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田很仔细地用餐刀切下一小块带着血丝的牛排,
优雅地叉起,放入嘴里,缓缓嚼着。他抬眼看见穿着西装的浅井光夫被侍者领了进来。
“大佐,您真是好品位啊,正宗的法国葡萄酒配牛排。”陈浅含笑欠身。
“坐,替你点了这里的招牌菜,沙朗牛排、法式蜗牛、罗宋汤。”
陈浅落座,故作惊诧:“大佐,怎么就我们两个人享用美食?不请秋子小姐和尤佳子一起过来吗?”
井田拿起餐布的一角擦了擦嘴:“不用,今天请你过来是为了让你见一个大名鼎鼎的女人。”
“女人?大名鼎鼎,女明星吗?胡蝶,陈云裳,还是周璇?难道是李香兰小姐从满洲过来了?”
“不,比她们都要令人着迷,令人敬佩,是我这五年来都梦寐以求要抓到的女人,飞天,她就在那里。”井田说着,望向餐厅对面一幢哥特式的建筑,嘴角浮上一丝得意而残忍的微笑。
陈浅顺着他的眼光望去,他当然知道,那是海上海公寓,住客几乎都是洋人和上海各界名流。在离开重庆前,陈浅就详细了解了顾曼丽的背景,顾曼丽的父亲是杭州富商,也是海上海的股东之一,所以,她可以长期住在那里的某一个套间里。因为她精通日语和英语,受过良好的教育,有优越的家庭背景,五年前她才会被日本人选中担任日伪高层的专用医生。但陈浅没有办法知道的是,顾曼丽这样一个生活优裕的女孩子是何时、如何加人了中共,是一种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她在这么危险复杂的环境中战斗生活了五年。
“那个中共特工飞天?大佐,我在特高课曾经听说过,她几次盗取了我们的清乡计划,让我们的军队损失惨重。怎么,她是个女人?”
井田拿起高脚杯悠悠地喝了一口:“一个既聪明又漂亮的女人,而且还是我们都认识的女人。”
“我也认识,谁?”“顾曼丽。
陈浅困惑错愕的表情让井田很满意,因为抓捕飞天可谓是他职业生涯中的一个得意之作,他需要一个观众,一个可以回到东京在犬养大臣面前替他大力宣扬的观众,一个和他智力相当惺惺相惜的观众,无疑,浅井是合适的人选。
“怎么会是她?她不是周队长的女朋友吗?居然是中共,这太惊人了。那周队长会不会有嫌疑?”陈浅故意显得神色紧张。
井田喝了一口酒,轻蔑地一笑:“周左那个蠢货,被顾曼丽耍得团团转,他就是一条狗,一条能抓人的狗,当中共特工,他还没有资格。”
与井田边喝边聊,陈浅很快弄清了顾曼丽暴露的原委。原来,半年前,井田安插了一个特务到租界的报社担任记者,故意撰写了一些抗日的文章。在76号最新的抗日人士抓捕名单上,也故意把这个特务列上,果然,顾曼丽把名单传递了出去,秋霜斋老板老周及时通知了这些进步文化人士转移,这个特务就此盯上了老周。而在76号内部暗中排查的密探在一周前从一个女职员嘴里得知,顾曼丽曾经去秋霜斋购买玉手镯。
正说着,一个假扮侍者的密探拿着菜单走过来,鞠了个躬,把菜单放在井田面前,低声汇报:“这是今天的监视日志。请示大佐,是继续监视还是动手?”
井田翻开菜单,一页页看去,脸色逐渐阴沉,突然啪的一声合上,递给陈浅:“浅井君,今天的监视日志,你看看,有什么不对劲吗?”
陈浅接过菜单翻开仔细看着,原来从一个星期前开始,梅机关开始对顾曼丽进行全天候的监视,而今天的监视日志显示,顾曼丽的确在下午四点左右去了四马路,她进了茶楼,进了绸缎店,却偏偏没有走进吉祥书场。陈浅可以想象,顾曼丽一定是发现了跟踪她的特务,于是她放弃了和自己见面的计划,开始领着他们逛街,最后巧妙地跳上一辆黄包车离去。但为什么她明知道回来必然落入虎口,却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寓所呢?
“大佐,顾曼丽回来以后,就开始洗衣服,喂猫,给花浇水,坐在阳台上看书,这些和她每天都做的事情没什么不同,可是她能从北川小组的人面前消失,就说明她已经发现了被人跟踪。可是,她并没有逃走,也没有惊慌,却若无其事地回来了,那么,她应该是有什么不得不回来的原因。对了,现在并不是换季的时候,明天预报会下雨,她却一下子洗了这么多衣服晾在阳台上,这很不正常,会不会是她想用这个对那些同党发出危险的信号?”
井田盯着陈浅,似笑非笑:“浅井君,北川就是比你差了这么一点,这一点,可能他一幸于也没办法赶上来,这可能就是所谓天赋吧。一周前,顾受丽就掉进了我的陷阱,但是我没有立刻动她,我就是想通过她,钓出更多的中共地下党。可是现在看起来,她太狡猾了,警报既然已经发出,就不会再有别的鱼钻进来了。我们必须立刻收网。”
随即,井田对那个肃立在旁的密探耳语了几句,密探转身离去。他探过身来,对陈浅低语道:“浅井君,我们监视的另一个中共秘密联络点秋霜斋玉器店,我让北川去抓人了。顾曼丽,是我最心爱的猎物,你带人去吧,千万不要让她死了,我要活的。我会在这里,喝完这杯香槟,等着你的好消息。”
“是,大佐。”陈浅回答,一瞬间,他甚至闪过挟持井田去救顾曼丽的念头,但他知道,那会导致整个回娘家行动的失败,会害死很多人。他告诉自己,陈浅,你要冷静。
整洁明亮的客厅里飘荡着周璇甜美的歌声:“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顾曼丽坐在桌前,用小勺优雅地搅拌着面前的一杯咖啡,她抬眼淡然地看了一眼破门而人的陈浅和身后的一群密探:“浅井桑,能让我喝完这杯咖啡吗?”
陈浅抬手示意那些如狼似虎的密探:“井田大佐说了,要对顾小姐客气点,我在这里看着,你们几个守在门口,你们几个去别的房间搜,给我仔细地搜,一丝一毫,一个角落也别放过。”
顾曼丽于是往咖啡里放进了一块糖一勺奶,继续低头搅拌着,陈浅走到落地窗前,点燃了一根烟,一边吸着一边注视着顾曼丽。
密探们在屋子里四处乱翻发出的乒乒乓乓的声响混在周璇的歌声里,形成了一种古怪的和音。顾曼丽只抬过一次头,和陈浅有一个短暂的对视,随即又垂下眼帘。陈浅努力琢磨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他觉得,她一定会给自己留下线索,关于如何联络她的同志,关于这所公寓里还有什么未完成的事情。
“报告少佐,厨房的水池里发现一部电台,已经进了水。”
“报告少佐,卫生间的马桶里发现还没冲干净的灰烬,像是烧毁的文件和照片。”
“报告少佐,阳台花盆里发现一把枪,没有子弹。”
“报告少佐,洗衣机里发现微型相机,已经被绞碎了。”
“报告少佐,垃圾篓里发现一个注射器,里面好像是氰化钠。”
陈浅慢慢踱到顾曼丽面前,俯下身,冷笑道:“顾小姐的手很快啊,看来是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线索啊。”
“可惜,这么好的咖啡以后再也喝不到了。”顾曼丽挑衅似的望了陈浅一眼,放下小勺子,端起咖啡缓缓送到嘴边,正要喝下,陈浅抬手一挥,随着白瓷杯落地清脆的破裂声,咖啡四溅,几个密探已经扑上来把顾曼丽按住,反手戴上了手铐。
陈浅戴上手套,蹲下身来从杯子的残片中捡起一卷微型胶卷,举到顾曼丽眼前:“想死,想把这个吞到肚子里,用你的尸体运出去,传递给你的同伙。别做梦了!把她带走交给大佐,她所有的私人物品全部带回宪兵队,我要亲自再检查一遍,看看还有什么遗漏。”
顾曼丽被推搡着走出寓所时,扭头仇恨地瞪了一眼陈浅。陈浅在屋子里缓缓地走着,眼光筛选着屋里的每一个物品,他知道,顾曼丽故意在垃圾篓里留下了注射器,故意让他发现了咖啡里的胶卷,以便让他在井田那里得到更大的信任。但她冒险回到这所屋子,她不惜牺牲生命也要隐藏和转移的东西一定还在这里。终于,陈浅在那台咖啡机前停住了脚步,顾曼丽的话在他耳边响起:“这么好的咖啡以后再也喝不到了。”陈浅迅速把咖啡机里剩余的咖啡豆都倒了出来,在里面小心地翻找,但是一无所获。他又打开壁橱,找出存放咖啡豆的罐子,倒出所有的咖啡豆,用小刀一一切开,但是依然什么也没有。
难道自己曲解了顾曼丽的意思,难道她并没有给自己留下和她的组织联络的信息?然而时间在一分一秒地逝去,留给顾曼丽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陈浅疾步下楼走到井田的车前,行了个礼:“大佐,抱歉,没有找到更多的线索追踪中共地下党。”
井田从车里探出头来,一笑:“不,你做得很好,及时阻止了飞天的自杀,截获了清乡计划的胶卷。浅井君,今晚,飞天就交给你审讯,我会做一个好观众。”
“是。”陈浅看见人间炼狱已经拉开了大门,他和顾曼丽都在往下一步步走去。
陈浅脚步沉重地走进宪兵队的审讯室,顾曼丽正被绑在闪着寒光的刑具上等着他。井田慢悠悠喝着一壶清酒,好像准备着看一场好戏。
拿起墙上的皮鞭,陈浅走近顾曼丽:“飞天,你的同伙在哪里?你不说的话,夜可还长得很!”
顾曼丽示意陈浅靠近,有话要说。突然,她一口死死咬住了陈浅的耳朵,要不是身旁小特务一拳砸在顾曼丽的肚子上,陈浅的耳朵恐怕是要废了。
陈浅被顾曼丽的气势感染,故作气急败坏,高举起手臂,重重地挥了下去,但特意避开了人体最易感到痛的部位。数鞭之后,皮开肉绽,顾曼丽眼睛越来越亮,高唱起延安流行的革命小调。陈浅把沾血的皮鞭往旁边一丢,说道:“井田大佐,这可真没意思。共党分子十分顽固,就我所见,他们对酷刑并不畏惧。”井田饶有兴致:“那依你之见呢?”
“攻心为上。我认为,不如查看一下那些从她家里拿来的东西,是人总有感情,总有弱点,如果她已经不在乎她的肉体,那么,我们就要想办法摧毁她的精神。”
这时北川的消息传来,秋霜斋的老板老周誓死不降,在打死两个日本宪兵后,紧紧关闭了店门。北川带着宪兵们冲进去的时候,绑在老周身上的炸弹爆炸了,不仅北川受了伤,还销毁了店里一切线索。
抓捕行动可以说全盘失败,微醺的井田夺过陈浅手里的皮鞭,洒上清酒,朝顾曼丽身上抽去,发泄自己的怒气。
“你说得有道理,可是浅井君,作为大日本帝国的军人,你太软弱了!我还没有尽兴。”
陈浅明白,井田知道顾曼丽不怕酷刑,他只不过是要满足自己凌辱中国人的欲望而已。
井田命令陈浅去查看顾曼丽的私人物品,趁此间隙,陈浅走到了门口。他已经在顾曼丽住处门口留下给钱胖子的信息,不知是否能等到同伴的回应,如果可行,陈浅甚至打算此时就伺机诛杀井田。
黑暗中,远处亮起一支香烟的微弱火光,一长一短,是摩尔斯电码!然而收到的消息令陈浅再次绝望:“处座回电同意,回娘家行动为重,不可擅自行动。”
火光灭了,这时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引起了陈浅注意,他闪身来到人影背后抓住了他,竟是周左。周左强装镇定,他已预计到顾曼丽会受到何种对待。看到是浅井,周左颤抖着递给他一片药剂:“浅井少佐,我知道你对曼丽有情,我只求你把止痛药带给她,让她别受太多痛苦。”
看来这个周左是个有情之人,为了顾曼丽,竟在敌我不明的情况下求助他这个日军少佐,陈浅略感惊讶,但他迅速察觉到周左是有可能站在自己这边的。于是陈浅接过药剂,走向了审讯室。再次走进审讯室,陈浅故意向井田汇报了一些可有可无的扰乱信息,顾曼丽常去的地点,联系的各色人等,他确信这些信息不会牵扯出中共。这一夜过去,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身上已经用遍了宪兵队最恐怖的十几种刑法,她依然只字不吐。
“大佐,又昏过去了,这个女人真是钢牙铁嘴,再用两次刑,我看她就要死在这儿了。”宪兵报告井田。
陈浅悄悄将药剂溶化在清酒杯之中,走到昏厥的顾曼丽身边,泼在她的脸上:“醒醒!谁允许你昏过去的!”
长夜将明,疲惫的井田起身,来到恢复少许意识的顾曼丽面前,揪起她的头发端详她的脸:“我花了这么长时间才捕到的猎物,不能让她就这么轻易地死了。停止对她用刑,让医生来治疗一下。忙了一夜,浅井君,你回去休息一下吧。”
“是,大佐,我回去睡几个小时,换件衣服,马上就过来。您也得注意不要太辛苦!”陈浅走出审讯室时,扭头望向依然昏迷的顾曼丽,一丝微光落在她的脸上,每一秒都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顾曼丽,他多么想永远把这张美丽的面孔记在心里。
陈浅几度上下电车,又换了几次黄包车,在确认没有被人跟踪之后,他在一个电话亭给古渝轩打了个订餐电话,最后来到了国际饭店。吴若男打开门时,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因为她知道,没有紧急的情况,陈浅绝对不会直接来国际饭店。十分钟后,钱胖子拾着餐盒气喘吁吁地赶到后,陈浅才开口与吴若男谈起回电之事。
“陈浅,处座的意思你应该明白,他虽同意,但风险过大的情况下我们只能放弃。刺杀井田你只需要协助白头翁,当确定了井田运送萤矿石的具体计划后,白头翁会跟你联络。”吴若男说道。陈浅接着问钱胖子,在日本宪兵队和76号送餐期间可有收获。钱胖子嘻嘻一笑:“科长,我正打算跟你汇报呢,那帮鬼子以为我听不懂日语,所以他们就当着我的面抱怨上司,原来井田调走的那两个小分队都是在十六铺码头一带活动,而且是昼夜看守着十几个仓库。那些小鬼子也不知道仓库里究竟藏着什么,反正就是井田下的命令,任何人不许接近那个仓库。我琢磨,八成就是那个萤矿石。”
“不错,和我最近从日本宪兵队探听到的情况一致,十六铺码头仓库。”陈浅向钱胖子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
“那还等什么,咱们立刻行动啊。”吴若男和钱胖子异口同声。
“不,让毛森派人把这个仓库盯住,继续观察,按兵不动。吃点,饿死我了。”陈浅的这句话让两个人都顿时愣住了。
陈浅打开钱胖子带来的餐盒,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边吃边解释:“井田是谁?狐狸也没有他狡猾,如果真的是萤矿石,他应该会秘密地安置,怎么会大张旗鼓地从宪兵队调兵。再有,十几个仓库,萤矿石的体积很小,最多占一个仓库而已,这又是井田布下的疑阵。我们得观察,确定究竟是哪一个仓库,绝不能轻举妄动,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钱胖子连连点头:“科长就是高,诸葛亮再世也不如你。井田这个狗日的,的确是厉害,昨天我还听说他抓住了中共的一个重要人物。整个宪兵队戒备森严。”
“中共重要人物,那会是谁?”吴若男追问。
陈浅把碗重重放下,用力咽下嘴里的饭,郑重地望着吴若男和钱胖子:“飞天,井田抓住的是飞天,我昨天也在场。飞天真名顾曼丽,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今天就是来和你们商量这个事,营救飞天。”
一时间,房间里的空气好像凝住了,吴若男和钱胖子几乎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陈浅的讲述结束后,钱胖子竖起了大拇指:“女中豪杰!我这辈子就佩服这些敢和日本人斗的人,管他是中共还是中统。科长,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天高皇帝远的,我就听你的,你说救我就动手。”
陈浅望向一直沉默着不说话的吴若男:“小丫头,你呢?这是违反处座命令的事,你可以拒绝。”
吴若男愣了好一会儿,猛地站了起来,脸色冷峻:“陈浅,如果是救你的恩人,我豁出命也要去救。可是,如果让我救共产党,我办不到,而且,我也不许你们俩去。如果你们去,我就立刻发电报告诉处座。”
钱胖子用手一指:“哎,你这个小丫头,你抽的什么风啊,告科长的黑状。”
“我就是不准你们去救共产党,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恨的就是共产党!”
“共产党和你有仇啊?”
陈浅低声喝道:“别吵了,你们都忘了这里是敌占区!”
吴若男和钱胖子顿时都住了口。陈浅起身望着依然互相瞪着的两个人:“今天关于飞天的话,就当我没说过,你们也什么都没有听见,以后我救不救飞天,如何救,你们也都完全不知情。不管出了什么事,局座处座那里,你们都要记住这么说。老钱,你继续监视探听宪兵队那边的消息,通知毛森的人监视仓库。小头,你依旧当你的玫瑰,一切小心。”
陈浅说完,不等两人反应,径直走向门口,房门碎的一声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