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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浦江轮船的汽笛声吵醒了沉睡的沪上,东方的第一缕阳光照耀着这座城市,街市间渐次喧闹开来。

    国际饭店602房间,冯瞿阖上了手头的稿子,捏捏眉心,起身拉开了窗帘,注视着楼下马路上如蝼蚁般的行人,内心澎湃。

    房间门被敲响,他乍然从自己的思绪里抽离:“进来。”

    昨日一经抵沪,率先去打听情况的唐平已经回来了,他推开门,被呛人的烟味给吓了一跳,往烟灰缸里一瞥,就猜出来了:“少帅一夜没睡?”

    他早已经从最初惊讶于冯瞿对顾茗的动情,到后来自家主子的底线一降再降,就连对女人的态度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至今日见到少帅为了顾茗之事一夜未眠,也不是什么新奇的体验了。

    冯瞿回身:“打听的怎么样了?”

    他离开沪上几个月,其间倒是与沪上军政府有过两次军火交易,但顾茗远走灾区,盛俨又定时发电报报平安,便不曾分神关注沪上之事,只听说闹什么学生运动,也不曾放在心上。

    唐平遂讲起黄铎被暗杀之事,由此引发的学生运动,报业同行及文化圈子里的震荡余波,如今涟漪尚未散尽,还有学生被关押在军政府监狱里,而关于黄铎死亡的真相警察局未有说法,连郭金川也是闭门不出,生怕被人堵在路上。

    冯瞿讶然:“真没想到卢大帅的面子倒是挺值钱。”为了面子功夫而罔顾民意,还做出暗杀报业人的举动,真是令人钦佩。

    盛俨进来,递给他厚厚一沓照片,冯瞿坐回去一张张翻看,都是灾区各种惨况,倒是翻到一半,冒出来一张顾茗与公西渊的合影,两个人的穿着打扮都有点一言难尽,却都是笑意盈面,显然重逢于他们两人都是一件极为愉悦的事情。

    冯瞿的目光定格在合影之上,唐平探头一瞧,心中便明白怎么回事了,偏偏愣头青盛俨还要告状:“……就是他,这人在灾区见到顾小姐之后,两个人在一起好几天,形影不离。”

    唐平眼看着少帅的脸色有越来越黑的趋势,忍不住抚额:这个蠢货!

    “形影不离?”冯瞿轻声问。

    “对的,属下跟了好几天,他跟顾小姐好像关系很好,有说有笑的……”

    唐平再也难以忍受手底下人犯蠢,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还不滚出去?!”

    盛俨后知后觉才发现冯瞿的脸黑的吓人。

    ·

    当天下午,沪上最大的荣升印刷厂接到一份加急订单,要求三天交货。

    老板李荣升亲自接待的贵客,是位笑眯眯的年轻人,对方还带来了《申报》的副主编范田带着报社的美工版工一起排版,挑选容城公子在灾区拍摄的照片,校对工加班加点的赶印。

    三日之后,三万套图文并茂的《灾区见闻录》被运往各大高校及书店免费派发。

    许多人原本就是容城公子的读者,何况她的《灾区见闻录》登报之后,读者还在眼巴巴盼望着第四篇深度报道,结果黄铎出事,就没了下文。

    没想到现在还能够看到全稿,简直是意外之喜。

    拿到书的读者迫不及待的翻开了新书,然后在扉页上看到一句话:谨以此书献给灾区众志成诚的百姓,以及因言获罪而被军政府批捕的容城公子!

    第一页印着一张穿着碎花短袖褂子,打扮的十分乡土的容城公子正拿着本子记着什么,低眉垂目,长辫子拖在脑后,胳膊细瘦伶仃,她面前是一位满身泥泞的中年男子,面容悲怆,是灾区一位带领青壮救灾的县长。

    这张照片还是盛俨的杰作,经过她的短期培训,他浪费了三张胶片,拍出来的唯一一张能够拿得出手的照片,本来是准备送给自家主子邀功的,可惜灾区没有洗照片的设备,只能连胶卷都带了回来。

    读者看到扉页寄语,再翻翻后面图文并茂的内容,联想到《申报》的黄主编,还有至今仍被关押在监狱里的进步学生,顿时炸了锅。

    ·

    外界翻天覆地,都不能影响军政府监狱里的平静。

    自从那天卢子煜离开之后,也不知道是他的授意,还是他手底下的人察颜观色,她牢房里的食水都断了顿,一天有小半碗清米粥跟白水就不错了,连窝头都没了。

    顾茗悲惨的发现,也许她会成为第一个不是被枪决而是被恶死的囚犯。

    她也敲着牢房的门有气无力的抗议过,但是换来的依旧是数着着米粒的半碗清粥,胃里好像伸出了八只爪子,饿的抓心挠肝的难受。

    灾区救援物资紧缺,几个月下来她的身体状况早就异常差了,瘦骨嶙峋,如果不是靠着一股精气神撑着,早就生病了。

    下午的时候,天窗边那一点光亮渐次暗了下去,顾茗意识有几分模糊,仿佛自己被抛弃在某个无涯的时间点,她睁开眼睛看了最后一眼天窗,彻底陷入了昏暗。

    与此同时,远在租界花园洋房的卢子煜收到了冯瞿的邀请,他在电话这头还开玩笑:“要不要请我七姐一道?”

    经过考察,卢氏父子都觉得卢子美眼光奇佳,冯瞿做联姻对象再好不过了。

    容城背山靠海,玉城掌握着矿产与兵工厂,政权稳固,军政府富的流油,的确值得结交,将来沪上军政府的军火还要多仰仗冯瞿,在同等质量的情况下,价格可是比德国军火商人的要便宜很多。

    冯瞿干脆拒绝了他:“我有事与你商量,令姐不太方便出席。”

    卢子煜还当他带着别的女人,这才作罢。

    两个人在一家咖啡馆见面,卢子煜见他独自一人,还颇觉奇怪:“你没带人啊?”

    冯瞿指指对面:“坐,有事跟你商量。”

    “咱俩兄弟一场,有事儿你打个电话就行了,哪还用得着这么郑重的来商量?”卢子煜落座之后寒暄:“到底什么事儿?”

    待侍者送了咖啡之后,冯瞿才道:“这件事儿还真就得当面谈清楚,我听说容城公子被你的人带走了,所以来跟你讨人。”

    卢子煜还当自己听错了:“你从哪听说的?”他还想抵赖:“别胡说八道!容城公子不是在灾区吗?”心里却在打鼓:妈的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泄漏的风声?

    冯瞿毫不留情的揭穿了他:“卢兄,有件事情你可能不知道,容城公子身边一直有我派出去人贴身保护,当日军政府的人去抓她,我手底下的人就在旁边看着,一直跟到了军政府监狱。你我兄弟一场,将来还有长远的生意要做,可别为了女人失了和气,那就不划算了!”

    本来这件事情做的比较隐秘,亲眼目睹的那几个人都被警告过,卢子煜没想到还是出了岔子。

    他佯怒,颇有几分不高兴:“这帮小兔崽子做的好事,我还真不知道,等我回去问问。”

    冯瞿坐着没动:“那我等卢兄的好消息。”

    卢子煜匆匆忙忙坐了汽车前往军政府监狱,见到监狱长劈头就问:“容城公子怎么样了?”

    监狱长:“关押着啊。”

    卢子煜率先往里走:“去看看。”

    结果等他到牢房门口,监狱长接过手底下的人递过来的钥匙亲自打开了门,卢子煜踏进牢房之后,唤一声:“容城公子——”却没有预期之内的回应。

    外面有人提了马灯进来,照着牢房地下静静躺着一个人,身体呈微微蜷缩状,那模样倒好像睡着了,闹出这么大动静居然都没醒,卢子煜心里急跳,蹲下身去探她的鼻息,几乎感觉不到呼吸,顿时破口大骂:“人都要死了,你们是怎么看押的?”

    监狱长也很冤枉,他是听了少帅身边副官的暗示,这才想让容城公子饿几天清清肠胃,说不定就会回心转意,甘愿侍候少帅了,哪知道……饿过头了。

    这位的身体也太弱了吧?!

    “这这这……这……”

    卢子煜暴脾气上来,踹了他一脚:“这个头,还不赶紧送去医院抢救,顺便检查一下是不是得病了?”他是个利益至上者,听从卢维弘的指示批捕,可是私心里又觉得痒痒,想起两次见面的惊艳,心中念念不忘,总想将人弄到床上去,这才想出个偷龙转凤的主意,没想到却差点让她香消玉殒。

    当天下午,一辆小汽车紧急载着昏迷的顾茗前往教会医院,卢子煜身边随行的副官们都留在了医院里守着,他却只身一人前去见卢维弘。

    父子俩关在书房里就容城公子被批捕一事进行商议,卢维弘觉得她一个女人竟然敢打军政府的脸面,就算是派出去的赈灾官员不勤勉,有贪污现象,可是她也没必要赤裸裸摆在报纸上给民众参观吧?

    有为军政府考虑过吗?

    卢子煜见风转舵的极快:“冯瞿对容城公了似乎情谊颇深,亲自上门来讨人,跟他撕破脸没必要,不如趁此机会劫他一批军火,就看他对容城公子的情谊是不是值千金了。父亲觉得意下如何?

    卢维弘转怒为喜:“你小子倒是脑筋转的快。”面上终是怏怏:“可是为父心里总是不舒服,这帮无法无天的文人,提起一根笔杆子什么都敢写,如果不是杀一儆百收拾几个刺儿头,还让他们以为军政府很好说话。”

    “是是是,儿子知道您老想立威,可是与其杀个丫头片子立威,不如拿她去换一笔军火,多划算的生意啊,不费一兵一卒就大赚了一笔。至于立威,再找别人不就行了?监狱里那么多学生。”

    卢维弘竟然被儿子说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