到达暮城火车站,是凌晨四点。
车站外的汽车站里,停了大大小小的汽车。
杨静将书包背在身前,穿梭其间。
有热心司机过来搭讪,“小妹去哪儿?”
杨静格外警惕,“暮县。”
“暮县有啊,我车就是去暮县的,跟我过来……”
杨静退后一步,“我先吃早饭,等会过来。”
“好好好,吃早饭去那儿……看见了吗?”
杨静顺着司机指的方向看过去,路灯光线,数个摊子,热气寥寥。
杨静走过去,摊主也纷纷吆喝起来:“炕土豆、铁板烧、蛋炒饭……”
杨静逛了一圈,买了一碗炕土豆,找了张矮桌子坐下来吃。
方才一直注视她的那个司机总算将目光移开了,杨静趁着这个时候,赶紧起身继续去找车。
最后,她上了一辆人已经快坐满的小面包车。
司机看齐活了,将门一关,跳上驾驶座。
往暮县去的路难行,尽是盘山公路,中途还要经过一个坑坑洼洼的采煤厂。
一百公里,开了四五个小时,到达暮县磐石镇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
杨静不知道确切地址,下车以后,踌躇片刻,进了一家杂货店。
她买了毛巾和牙刷,趁店主找零的时候,问道:“请问,镇上办丧事的那家住在哪里?”
“这两天有三家在办丧事咧。”
“姓杨的。”
“姓杨的住老街上。”
杨静一路问到老街,远远的就看见路上搭起了蓝色塑料长棚。刚刚过了吃早饭的时候,帮忙的师傅们进进出出,收拾桌子。
杨静四下找了找,在灵堂的侧门发现了杨启程。
杨启程显然没想到她竟然会来,一时惊讶。
杨静走过去,先放下书包,规规矩矩地去棺前磕头。
杨启程到她身旁,沉默地点了三支香,待杨静磕完头,递给她。
杨静上了香,这才站起身,看了看杨启程,“哥……”
“早饭吃了没?”
“四点在车站吃了一点。”
杨启程看她一眼,“跟我过来。”
杨启程去厨房拿托盘端了三个菜,一大碗稀饭,领着杨静上了二楼。
二楼比一楼清静,缸子在卧室里睡觉,能听见隐隐的鼾声。
杨启程点了一支烟,坐在茶几对面,“怎么过来了。”
“想来看看。”
杨启程低头吸了口烟,闷声说:“要高考了,别分心。”
“没有。”
杨启程“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杨启程起身,“我下去看看,你吃完了把碗送去厨房,去卧室睡会儿。”
杨静点头。
她并不困,虽然身体像是散了架一样的难受。
在卧室里干坐了一会儿,她还是下去,加入守灵的队伍。
暮县的习俗,需要一人擎一支香围着逝去亲人的棺材绕圈,停灵三天,除了三餐时间,香火不能断。
中午快吃饭的时候,缸子醒了,下楼准备帮忙,撞上杨启程。
杨启程说:“杨静来了。”
缸子一愣,“哪儿?”
杨启程指了指灵堂。
缸子走过去一看,杨静正跪在灵前,往铜盆里添纸钱。
缸子感叹:“你这个妹妹认得值。”
杨启程说:“你喊她歇一会儿。”
缸子看他一眼,“你怎么不自己去喊?”
杨启程烦躁,“让你去你就去。”
缸子到杨静身旁,也拿了一叠纸钱,“杨静,你怎么来了。”
杨静擡头,“缸子哥。”
缸子陪着她烧了会儿纸钱,拉她起身,“过来歇一歇,凌晨起灵,晚上要熬通宵。”
杨静烧完手里那叠纸钱,顺从地跟着缸子出了灵堂。
杨启程立在侧门处。
杨静擡了擡眼,“哥。”
“嗯。”
缸子抽了条长凳,让杨静坐下,又给她倒了杯水,“怎么过来的?”
“坐火车。”
“请假不要紧?”
“没事。”
“跟没跟你厉老师说一声?”
杨静顿了一下,摇头。
杨启程忽说:“我出去看看。”
杨静望着杨启程的背影朝外面去了,听见缸子叹道:“早让他跟厉昀把婚事先办了,过年带回来给老人看看……”
杨静默默攥住了手指,“大伯生病去世的?”
“尿毒症,好多年了,不然你程哥早些年怎么穷得只差卖屁股。以前还有个奶奶,老年痴呆,你还没跟老杨认识的时候就去世了。”
杨静一时沉默。
“老杨刚去旦城,跟着几个地痞流氓坑蒙拐骗……”
“几岁?”
“哦,十七吧,高中没毕业。后来我认识他了,带他去找炳哥。老杨人聪明,又有狠劲,很快混得比我还好。”缸子叹了口气,“如今好不容易走上正道,钱还清了,车房都有了……”
杨静心里发闷。
下午时候,杨静累得难受,休息了几个小时。吃过晚饭,一整夜都在守灵。
凌晨鸡叫的时候,开始起灵。
起灵前开棺,亲人做最后道别。
那棺盖被打开,杨静踮脚往里看了一眼。
老人面相平和,仿佛只是睡去。
缸子悄声问:“怕吗?”
杨静摇头。
比起孙丽,这一点不让人害怕。
孙丽是服药自杀的,趁着杨静白天上学的时候。
杨静放学回到家里,霞光像是给空气涂了一层半流质的腻子。孙丽就躺在那张床上,身上穿着她最好的衣服,双目圆睁,呕吐物从口腔流到鬓边,糊了一脸。
她显然是想美丽地赴死,却选错了自杀的方法。
“盖棺!”
一声吆喝,将杨静思绪打断。
帮忙的人拉开了伏在棺旁恸哭的亲人,几人一起,将棺木阖上。
绑在桌子腿下鸣晓的公鸡被宰杀了,外面鞭炮声噼里啪啦炸起来。几个壮汉擡起棺材,换换走出灵堂。
外面熹光初露。
杨静回头看了杨启程一眼。
他背挺得笔直,深沉的眼,眼里有泪。
巍峨的山,山脚下有世世代代的白骨长眠。
纸钱撒了一路,风里纷飞。
杨静站在杨启程身旁,凝视前方,和山一样沉默不语。
“孝子过来,撒第一捧土。”
杨启程回过神,弯腰从地上抓了一抔红土捏在手里,凝视已经安置的棺材。片刻,他松开手,红土从他直缝间流泻而下,落在棺盖上。
杨静默默照做。
很快,一捧,两捧……所有亲朋都撒完了,开始动工封棺。
一块块砖石用混凝土砌上去,不到半小时,一个简单的墓就成型了,再紧接着往上抹上泥浆,只等来日干固凝结以后立碑。
无数挂鞭炮接连不断的炸响,缸子拍了拍杨启程的肩,“走吧。”
杨启程说:“你们先回去吧,给我留个车。”
缸子也没接着劝,点了点头。
杨启程去车上拿了瓶白酒下来,一转头看见杨静还蹲在那儿,“杨静。”
杨静擡头。
“跟你缸子哥先回镇上。”
杨静摇头,“我跟你一起走。”
杨启程看她片刻,最终还是由她。
杨启程走到墓前,点上三支烟,插在土中,又拧开瓶盖,往地上浇了小半瓶白酒。
杨静在一旁默默站着。
孙丽的尸体是她的一个恩客帮忙收拾的,也是他帮忙办的后事。那个客人杨静见过,不远处工地上的一个农民工,算是常客。他平时特别抠门,八块十块也要计较,孙丽常常挖苦他,没钱还学别人出来嫖。
可就是所有客人里面最抠门的这个,最后花了一千多给孙丽在旦城最便宜的公墓里买了个位置,不见得多好,好歹让孙丽不至于死无葬身之地。
杨静只在孙丽的骨灰盒下葬那天去看过,现在都快忘了她墓地的确切位置。
杨静时常想,孙丽寡廉鲜耻,而她不忠不孝,两人果然是一对母女,骨子里一样的凉薄。
杨启程在墓前坐了片刻,又去车上拿了把刀过来,把附近的杂草和枝桠横生的乱树都砍了,视野霎时变得敞亮开阔。
砍了片刻,他在树丛里发现了一株樱桃,还很矮,不过半人多高。
杨启程喊杨静:“去车上把铲子拿来。”
杨静拿了铲子递给杨启程。杨启程铲掉旁边的枯枝败叶,将樱桃树连根带土挖了出来。
他在父亲的墓旁掘了个深坑,把樱桃树埋进去。
杨静问:“能活吗?”
杨启程拍了拍手上的土,“能。”
杨静透过树木枝叶间的缝隙往天上看了一眼,太阳已到天的正中。
杨启程也跟着看了看,“检查看看有没有明火,走吧。”
杨静点了点头,在附近查探一阵,把该灭的火都灭了,跟着杨启程上了小面包车。
车开出很远,杨静把窗户打开。
即便是正午,山里的风也带着一股清凉的湿气。
杨静转头看了看驾驶座上的杨启程,低声喊道:“哥。”
她顿了顿,“你还有我。”
杨启程目光一沉。
杨静声音艰涩,又加一句:“……还有厉老师。”
杨启程手一顿,“嗯”了一声。
风把头发拂到脸上,遮住了视野。
杨静索性闭上眼。
她觉得自己不该妄想更多。
他们在最亲近的时刻疏远,又在最疏远的时刻亲近。
就像两棵树,风吹过时,叶落在彼此的脚下。
永不依偎,却也能站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