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城公子一篇檄文,等于是在滔滔骂声里为陈晚香正名。
她生前如何,不消多说,人死如灯灭,却连清静也不得。
《申报》销量高,影响力巨大,石破天惊一篇檄文,原本不少紧抓着她不放的报纸都哑了火。
也有骂她淫荡贱妇最凶的报纸依旧紧追不放,在容城公子的文章见报的第三日隔空挑衅骂战,不但对陈晚香极尽刻薄之能事,还认为容城公子是陈晚香的“老相好”。
《申报》的副主编范田坐在愚园路的梵皇渡咖啡室,见到被某家报纸斥责为陈晚香“老相好”的容城公子:“……”
他从来也不知道,陈晚香还好这口?
范田在寄去请求见面的信之后,还在主编办公室与黄铎讨论过,对容城公子的猜测停留在“也许是位留过学的新派人士,年纪大约在二十七八,或者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公子,对女性抱有非同寻常的善意与体悯”之中,等顾茗带着约好的杂志坐在他面前的位子上,他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
“小姐,我这里还有人,麻烦小姐去别的桌子坐。”
顾茗眨眨眼睛,慢吞吞把杂志放到了桌上,推到了他面前,微微一笑:“先生等的可是容城公子”
由是范田惊呆了!
——容城公子难道是女人?
他脱口而出,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顾茗年纪颇小,面容尚带了一二分未曾完全蜕变的稚气,笑起来青春甜美,独独没办法把那个冷静理智的容城公子跟她联系在一起。
她掏出包里放着的笔,在杂志空白处写了一行字,然后推到了他面前。
容城公子可以冒名顶替,但字迹做不得假。
范田在主编办公室见到过容城公子投稿时那飞扬的笔迹,再次看到杂志封面空白地方留下的一行字,再无疑虑,连表情也换了。
他站起来,半弯着身子向顾茗伸手:“容城公子,幸会幸会!”
顾茗亦起身回握:“过誉了!”谦逊优雅如一朵盛开的君子兰。
范田几乎想大笑出声,那些抨击容城公子,恶意揣测她与陈晚香不正当关系的报馆今日真应该列席参加他与容城公子的见面会,也好让他们反省下自己肮脏的大脑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容城公子为一名陌生的女子发声,只不过是物伤其类的感慨罢了。
范田忽然能理解容城公子的愤慨了。
他将聘书亲自送达,还与容城公子畅谈一番,发现她的外表十分具有欺骗性。
表面上看着是位乖巧的小姑娘,但事实上与她谈话之时,就能从只言片语之中窥知她的性格,绝非天真单纯涉世未深的少女。
相反的,很多事情上她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且言之有理。
范田回去向主编黄铎汇报工作进展的时候,他的震惊还没有消化完。
“主编,你今日真应该去见见。没想到容城公子居然是个看起来天真单纯的小姑娘!”
黄铎把眼镜往鼻梁上面推了一下,从镜片后面投射出一束怀疑的光:“容城公子是个小姑娘?”
不等范田回答,他已经先一步有了答案:“你不会被人给骗了吧?”
范田把顾茗写过字的杂志推到了他面前,几乎都有点气急败坏了:“我有那么笨吗?这是她当着我面写的字,你瞅瞅!瞅瞅!”
黄铎接过来细细对比笔迹,比范田还震惊:“……也就是说,无论是年纪还是性别,咱俩没一样猜对的?”
“对!”范田向来认为自己有识人之明,今天忽然间开始怀疑自己。
·
唐平带着四名少帅府的亲卫来到沪上之时满腔愁绪,连个照片也没有,想要在沪上找到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没想到脚下踩着沪上的土地没二十四个小时,就得到了顾姨太的消息。
他拿着张申报恨不得翻十八遍,仔细看过檄文的署名是容城公子之后,还怕是自己眼花造成的错觉,拿着报纸挨个向四名亲卫求证。
四名亲卫:“……”
唐平也懒得拜访裴世恩,带着四人直奔《申报》,打听容城公子的消息。
顾茗并未叮嘱过范田对自己的住址保密,况且唐平来自容城,只说是容城公子的家人,年纪长相全都对得上号,范田也没道理隐瞒着。
当日下午,唐平就寻到了她租住的石库门亭子间。
他敲响房门的时候,听到里面熟悉的声音:“来了!”紧跟着房门从里面拉开,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顾茗:“……”青帮消息灵通至此?
谢余说冯瞿求到了裴世恩面前,传说青帮是沪上的地头蛇,消息灵通,果然不假。
她拉开门,板着一张冷脸请唐平进来坐:“唐副官,好久不见,找上门来不知有何贵干?”
唐平差点在狭窄的亭子间门口摔个马趴。
“顾……顾姨太,您说属下有何贵干?”
顾茗回身坐到了床上,了然道:“你家少帅派你来的?”却故意瞎说八道:“他是让你来送遣散费的?”
唐平急了,连忙替自家主子辩解:“顾姨太,少帅不是让属下来送遣散费的,是让属下接顾姨太回家的!”
顾茗从留在沪上的第一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后来听说冯瞿为了找到她,不惜送重礼求见青帮龙头裴世恩,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会找过来。
她在脑子里演练了无数遍重逢的场面,实战训练冯瞿没有出现,她反而愈加镇定了。
“我若是不回去呢?”
亭子间逼仄狭窄,在顾茗眼里已经是不错的居所,但在唐平眼里,连少帅府下人的房间都比不上。
唐平从冯瞿口中听说了顾姨太失踪的原因,想起她那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闺蜜,莫名有些可怜她,说话也是好声好气的。
“顾姨太,少帅已经奔赴前线了,他临走之时特意嘱咐我一定要找到您,带您回家。属下必须完成任务!况且少帅府无论如何也比这儿强吧?林妈还在家里炖好了汤等着您呢!”表情前所未有的真挚。
哦哦冯禽兽已经上战场了?
顾茗忽然诡秘一笑,手伸进枕头底下摸出一把枪,枪口抵在自己的咽喉处,语声铿锵:“唐副官,我不为难你,今天你要么空手回去,要么……就带着我的尸体回去!”
唐平被这一幕吓的魂飞魄散,大大的倒退了一步,差点给这位姑奶奶跪下:“顾姨太,有话好好说!小心走火!有话好好说!”
顾茗今天铁了心耍赖:“没什么可说的,冯少帅早就弃我如敝履,我差点死在歌舞厅。他的心思我已然明白,请唐副官转告冯少帅,山水有相逢,我与他后会无期!”
唐平慌了:“顾……顾姨太……”
顾茗脖子上抵着枪口起身走了两步,逼近了唐平:“唐副官是想看我血溅当场吗?要不你关上门让我自行了结,别回头溅你一身血,洗起来也麻烦!”
“顾顾……”唐平都被吓到结巴了:“别别!有话好好说!我我会请示少帅,您别冲动……”
他仓皇而逃,连亭子间的门也忘了帮顾茗关起来,迅速直奔附近的电话亭,向冯瞿打电话请示如何处理。
亭子间里,顾茗平生头一次以死相挟,没想到效果不错。
她哼着曲儿打开手枪的弹匣,里面空无一物。
子弹早就被她收起来了,擦枪走火白白送了性命这种低级错误,她可不准备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