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煦路181号,一幢三层的英式小楼,灯火辉煌,人来人往。一辆黑色轿车绕过巨大的喷水池,稳稳地停在了楼前。身穿制服的门童快步跑下台阶,帮着拉开车门。八字胡戴墨镜的中年男子跨下了车,他手指上耀眼的四个金戒指和拎着的一个沉重的皮箱,暗暗传递着一个信息:咱不缺钱,就是来玩大的。随后下车的短发摩登女郎身材娇小,金色的高跟鞋在台阶上稍稍崴了一下,被墨镜男子一把搂住。两人就这么依偎调笑着走进了旋转门,男子随手丢给门童一个银元,门童立即殷勤地接过他手中的皮箱,把他们一直引到了三楼的108贵宾包厢。
中年男子和女郎刚刚坐定,就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女服务生给他们送上了红酒、555牌香烟和时鲜水果。中年男子仰脖喝下一杯红酒,就开始吩咐服务生给他换了一堆筹码。玻璃弹子在轮盘中滚转不停,荷官不断报出数字,不一会儿,中年男子就已经输掉了一半的筹码,可是他丝毫不在意,一边大声吆喝着服务生去换更多的筹码,一边和身边的女伴调笑取乐。那烈焰红唇的短发女郎看来并不喜欢这新奇的轮盘赌,只是不断催促男子快带自己去购物,顺手把桌上那些筹码摆成了一个颇为精巧的配字形。
身材高挑的女服务生第二次来给108贵宾包厢送红酒时,中年墨镜男赌兴正浓,而短发女郎显然有些坐立不安,百无聊赖。为了打发时间,她问女服务生西餐厅里有什么菜式,打算先去吃份牛排。中年男子显然对女伴的离去很不习惯,瞅了她一眼,瓮声瓮气地说了声:“宝贝,你走了我的运气可就不旺了。快去快回!”
轮盘转了三次后,短发女郎回来了,还给她的金主带回了一碟生煎包子,娇滴滴地伏在他耳边说:“科长,三层楼我都转遍了,没有发现己字标志。会不会白头翁没有看见我们在《申报》上登的那个寻人启事,今天不会来跟我们接头了?”
陈浅笑着抚弄了一下吴若男的头发,轻声说:“沉住气,白头翁能在日伪高层潜伏这么多年,绝不会有什么疏漏,她一定会来,我们要做的就是在这间包厢里等待。”
吴若男的心中漾起一阵涟漪,虽然她知道这是伪装,但是,她仍然很享受陈浅的柔情蜜意,也只有在此刻,她才能毫不掩饰地痴望着陈浅。
陈浅丝毫没有察觉吴若男的小心思,一种强烈的感觉浮上了他的心头,白头翁也许早就来了,她在观察着他们,因为在变幻莫测的上海滩,一个出色的间谋必须抱着怀疑一切的态度。他点起一支雪茄,一边抽着一边继续下注,眼角的余光却在不停地观察着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个人。一个脸色暗沉的扫地大婶此时正在打扫包厢,陈浅落下的烟灰,她连忙走过来弯腰扫去,一瞬间,陈浅看见她的手,那是一双跟她的脸部相比,过于白嫩精心修饰过的手。陈浅心中一动,继续吸着烟。
扫地大婶干完了自己的活,就拿着扫帚走出了包厢。陈浅立即朝吴若男使了个眼色,也缓缓起身,伸了个懒腰,嘴里叼着烟,晃荡着出了门,慢悠悠地跟着扫地大婶走过长长的走廊,一直走向最底层的地下室。
扫地大婶似乎并没有发现这个古怪的跟踪者,一边打扫着楼梯,一边自顾自走进了地下室。陈浅在地下室门前停顿了一下,前后仔细察看,并无其他跟踪者,于是,他扔掉雪茄,机敏地轻轻推开地下室的门。
地下室里一片黑暗,并无一丝灯光和声响,陈浅的脚刚刚踏出第二步,一阵疾风迎面袭来。陈浅一个侧身,躲过拳头,随即一个干净利落的擒拿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腕,另一只手已经准确地找到了开关,轻轻一拧。
灯光亮了,扫地大婶虽然还是扫地大婶,但已经眼神犀利,身形笔直。
“我们一进包厢,你假扮的是女服务生,后来就变成了扫地大婶,脸部虽然很逼真,可惜你的手出卖了你,扫地大婶不该有一双保养得这么精致的手。”陈浅说道。
对方的眼神似乎流露出对陈浅的赞赏,但瞬间,她的手蛇一般从陈浅手中滑出去,身形一矮,往楼梯上跑去。陈浅拔腿追去,对方却是速度奇快,眼看就要跑到一楼。吴若男突然一个飘身,从楼梯处现身,拔枪指住了那假扮的扫地大婶。
“站住,不许动!再跑我就开枪了!”
扫地大婶猛地停住脚步,仰头定定地望着吴若男,似乎对她的突然出现非常震惊,陈浅正想喊住吴若男,告诉她千万别开枪,话还没出口,扫地大婶忽然转身,拔枪在手,朝着陈浅扣动扳机。她这一击完全令人料想不到,陈浅没听到枪声,只觉得左臂一阵剧痛,忍不住啊了一声,下意识地用手一捂。吴若男还没有从这突发状况中反应过来,扫地大婶已经飞一般地从陈浅身边跑过,重新跑进了地下室,擦身而过之际,一张纸牌准确地落在了陈浅的口袋中。
吴若男大惊失色,连忙跑到陈浅身边,捧起他的胳膊,急切地追问:“你受伤了,你怎么样?怎么样?”
陈浅从口袋中艰难地掏出一块手帕,捂住伤口,皱着眉,低声说:“我不要紧,白头翁的枪法很准,只伤了皮肉,不会伤到我的骨头。等会儿到了安全的地方,让钱胖子帮我把子弹取出来,再消毒包扎一下就可以了。”
吴若男听得一头雾水:“你是说,刚才那个假扮扫地大婶的是白头翁?可是,如果她是白头翁,是咱们的人,怎么会拿枪射你?”
“她两次变换身份进入咱们的包厢,就是为了观察我们是否具备骗过井田的本事,故意露出手的破绽,把我引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射我这一枪,因为她知道,井田绝对不会轻易相信浅井光夫能从军统手中顺利逃脱,我不挂点彩是无论如何都不行的。”
吴若男这时才恍然大悟,暗暗惊叹,这个白头翁心思缜密,果然除了陈浅,没人能够体会她的良苦用心。
“可是,她出手也太重了。”吴若男看见陈浅的伤口还是忍不住地心疼。
陈浅这时已经把伤口简单包扎住,再披好大衣,从外表看已经看不出什么了。
“走吧,此地不宜久留,我们现在就去安全的地方取子弹。”“安全的地方?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呢?”
“白头翁已经帮我们安排好了!”
陈浅微微一笑,把口袋中的纸牌取出,翻了一面。纸牌背面赫然写着:国际饭店,1302,在前台取钥匙,美国商人斯蒂文为他的情人玫瑰所订。
陈浅直到走出181号坐进轿车,才紧皱眉头,流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快开车!国际饭店。陈科长受伤了!”吴若男心急如焚,恨不能代陈浅去承受这疼痛。驾驶座上的钱胖子着急地踩着油门,被陈浅低低喝住:“不,不要快,正常速度,这里是上海,任何异常都会引起梅机关和76号的注意!”
国际饭店号称远东第一高楼,从这间豪华套间的落地窗望去,上海滩十里洋场,风景尽收眼底。但吴若男丝毫没有心思去望一眼窗外,她迅速地拉紧窗帘,从卫生间取来毛巾,打开冰箱取出一些冰块。陈浅靠在沙发上咬住毛巾,钱胖子熟练地在酒精灯上消毒,用小手术刀切开皮肤,轻轻地用摄子从伤口处取出了一颗子弹。他的一系列动作娴熟流畅,吴若男几乎无法把眼前的他和那个耍滑偷懒的钱胖子看作一个人。
“好了,子弹取出来了!看来白头翁的枪法很好,子弹并不深,没有伤及骨头。我再给他打一针盘尼西林。按时服药,过几天就会好的!”钱胖子说着,手里的动作不停,已经快速包扎好了陈浅胳膊上的伤口。
陈浅从剧烈的疼痛中缓解过来,扫视了一遍房间,吩附道:“小丫头,老钱,我们快看看,白头翁都给我们准备了什么见面礼?”
当吴若男打开套房里间的房门时,她不得不佩服白头翁的精明和细致。一部最新的美式电台,十几把手枪,两把狙击步枪,日本宪兵和军官的军服,在上海需要使用的各种证件,甚至还有各种伪装精巧的窃听器和炸弹。最让吴若男心惊的是三颗注明装入了氰化钠的自杀纽扣。
钱胖子掂着一把狙击步枪走过来,看到那三颗纽扣,不由得呵呵一乐:“白头翁真是想得太周到了,咱们仨一人一颗,万一进了日本宪兵队,不用受活罪了!”
“我想,她自己肯定准备了好几颗这样的纽扣,才能在上海潜伏十几年。”吴若男心里突然掠过一丝对这个神秘人物的同情,除去特工间谍这重身份,她只是个女人而已,很难想象,要有何等毅力,才能熬过那些孤寂危险的岁月。
“哎呀,这里还给我们准备了咖啡机和咖啡豆,老大昌的酥皮面包,真是了不得!这个白头翁啊,真是个会享受能战斗的女人啊,要是能跟我做个白头夫妻就好了!”一旦暂时远离了危险,钱胖子调笑的天性又开始显露,吴若男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做梦吧,你,人家看得上你?”
此时,陈浅已经坐在桌前,测试了一下电台的信号,给重庆发出了第一份密电。摘下耳机,他的眼光被电台边搁着的一本精装本《伊豆的舞女》所吸引。在日本留学时,陈浅就阅读了大量的日本文学书,川端康成就是他最喜欢的作家。然而,这本书出现在这个房间里,的确显得格格不入。陈浅拿起书,翻了几页,立即发现了玄机,那些看似无意标注在一行行文字下面的黑色小点其实就是摩尔斯电码。
“科长,这书有古怪?”吴若男磨好了一杯咖啡,端了过来。陈浅一边默读着这些密码,一边回答:“都是关于井田、浅井、犬养三人的资料,他们的喜好,家庭成员,非常详细,我必须在今晚把它们全部记下来,明天一早,我去梅机关,你留在这儿当联络员,管好我们的电台和所有的枪械,老钱去见毛区长,由他安排你进入井田最喜欢的那家古渝轩当厨师。”
钱胖子听见让他去上海最出名川菜馆顿时来了精神,一跃而起:“太好了,我得好好露一手,让井田那老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陈浅一笑:“老钱,根据白头翁的情报,井田每周都会去一次古渝轩。抓住他的胃,让他离不开你!”
吴若男拿起一个伪装成打火机的窃听器,仔细瞧着:“这个白头翁还真的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她给我们安排好了一切,可是面也不露一下,看来,只有她能联络咱们,咱们是别想找到她了!”陈浅凝神思索了片刻:“不,以她的谨慎和细致,她一定给我们留下了紧急联系方式。想想,还有哪里是我们没有检查过的?”钱胖子和吴若男的眼神不约而同地望向卫生间。整洁豪华的卫生间里连一根头发丝都看不见,陈浅走到洗脸池前,望向那面椭圆形的金色镜子,垃圾篓里有一个切开的柠檬。陈浅一下子把水龙头拧到了最大,汩汩的热水喷薄而出,团团雾气瞬间漫上了锃亮的镜面。钱胖子和吴若男忙凑上来细看,一行黄色的字迹缓缓显露:我的联络频率······非紧急时刻不要发电。
“用柠檬汁在镜面上写字,说不定啊,这个白头翁就是一边喝着柠檬汁一边写字,我真是对她越来越仰慕了!”钱胖子虽然在军统局也算是有资历的,可是对白头翁的情况也是一无所知,她的档案早已经被销毁了,只有关山月清楚她的真实身份,即使当初陈浅被捕,他也不肯动用这枚绝妙的棋子。
陈浅掏出怀表看了一眼:“现在到天亮还有不到五个小时,我们抓紧吃点东西,睡一下,天亮后各自行事!轮流守夜,我第一个。”
钱胖子和吴若男这时才感觉到身体的疲倦,来到上海这十几个小时,他们的神经一直紧紧绷着,不敢有丝毫懈怠。
当晨曦透过窗帘,吴若男从睡梦中醒来,推开卧室门,钱胖子正在把那些枪械、电台一一伪装藏好。他呢?吴若男四处环视。
钱胖子一笑,递给她一张纸条,那是陈浅的笔迹:
“注意安全,记得,你就是舞女玫瑰,每天早上不到十点不要出房间,舞女都是晚起的,早点都在酒店的餐厅吃,下午打扮漂亮去仙乐斯舞厅,跳舞,喝酒,观察学习那些舞女的做派。晚上回房间,放上音乐,再开始给重庆发报。我和你平时不见面,老钱隔一天来这里给你送一次餐,所有命令由他传递。”
吴若男拿起打火机点燃,看着纸条在自己手里慢慢变成灰烬,无数的忧虑一起涌上心头。陈浅马上就要见到井田,他能顺利获得井田的信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