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呸呸呸呸——”
般弱扒着一块大石头,吐出好几口泥沙,她漂亮的牙齿都要被磕坏了!
今天的运动量超标,大概足足游了一个时辰,从护城河游到了它姐妹河,再从它姐妹河游到了它后代河。
总之是千辛万苦,历经波折,她这条泡得发白的美人鱼终于能上岸了。
般弱不由得佩服起自己的远见卓识,她在宫里混的时候,脑子时刻没闲着,做出了一个伟大的“逃离皇宫全关卡攻略”。
其中包括但不限于“骑到狗皇帝头上让他忍无可忍和离”、“骑到太后头上让她忍无可忍下令儿子和离”、“骑到大臣头上天天打小报告让他们忍无可忍请愿和离”等等,危险系数都比较高,容易打出“冷宫废后”这种凄惨BE结局。
眼看着计划赶不上变化,般弱只得委屈自己,选了个下下策,跳河死遁。
般弱对自己的小命还是很爱惜的,谨慎地把京城附近的大大小小的河流研究透彻,免得自己一不小心游着就迷路了,被迫cos野人,玩起古代版丛林求生游戏。根据周围的地形地貌、自然植被等等特征,般弱知道自己没游错,她到目的地了。
“阿嚏!”
般弱打了个喷嚏,鼻子喷出一段水汽儿。
这条河叫玉女河,经常产出玉石原石,因此得名,附近就有个村,叫玉女村,靠着做玉一条龙的服务,家家户户跻身小康之家。
般弱选这里没别的,这小村子人流量大,外来面孔多,而且时不时就有人不顾村民的阻拦,跑进河里掏玉的。
她混进里边不扎眼。
就是这身衣服红得骚包,妨碍了她路人演技的发挥,像是逃婚投河的大户人家小娘子。
般弱脱了最外层最沉的金线红缎凤凰裙,在河边守株待兔,蹲到了一个偷跑进来想要发财的倒霉鬼,一顿闷棍招呼,人歇菜了,她扒了衣服跟发冠就溜。
浑然不知另一边因为她的“投河自尽”而疯了。
从白天到黑夜,在护城河里打捞的工作就没停止过,从先前的三百多号人增加到了七百多号人,密密麻麻的一扎,气氛凝重又一触而发。
大臣们的心更像是下到了油锅里,煎着熬着炸着炖着,椅子也不敢坐,全站着,双腿站到发麻。
陛下的屁股都没沾到地儿,谁敢坐?
燕弱衣没有换下湿透的软甲和内衬,发梢滴滴答答淌着水儿,满脸阴寒,“燕恨水,朕再问你最后一遍,人呢?这出戏是不是你们串通好的?”
护城河边躺了一堆尸体,他逐个仔细辨认了,没有她的脸。
燕弱衣一方面感到绝望,另一方面又不由得庆幸。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没有见着她的尸体,是不是意味着她还活着?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活着?
燕弱衣宁愿承受被欺骗的羞辱,也不想面对她自尽的事实。
“是啊,串通好的,她没事,在河里游着呢,等她游累了就浮上来了。”
燕恨水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无论问了什么,始终摆出一副“老子快要升天了能不能别烦老子”的欠揍表情。
“说出她的下落,朕免你一死。”
燕恨水“哟”了一声,“咱们燕家倒出了个痴情种了,她活着你选别人,死了你又惦记着,可真行。”
燕弱衣紧抿唇线。
“你明明。明明知道——朕为什么会选宫女。”
那种情况下,他只能选元巧儿。
于公,众口铄金,身为国君,必定要给朝臣们一个交代,他要是枉顾她叛变投敌的事实,一昧纵容宠爱她,日后如何统御万民?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无视民心,做了美色误国的昏君,众目睽睽之下选了她,那浩大的舆论声势也足以压垮她。
于私,燕弱衣跟这位小皇叔交手过数回,后者不按牌理出牌,惯会出尔反尔,难保他这个试探只是想戏弄他,选中的人反而会死。
因为般弱这事,他突袭得十分匆忙,周围准备不足,只让人换了叛军的衣裳,混进密道人群中,等着时机一到,将皇后保下来。
他恨她骗他,恨她投敌,更恨她三心二意朝秦暮楚喜新厌旧,燕恨水这个疯癫颠的病秧子能给她什么?
权势?财富?美色?还是温柔?
他除了不够温柔,哪点比他差了?
但思考这些已经没有什么用了。
做下决定那一刻,燕弱衣预想过她的情绪,震惊、讽刺、失落,他想过她会对他很失望,但唯独没考虑过她会绝望,绝望到要与他恩断义绝,跳进那冰冷的护城河里。
燕氏皇族开国千年,护城河建了毁,毁了又建,多少副尸身沉进了那不见天日的黑暗里,垒砌成皇权的骨。他是个君王,手握生杀权柄的君王,多少人的生命在他眼里如同过眼云烟,当皇权不稳,前路崩塌,他想他会毫不犹豫牺牲某些人,铺成脚下可以继续前行的路。
当被翻红浪之际,她搂着他脖子喊出那声信哥儿,他敏感多疑性子发作,整整焦虑了两年。
后来燕弱衣又想,算了,不爱就不爱,他找一个更爱他的姑娘。
即使这样,燕弱衣也没想过要她去死。
他要她妒忌,要她失落,要她为错过自己而悔恨终身。他要成为她心口上最鲜血淋漓的一道疤,余生都痊愈不了。
没等他报复成功,他的报应就来了。
来得猝不及防,他没做好任何的准备。
她怎么能,那样决绝地说,下一辈再也不想与他相见?
她怎么能,一边冲他笑着,一边让刺骨的河水浸透温暖的身子?
她怎么能——
燕弱衣气血翻涌,胸口愈发难以呼吸。
又过七日,叛乱余孽基本肃清。
燕弱衣撑了几天没睡,扛不住了,在椅子上眯了一会儿,直到总管公公李进喜轻声唤醒他,“陛下,臣有要事禀报,水部那边在护城河的支流,一条叫神女河的下游,捞上了一具女性浮尸,衣着红裙,身量大致与甄家小姐相似……”
皇后娘娘这个称呼成了后宫禁忌,无人敢提起。
但凡在场的嫔妃们,都曾目睹了陛下跳下河发疯找人的一幕,这个节骨眼上,谁敢触怒帝心?
燕弱衣眼前陡然发黑,他擡手止住了公公的搀扶,咬牙道,“带!朕!去!”
一间停放着尸体的屋子内,红衣女尸被人单独擡到木板上,干净的白布遮着身体与面目,隐隐弥漫出一股腐烂腥臭的气味。天子坐在床侧,指尖微颤,掀开了白布,那张脸都被河水泡烂了,难以辨认眉目。
他相信这不是她,绝不是她。
她那么狡猾,那么聪明,又那么爱美,怎么愿意把自己弄成这个难看的样子?她不是说她要跟王八比寿命长吗?怎么会,会舍得活到二十三岁戛然而止?
燕弱衣下令全城搜捕,依旧一无所获。
后来的三年,他没有她一点的消息,就像夜晚的露珠,天一亮,从人间消失,再也寻不到半点踪迹了。
后宫的妃子们也整整三年没被宠幸了,就连元巧儿,大家以为最有可能会被纳入后宫的家伙,依旧在寿安宫伺候着太后,从小宫女熬成大宫女,从小姑娘变成老姑娘。包括元巧儿在内,众女都有点儿意见,但她们不敢往君王面前提及,一个个约好了似的,揪着帕子,去太后面前哭诉。
太后硬着头皮找皇帝说了这回事,皇帝却说想遣散后宫,过继一个宗室子弟当太子。
太后懵了。
后妃懵了。
满朝文武更是懵了。
唯一开心的大概是宗室,长辈们把后代们叫到祠堂前,耳提面命,让他们在陛下面前好好表现,继承千秋基业。没等他们开心多久,后宫乱了,妃子们像是约定好了的,以死相逼,让君王收回成命,否则她们就撞死在金銮殿前。
闹得还挺轰轰烈烈的。
晋朝风气开放,允许二嫁,但妃子们不那么想,既然都做了皇帝的女人,她们的后半生也该荣华富贵,皇后又不在了,帝心倦怠,正是趁虚而入一步登天之时,大家又不傻,怎么会舍得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金銮殿前,帝王用一双冷得过分的眼睛看着她们,最终薄唇一掀。
“准。”
他准她们留在这吃人的地儿,继续享受着虚假的繁荣。
后宫又恢复了热闹,君王天天选人侍寝,龙精虎猛,让人招架不住,嫔妃们面若桃花,有意无意炫耀着自己的恩宠。然后她们发现,帝王雨露均沾,什么都是平等的一份儿,谁也不占谁便宜。
八月十五,中秋,皇宫特例放了一场烟花,上百余架,星桥火树,场面壮观。
燕弱衣支着下巴,看着远处那流光璀璨的一幕,小金灯、银蛾子、天上仙、亭台楼阁等,勾勒成一副盛世图景。
而这盛世图景,他原先是想同他的南塘姑娘看的。
南塘自古以来是大儒清流集聚之地,最厌恶铺张浪费豪奢作风,连庆祝节日,也只有小小几束寒酸的烟花。她没有去过京城,只能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想象烟花的盛大,他在葡萄藤架下偷偷亲她,等她恼怒瞪来,他必定举手发誓,许她一个又一个的诺,半哄半骗,才换得青梅消气。
他说有朝一日,他要亲手设计烟花的模样,让她在美景里醉个够。
八月二十二日,燕弱衣换了一身素衣,去了伽蓝寺。这日是燃灯古佛的圣诞,伽蓝寺有一个点灯祈福的集会,到了晚上,香火缭绕,万灯如昼,祈福树上红丝飞扬,远远看着心灵都仿佛被洗涤了一般。
他没带任何人,在清晨露水未散之际,骑马去了伽蓝寺。
人竟意外的多。
燕弱衣以帝王身份出行的时候,全是清场,没试过被那么多人挤着走路的滋味。
一个戴着锥帽的姑娘被挤到他的怀里。
“姑娘,没事吧?”
他扶稳了她。
对方摇了摇头,又施了个礼,避开他走向女眷那一边。
燕弱衣怅然若失。
那姑娘真的很像她,身形很像,味道也很像。她不爱熏香,也不用香汤沐浴,随身佩戴灵犀香的香包。
……灵犀香?
他挤开了人群,一片骂声中掀开了姑娘的锥帽。
不是。
“啊,登徒浪子,不要脸!”
女方力气还挺大,恶狠狠踹了他一脚,燕弱衣沉默片刻,轻声道了声,对不起,我以为你是我妻子,我认错人了。
是的,他这三年经常认错人,跟她有三分相似的身形,五分相似的打扮,七分相似的气味,九分相似的背影。
他认错好几回了。
次次都不是他。
燕弱衣兴致不高踏进了佛门,他捐了香油钱,问了小沙弥要了一盏琉璃灯,在檀香缭绕之中,在燃灯佛慈悲注视之下,手掌颤抖着,亲自点燃了那一缕红色灯芯。
她在时,身边如灯。
她不在时,万灯熄灭。
不信佛的天子捧着灯,低下额,跪在了过去佛前。
他问佛,他的“过去”已死,“未来”还会来吗?
佛含笑着,让风吹熄了他掌上的灯。
于是惶然的他知晓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