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静睡到半夜,醒过来。
宿舍里安静昏暗,有人在轻轻地打着呼。
杨静摸过一旁的手机,看了看时间,才凌晨三点。
她刚刚做了一个极不舒服的梦,情节压抑,气氛逼真,真实到了极点。
她极力回想方才梦里的细节,然而却仿佛七零八落的线头,越回想反而忘得越多。
床位靠着窗,她坐起身,将窗帘掀开一角。
天色沉沉,只有几点缥缈的灯光在守夜。
饮水机忘了关上,这会儿开始加热,闷响起来。
这些细碎,难以捕捉的声响,却让夜显得更为寂静。
杨静轻手轻脚地从上铺爬下去,拿手机照明,用杯子接了点儿水,立在窗边,看着窗外。
半杯水下去,烧灼的咽喉稍觉舒适,而她突然想起来,为什么会在这时候,莫名其妙陷入这自己以为已被永久封锁起来,矫情而无谓的惆怅之中——
她刚刚梦见杨启程了,且今天是他的生日。
诚如她那晚承诺的,她已经很久没有去想他了。
有时候,稍有这样的苗头,便会立即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可人在清醒时修筑的戒备如何森严,到梦里也是不堪一击。
她回想起来,方才将醒之时,半梦半醒间,所谓的“清醒梦”阶段,她分明有意识地操控着自己,去接近早已决心远离的那人。
上面床上,韩梦翻了个身。
杨静从沉思中回过神,放下水杯,又慢慢地爬上床。
她从手机里翻出一段英语演讲,插上耳机,再次酝酿睡意。
即便是这样无人知晓的时刻,她也不敢放任自己去放肆地想一想他。
·
二十九岁生日,算不得什么重要的大岁。
缸子想要大操大办,被杨启程制止了,最后,两家凑一起,趁着这日子去了邻市的度假村。
有两个孩子,路上免不了鸡飞狗跳,好在缸子善于活跃气氛,王悦又温柔细心,一路过去,也算是顺利。
度假村在一个镇上,旅游淡季,车开过去一路上没见到几个人。
镇子在半山腰,空气清新,能见度高,抵达已是晚上,从车上下来,一仰头居然能看见星星。王悦抓着曹胤的手,指着天上,“宝贝你看,星——星——”
曹胤奶声奶气跟着重复,“星——星——”
杨启程将车停好,转头看见厉昀抱着乐乐立在檐下。山里温度低,她大约穿得少了,缩着脖子。
杨启程把后备箱里行李箱提出来,取出件外套,走过去给她披上。
厉昀愣了一下,抓住衣襟,冲他很淡地笑了一下。
杨启程别过目光,神情平淡,提起箱子走进大堂。
晚上,刚刚洗漱完毕,王悦和缸子过来敲门。
打开门,缸子笑得猥琐,“没打扰到你们吧?”
王悦往他肩上锤了一拳,“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杨哥,你们睡了没?”
厉昀从里面走出来,笑问:“还没睡,有什么事?”
王悦从身后亮出一副扑克,“咱们来打牌呗,不管谁赢了,钱都给杨哥当生日红包。”
杨启程笑了,“你要是我输了,红包不还是我自己给自己的?”
缸子挤进门,“打就打,废话真多。”
乐乐和曹胤已经睡了,王悦把曹胤抱过来,将两个孩子放一块儿。四个人关上门,去房间自带的小院里。
厉昀不大会打,坐旁边观战。
王悦看着文静秀气,斗地主却是一把好手,只要地主在她手里,就没有输过的时候。
缸子乐得给自己媳妇儿交钱,嘿嘿笑说:“老婆,你真给我长脸。”
王悦忍不住打击他,“我赢多少,都是要给程哥的。”
缸子扬起下巴,“你赢我就高兴,这才几个钱,就当我赏给老杨喝茶的!”
杨启程笑骂一句。
缸子一面摸牌,一面说,“这打牌啊,还是跟高手过招更有意思。我想起以前过年的时候,杨静做牌搭子,那牌技烂得……”
气氛凝滞一霎。
厉昀表情微微一变,王悦赶紧瞥了他一眼,而杨启程,仍旧摸牌,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缸子浑然不觉,说得越发起劲,“……要是今儿杨静也在这儿就好了,这丫头我有一阵没见了,倒是怪想念的。”
王悦又看了厉昀一眼,急忙笑说:“过年不还有机会么,见面了再打——啊又我的地主,你们谁也别抢!”
缸子乐了,“要不这局咱不打了,直接给你钱,咱们重新洗牌。”
到十一点,牌局结束。
王悦一清点,赢了小两千。
正这时候,有人敲门。
王悦把钱往杨启程面前一推,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我去开门!”
片刻,她端着一个蛋糕进来。
杨启程笑说:“还有蛋糕吃。”
缸子说:“可不是么,厉昀和王悦专门提前让人帮忙买的,你知道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买个蛋糕多不容易吗?”
“谢谢谢谢,有心了。”
厉昀把蜡烛拿出来,捏着打火机,一支一支点上。
烛火闪烁,映在她眼里,让她微微低垂的脸颊,显得比平日里柔和。
杨启程看着,一时没有转过目光。
厉昀点完,擡头,笑说:“许个愿吧。”
一朵朵烛光,轻轻摇曳,杨启程看了一瞬,淡淡地说:“没什么愿望,不许了,直接吃吧。”
吃过蛋糕,王悦抱上曹胤,跟缸子回自己房间了。
杨启程在浴室刷牙。
镜子里人影一闪,厉昀走进来,也拿过一旁的漱口杯和牙刷。
她微微擡眼,顿了一下,看着镜中的杨启程和自己。
两人都穿着睡衣,杨启程身上那套,是她亲手挑选的。
分明已是最亲密的关系,法律契约和世俗道德,将他们紧紧捆绑在一起,想要挣脱,恐怕得是积毁销骨。
可日夜相对,却一天天过得越发陌生。
很多事儿,她不敢问。好比杀了人,尸体埋在院里,即便这秘密无人知晓,可自己心里却十分清楚——它就在那儿,上面的树以它做养料,长得再如何枝繁叶茂,它就在那儿。
厉昀不敢再想,放下杯子,忽从背后轻轻环住杨启程,“启程……”
杨启程动作停下来,“怎么了?”
厉昀不说话,鼻子深深嗅着他身上的味道,用力地摇了摇头。
夜已经深了,洗漱完毕之后,两人躺去床上。
两道呼吸,一起一伏,却没有人开口说话。
最后,厉昀擡头关了床边的灯,“睡吧。”
黑暗中,山里的夜,越发静得仿佛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不知过了多久,杨启程搁在一旁柜子上的手机忽然震了两下。
他擡手拿起来,亮起的屏幕上,“杨静”两个字猝不及防地闯进他眼里。
“谁的电话?”
“短信,”杨启程声音平稳,不带丝毫的情绪,“杨静发的,祝我生日快乐。”
厉昀没忍住,往他手机上瞥了一眼。
的确如他所言,只有五个字:哥,生日快乐。
杨启程瞥了一眼时间,10月25日,23点59分。
一整天,她掐着最后一刻发过来。
这想法只起了个头,就被他自己一把掐断。
“睡吧。”
他没回复,直接将手机关机,丢回柜子上。
空间再次暗下来,可方才手机屏幕上的亮光还在眼前。
他睁开眼,待眼里只剩下彻底的黑暗,翻了个身,伸手揽住厉昀。
她身上有一股清淡的,婴儿身上的奶香。
厉昀顺势靠过来,额头抵在他胸前。
她总觉得,两人仿佛正在一艘船上,舟行至河中,静水流深,底下却潜藏着无数的暗流。
船似乎时刻将要倾覆,而他们恍然不觉,或者假装恍然不觉。
未到最后一刻,总不能弃船而逃,因为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夜半,杨启程醒过来。
厉昀和乐乐还在熟睡,他悄无声息的起身,批了件外套,拉开门去了院子里。
月上中天,月色极冷,仿佛结了霜。
他立在廊下,点了一支烟。
他看着月亮,什么也没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