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没多久就被陆徜取来,搁在明舒的案头上。
厚厚撂纸页,承载了简家三十七条人命……明舒并未立刻打开卷宗,她的手压上卷宗闭眼深呼吸。份卷宗旦打开,她最后一点点虚假希望就被彻底打得粉碎。
陆徜没走,在她身畔坐下,只道:“卷宗有些复杂,你若有什么不明白的,直接问我。”
语毕,他伸手轻覆她手背,希望能给她一点暖意,她却倏地缩回手,睁开眼道:“谢谢。”
卷宗被轻轻打开,里面的文书记录整理十分仔细,放在最上面的是高仕才的认罪信,往接下去是高仕才的尸格、死亡现场的勘察、赴京途中死亡的案发过程记录并当时每个人的口供笔录,有曹海在路途上展开的调查以及高仕才本人的背景资料等等,后是陆徜对高仕才之死所作出的疑点罗列以及推测……单就高仕才个人的卷宗,陆徜就整理了数十页。
明舒将高仕才的资料取出摆到一旁,再往下看。
下面是她与陆徜在汴京遇刺杀的资料——刺客的来历、证词、刺杀过程等,亦全都整理得清清楚楚。往后,是周秀清的单独档案,因为是最重要的证人,也被独立出来存放。
是份按着时间排列的卷宗,越后发生的,放在越前面,越早发生的,在越下面。
云华山的追杀和简家的灭口案,放在最后面。
明舒份份挑出,终先拿起了份案卷。
个案子涉及的江宁官员太多,因此里面的资料也为复杂,光死者的尸格,就有三十七份……
“明舒……要不先别看个。”陆徜阻止了她的动作。
她第份拿起要看的,是简家的死者名单,与那三十七份尸格。
在这份卷宗中没有什么比份档案更残酷的东西了。
明舒没细读,眼眶已经又红——死者名单的第一个名字,就是简金海。
她的阿爹。
而后的串串名字,全是昔日简家的仆从,些仆人,大多是她阿娘在世时亲自挑选的亦或是她阿娘的陪房。她阿娘那人菩萨心肠,爱帮助贫苦人家,家里的仆人,不少是被她收留的无家可归的可怜人……简家虽然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对家中下人却都好,些人受过恩,念着好,看着明舒长大,待她亲如家人。明舒从小就没太大的主仆尊卑之分,简家人丁单薄,些人都是她的家人。
如今,她的家人,全部成了名单里个个轻飘飘的名字,后刀剑样扎在她心房。
陆徜的阻拦并没成功,她仍旧固执地拿起尸格,翻开的第一个,依旧是她的父亲。
才看了两行,她已经看不下去,呼吸急促地将整撂纸按在桌面上,全身颤抖,用尽毕生之力克制着马上要溃决的泪。
简金海的容貌随着尸格浮现脑中,又因为这张尸格变成具尸首……
“他们……都是被人一把火烧……没的?”
带着鼻腔的声音颤抖着响起。
“不是,大部分是一刀毙命,火是后来放的。”陆徜从她手里拿走了那叠纸,“明舒,别再看了,份尸格我已经翻过无数次,唯一的疑点,就是小蜻蜓他们,当日应该是随你上了云华山……”
“是,我发现周姨娘与外男苟合,怀疑她生的儿子并非我爹骨肉,所以带着小蜻蜓和瑛妈妈并三个简家护院上了云华山。”明舒慢慢坐回椅子上,努力冷静下来,回忆那夜情景,“我本以为与周姨娘有染的至多也只是个小官吏,哪曾料他来头竟非同寻常,根本不是我简家能对付的。”
些乌糟事本来确不该她管,可谁让简家就剩下她和她爹两个人,好不容易来个周姨娘,又是个心里藏『奸』的人,做出不光彩的事涉及简家子嗣,她不亲自去查,又能拜托谁?
那日她在水仙庵买通丫鬟,窥见屋中对话的人,心中已是诧异非常,又听到他们的如意算盘,更是骇然,当即就打算离开云华山,连夜赶回江宁县,可谁曾想离开时竟被对方的人察觉,因恐他们听去机密,所以下了灭口的命令。
“那天我带去的……小蜻蜓,瑛妈妈,有三个护院……为了护我,全都,都……”明舒眼前浮现那夜惊魂厮杀,刀光就落在身边,血染红了眼。
她闭上眼,瑛妈妈和小蜻蜓的声音似乎还响在耳边,喊着“娘子快跑,快跑……”
五条人命,才换来她人偷生,从悬崖滚落。
“明舒,要不你先歇歇?”陆徜轻轻递上方丝帕。
“我没事。”明舒没接他的帕子,用衣袖狠狠抹过眼。
陆徜将丝帕放在她手边的桌案上,又道:“那就没错了,他们五人是在云华山遇害的,可最后名字却登记到简家劫案的死者名单上。应该是凶手为了抹灭云华山的证据及处理五人尸体,所以买通官衙的人造假登记在这份死者名单上。”
节,在高仕才的认罪信中有所提及,涉案的江宁官衙人员也已招供。
明舒点了点头,又伸手取江宁县其余涉案人的资料与供词翻看起来。
“明舒,你在水仙庵里到底都见到听到了什么?”陆徜问出最关键的个问题。
明舒头也不抬,边回忆边道:“与周秀清有染的人,确实是高仕才,我听到他们密谋我家家产,说的就是当夜的劫案,不过……”
她说到这里倏地抬头,眼中惊『色』一闪而过,却收口不语,飞快放下手中资料,转而去翻周秀清与高仕才的资料。
“不过什么?”陆徜反问道。
明舒动作很快,可问题也没停:“你之前同我说的那个证人,是周秀清?”
陆徜点头:“是她。她先被高仕才圈禁,后来侥幸逃出躲在江宁,被三殿下派去的人找到,本欲押回京城审理,不想路上出了意外,又被唐离的人抢走。周秀清应该知道什么,可惜……”
“可惜什么?她人呢?唐离同我说,你们之间做了交易,只要你答应帮她,她就在昨夜把周清秀交给你。不过她死了,没有发出信号,你们是不是没找到周秀清?”
虽然最后是陆徜假扮三皇子登上禅台,但唐离的人应该没有发现,不过昨晚唐离死前也提过,只要没有她的信号,他们就找不到周秀清。
“找到了。”陆徜闻言沉沉叹,“我根本就没指望唐离交人给我,在那之前,我就已经暗中安排人手调查查周秀清的下落了。让你帮我演戏,答应她的要求,只不过是为了让她松警惕,自以为计谋得逞,能尽早把他们的目的告诉我,我好想法应对。”
唐离自以为能『操』纵利用他,他便利用她的自负从她口中试探出他们的真正目的,再假意答应劝说三皇子登禅台祈福,设下出禅台之计,为的不过是尽可能多接触唐离,暗中命人监视观察她的举一动,从中推测出周秀清的行踪——要知道,再谨慎的人,只要她要往外传递消息,都有蛛丝马迹可循。
早在盂兰盆节的前天,陆徜就已经锁定范围,到了盂兰盆会当天假装听她消息等她放人,则已经安排人手暗中营救。
个计划,本来非常的顺利,然而……
“然而什么?”明舒急道。
“人已经顺利救出,可在回来的路上,又遇伏击,周秀清被人箭穿心。”陆徜说话间亦攥紧拳头。
功亏一匮。
明舒呼吸顿滞,她定定看了他半天,才问:“周秀清……是仅存的证人了?”
“如果高仕才背后还有个凶手,那么在所有的证人中,可能只有周秀清能够证明这个人的存在,但她死了。”
明舒搁在桌面的手渐渐弯成爪,继然狠狠抓起。
她沉默片刻,忽然低头,疯了般把高仕才的案卷打开,张张翻过,紧接着又将周秀清的打开,再把其余证人的证词翻开……
“明舒,些人的证词我都看过了,没有能够证明第二个真凶是谁的证人和证据。”
份案卷里的每一页资料,陆徜没看百遍,也有十数遍,但任凭他翻破纸页,也没能找出一个破绽。
高仕才的认罪书顶下所有罪责,与此案相关的所有帮凶——高仕才的私兵、江宁县主簿和衙役、守城的厢军等所有人又全部指认高仕才,就连当日入城闯进简家行凶的盗匪,也已被江宁厢军追剿击溃,唯一个与凶手有过接触的盗匪头目,在围擒之时已身首异处。
如果不是周秀清被掳,明舒遇险,唐离又说了那样一番话,再加上赃银下落不明,恐怕连陆徜都确信真凶除了高仕才外再无二人。
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高仕才肯定与此案脱不了干系,但他身后还有没有另一个人……这是他们如今迫切想要知道的。
本来周秀清可以打破这个僵局,但她却又死了。
明舒并不理会陆徜的话,她把自己想看的都翻出来,页页仔细地看。
资料太多又极复杂,想一次『性』看完并消化,是件很困难的事,可陆徜明白她眼下是不可能停歇的。别看她现在状似冷静,可实则那股痛与恨,也不过是被她压抑在心而已,她迫切地需要做些什么,去缓解这股让她生不如死的痛苦。
他只能静静陪着。
时间渐渐流逝,夜幕悄然降临,陆徜点亮案头的羊皮灯,倒掉她手边已然冰凉却一口没碰过的茶水,换上温热的茶。
明舒的情况,曾氏已经知晓,她原想亲自来看明舒,但陆徜觉得明舒现在怕是没有心情见任何人,便劝母亲不要前来,曾氏便熬了粥让轻摇送过来。
“明舒……歇会吧。”陆徜不知道第几次看到她用拳手顶在胃上,终于忍不住开口。
“不用。”明舒头也不抬道。
“阿娘熬了粥,你喝点再继续。”陆徜端着粥过来。
“我不想吃。”明舒翻过页纸,仍旧没有停止的意思。
陆徜搅了搅粥,粥的温度已经差不多了,他道:“你从昨日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案卷不会跑,但你若再不吃点东西,恐怕撑不下去……”
他说着伸手轻轻拉她,明舒却用力甩开他的手,声音尖锐道:“我都说了不吃,你不要烦我!”
砰——
她话音没落,便听到刺耳的瓷碎声响起。
陆徜手里那碗粥被她打翻在地,陆徜站在桌边,闷哼一声蹙紧眉头,左手反手抚向右肩背。
明舒回神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终于放下手中案卷,急忙站起,下意识便道:“阿兄……”可刚开口,她又改了,“陆大人,对不起。”
“我没事……”陆徜倚着书桌站着,眉头仍旧紧皱,似在强忍什么。
明舒此时方察觉他的脸『色』很差——病态的苍白,强撑的毫无精神的眸,细汗遍布的额头……
“你先坐下。”她扶他坐到椅上,听到他口鼻呼吸的声音,“是不是昨晚受的伤?”
昨晚后那段距离,是他抱着她侧摔着地,砸碎了供桌,那高度虽不致命,但受伤不可避免。她刚才任『性』的举动,怕是牵到他的伤处。
缓了片刻,陆徜觉得胸口与背上的痛楚得到缓解,才道:“我没事,点小伤,过些时日就好。”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我让他们再装碗粥来,你喝点吧。”
明舒想抽回手,奈何他握得紧,便点头道:“也好,起。”
她也没见陆徜吃过东西。
陆徜唤来轻摇,让收拾了地面,再去端粥。明舒又在他身边坐下,暂时将心神从案卷上收回,看着陆徜吩咐完切,方道:“从禅台摔下,你说是小伤;替三殿下站上禅台,你说是小事……你个人替我扛走这许多事,我……谢谢你。”
“你不怪我擅自将你带进京城就好。”陆徜道。
“那种情势之下,你若不带我赴京,今日这世上哪还有简明舒个人?”明舒想起段时日发生的事,桩桩件件宛如昨日,她起身道,“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陆大人,请受明舒拜……”
陆徜当即攥住她,眼现三分愠『色』:“你是做什么?”
他并不想在这种情况下与她纠缠些事,但她……
不是少尹大人,就是陆大人,现在还要拜他……
“明舒,你随我进京的时日虽说不长,但在你心底,真就只剩恩情二字?”
明舒没能拜下去,也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她只是个与他毫无关系的人,连个称呼,她都得斟酌再三才能出口。
他们不是兄妹,她叫阿兄不妥,他们也不是从前的陆徜与简明舒,那声“陆哥哥”,她再唤不出口,至于名字……那多少透着与众不同的亲昵,她更不可能直呼其名。
除了声“大人”,她也不知能怎么唤他,就像他个问题。
她没有答案,并且,不想思考。
轻摇的出现,打破明舒的沉默,她绕出桌子,接下轻摇送来的两碗粥放到桌上,只淡淡道:“喝粥吧。”
陆徜没再追问,与她道用粥。
没人再开口,两人都像完成任务般食不知味地喝了大半碗,来安忽然在屋外探头探脑,想进屋又不敢进来的徘徊着。
“不叫进来问问?”明舒知道是来找陆徜的。
“不用了,定是魏叔派人来找我的。”
个下午,来安都已经来了四五趟了,陆徜当然知道怎么回事,不过他交代过不许任何人打挠他和明舒,因而来安不敢进来。
明舒吃得差不多,将碗推开,又把散『乱』的卷宗收拾归整到一起,问他:“你可撑得住?”
“你都撑得住,我又有何不可?”陆徜反问。
“那走吧。”明舒起身。
“去哪?”
“我陪你去见魏叔,把盂兰法会的事了结下。”明舒道。毕竟没人比她更清楚唐离的计划,况且唐离设下局,也牵连到周秀清,与简家案子亦有关系,她无论如何都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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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时分又下起雨来,雨夜中亮起的灯火,不止照亮了湿滑的路,也照出针『毛』般斜落的雨丝。陆徜与明舒二人各撑了把伞往外走去,明舒走得急,连路上的水洼也不愿避,脚踏过,陆徜跟在她身后,瞧着她裹在雨丝中的背景。
她不喜欢撑伞,总嫌伞沉,先前每逢下雨但凡他在侧时,她就爱躲进他的伞下,带着她的小小任『性』,笑着赖定不走。虽然是任『性』,但她只在他伞下蹭过伞,从来没对第二人这样过——远近亲疏她分得很清楚。
那时的明舒,笑得像她的名字,轮弯弯的小月亮。
往后,样的笑容,也不知还会兴地在她脸出现。
思及此,陆徜心里忽然一阵无法言喻的抽疼。
明舒并无所觉,但她却突然止步,望着前头雨丝中匆匆回来的人。
曹海没有撑伞在雨中急行,脸被雨扑得厉害,便用手掌囫囵擦了把,瞧见陆徜和明舒,加快步伐迎面赶了过来。
“你来得正好,我替殿帅回来请你的。你要是再不赶去大相国寺,三殿下怕是要亲自过来拿人了,快走快走。”曹海见了二人,欣喜非常,又道,“陆娘子……你可好……”
“我不姓陆,姓简。”明舒声音微冷。
“简……”曹海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你是想起来了?”
“嗯!”明舒淡道。
“那敢情太好了。”曹海大喜,扑在他脸上的雨聚成水滴流到眼睛里,他眨眨眼,模样有些滑稽,“可想起什么没有?”
陆徜眉心微蹙,刚想打断他们的对话,便听明舒回道:“没有,除了高仕才和周秀清,我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第三人。”
她说得斩钉截铁,却叫陆徜眉头蹙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