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感觉到自己脸红了,下巴颏儿僵住了。那是开玩笑。我不明白,可其他人明白,他们在笑我。我纳闷,她为何要搞得他们嘲笑我。
我正纳闷时,答案来了。我是房间里惟一一个身穿黑制服的人。他们以为我是雇佣兵。紧张——我在下意识里感觉得到——使房间里每一个人的神经都绷紧了。笑是一种缓解。
太空人的制服是黑色和银色的,雇佣兵则穿各种色彩鲜明的制服,虽然以帝国的橘黄与蓝色两种色调为主;少数妇女身穿艳丽的紧身衣与短裙,但没有浑身一抹黑的雇佣兵。
房间那头,姑娘的双臂放下来了,她那双含着无声恳求的眼睛急切地大睁着。她要我离开。她做得对,可我无法迫使自己挪动身子。身后是黑夜,我不想再回到那儿去。迎住她的目光时,我紧绷着脸,慢慢地,几乎察觉不到地摇摇头。
她耸耸肩,低头去看坐在地板上的一个男人。她跟他说话,忘掉了我。那么快,她就忘记我了。
房间后部有个空座。我走过去,我在外面时向我飘来的那片嘈杂声现在又响起来了,把我包围在中间,谈话声,有的响亮,有的轻微,杯盏的叮当声,还有音乐。我坐下,那个房间离我而去,最后离得很远,我怀疑,自己是否会有再站起来的力气。
一名侍者不情愿地给我送来一杯低度酒。我捧着杯子缩成一团。世界在我周围旋转。它用响亮粗野的声音说话,围着我旋转,我成了处于中心的一个默默无声、几乎失去知觉的旋涡。
——年轻?见鬼,是!越年轻越好,我说。
——警卫执勤。啊哈!一个月喝上一次,几口下肚就烂醉如泥……
——可她的旧情人开始骂人啦,明白吗?我说,“你睁眼瞧瞧,旧情人,我们用鞭子抽你。你算什么东西,明白吗?我动动手指就一把火烧了你,明白吗?”于是我捆了他一两下,我再也没有听见另外的话……
——我离开那儿,身上带着1000多克罗纳可兑换货币,50只戒指,6块表,有几只是白金表,3颗钻石,最小的一颗也有我小指甲那么大……
——现在这一位可是贵族
——签约雇用一个跑差的——一个除了眼睛里的火焰没什么东西的首领——你有机会获得晋升和财富——兴许甚至是一份男爵领地呢……
——本来会在旅途末了遭劫的。天哪!是个什么地方啊!为什么……
——我舍不得离开阿卡蒂娅!她舍不得看见我离开……
——我们实际上是在这个太阳光圈的中央,那个船长……
——社会地位是社会地住,我总是说……
——于是我对她说,宝贝,给五克罗纳……
——三年没沾港口的边。永远不再……
椅子被往后推,叽叽嘎嘎发出抗议声。一个女人从一个
“星星是自由的,
尽管人是奴隶。
囚禁我——
星星是自由的。
奴隶们抬起头,
仰望上苍时,他们看到——
星星是自由的,
尽管人是奴隶……”
我瞪眼看着淡黄色的杯中物。我将杯子举到唇边,呷了一口,是令人倒胃口的蹩脚甜酒。
——好,快喝,喝了酒,你就出去,别回来啦!
我还没意识到这句语是对我说的,它又被更响亮地重复了一遍。我慢慢抬头往上看,我的目光经过一个橘黄色和蓝色的便便大腹,上去上去,最后停落在一张没刮过胡子的大脸盘上,那脸由于愤怒和酒精,红通通的。我好奇地瞪眼凝视着他。
“我们不喜欢你那种人,快走,”那雇佣兵说,“最好在你还能走时离开。”
他晃动起来。或许晃的是我的眼睛。我开始慢慢站起来,拿不准我是讨厌他所说的话呢,还是讨厌他那张肉墩墩、不可一世、足以将他的话所引起的不快转移掉的脸。在我内心深处,有个冷静而又善于分析的声音在轻轻说:要是我打了他,那我就永远出不了那个地方啦。我决定不顾一切,我讨厌他的话,我讨厌他那动嘴巴的样子,我强烈地厌恶他那张脸,击之为快。
什么东西插到我们之间。长着一大把胡子的橘黄色和蓝色被推了回去。我被掀进自己的座位。
“别难为他,”一个清晰的声音说,“你看不出他有病吗?”
“噢,劳莉,”雇佣兵像小男孩似的抱怨道,“你宁可安慰一条疯狗。可这……”
“别难为他!”那声音说,清晰的,银铃般的,忿忿的。橘黄色和蓝色悄悄走开了。什么东西被斜靠在桌缘上时发出刺耳的声音。黄色、肉红色、红色、蓝色和深棕色的什么东西滑倒进我对面的座位里。
“我没病,”我说。声音听起来火辣辣的。是火辣辣的。我眼睛盯她看着。离得近,她仍然很漂亮,甚至更漂亮了,也许。她的脸庞是年轻的,可她的眼睛在直观我的眼睛时碧蓝碧蓝,深沉而又机智。男人是会被这样一双眼睛迷醉的,我狂热地想。劳莉,劳莉。我喜欢那声音。我心里反反复复在说着这个名字。
“你病了,”她说,“病在这儿。”她轻轻拍击自己的前额,她那深色头发从鬓角齐卉地向后掠着。“可我这么说原因并不在此。我必须在迈克被杀死之前将他弄开,他是我的朋友,我不想让自己的朋友被杀死。”
我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心想是什么东西使她变得这么富于吸引力。“我也不爱看到自己的朋友被人杀死。可他们死了,他们死了。你意识到自己并不真正有朋友。没有朋友,那才台乎逻辑,是吗?你没有任何朋友,所以,要是他们死了你并不在乎。你以为我会杀死他吗?”
她慢慢点点头。“呵,是的。你什么都不顾。我对自己的生死都不顾。那就使你成了星系中最致命的东西。”
“你不知道,”我无力地说。可说这话没用。她知道。我告诉她的事情没有一件会引起惊讶或震惊;对她而言,没有一件事情是不可思议的。没有一件事情会改变她对人类的信念。我感觉到一种莫可名状的解脱,犹如一个受到风暴袭击的流浪者看到了远处的灯火,知道在世界上还有个地方能给人以安慰、庇护和温暖。即使他自己永远到不了那个地方。
“看看你的手,”她说。她又拿起我的手,将掌心翻到桌上。“没有老茧。你的手雪白,有模有样,除了烧伤的地方之外。但是能表明真相的还不止于此。你的走相不像个杀人者,或者你的举止不像。你没有那种强凶霸道与小心翼翼的样子。你的脸……尽管很丑……”她莞尔一笑,仿佛丑本身也具有一种魅力似的……“过了寥寥几天恐怖与暴力的日子,是无法改变那些经一生时间形成的线条的。”
劳莉……劳莉。我掉开眼睛。“劳莉。你是劳莉。你是干什么的?”
“我嘛?我——供人娱乐。”
“在这儿?”
“这儿以及别的处所。”
“我付不起很多钱。”
“啊,这只是说着玩的。”她微笑。“我爱唱歌。我爱看到人们幸福。”
“这些人?”我对着那一群下流的酒鬼手一扫。
“就连这些人。”这是她第二次用这么一句话。此话就像是对信念的一个肯定。我看到……在恍悟的一闪间……在教会与食肉世界之间存在着某种东西。或许并不在之间,而是在其上。
我像受到一击。我开始发颤。
“上帝啊!”我说。那声音犹如一声啜泣。“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我能感觉到我的眼睛里突然涌起眼泪。我赶快眨眨眼睛,但眼泪还是不断涌上来。我的双肩开始颤抖,我无法制止。
“我这是怎么啦?”我喘息着说。
“别把眼泪抑制住,”劳莉轻声说,“让它流出来,要是你觉得流泪能使你痛快的话。”
我头依在桌子上痛哭。在我的头下面,我的手里握着她的一只手,我在她的手上洒满了眼泪。我为世界上的一切罪恶而哭泣,为所有那些终日劳作、看不到劳作尽头的人面哭泣,为所有那些受苦受难,看不到苦难尽头的人而哭泣,为所有那些由于自己惟有的另一个选择是死亡而苟延着活下去的人而哭泣。我由于自己第一次遇上好心人而哭泣。
我感觉到一只小手放到了我头上,轻柔地撸着我的蓬乱的头发。
“可怜的孩子,”她小声说,“你要逃离的东西是什么?你为什么逃跑?事情真的那么可怕吗?”
她的声音是一条音乐般的柔情之线,一道又一道地将我交织在中间,使我置身子一个与世隔绝的,用话语、同情和温柔的善意织成的柔软的茧中。
劳莉!我绝不会告诉你问题的答案。你决不能知道这件事,因为这件事的真相是会致人于死命的……
她放在我头上的手变僵硬了,它用力往下按,使我不能把头抬起来。我出于本能竭力要抬起头来;她的手更用力地往下按。那屋子突然变得跟空间一样寂静。
“别动!”她小声说,“他们在门口,就像你刚才一样,站在那儿,四下里探看这间屋子。要是找不到他们所找的人,他们也许会离开。”
“什么人?”我急切地小声说,“他们是什么人?告诉我!”
“雇佣兵,”她声音微弱地说,“一共二个,他们不像你。他们可是真格的,就跟盘着的蛇那般可怕。他们还没有动,现在他们在往这边看。”我觉得她的手抖颤了一下。“多么冷酷无情的黑色眼睛啊!”
“谁?”我的声音尽管很低,却很刺耳。“那是谁?他的长相怎样?”
“黑黝黝——喜滋滋——冷森森的。他长着个大鼻子。那鼻子并不可笑。那是个可怕的鼻子。”
萨巴蒂尼!我打了个哆嗉。
“别动!”她的声音里含着恐惧。接着她叹了口气,“他们往别处看了,他们准备离开。不!那黑脸人叫他们回来,他们到屋里来了!”
我奋力要抬起头来,但她不让抬。她脸俯下来靠近我的脸。我觉得她的头发柔柔地蹭着我的脸颊。我感觉到她凄在我耳边轻轻说话的气息,甜蜜的气息,越来越急促的气息。
“仔细听着,这儿有扇后门。那门是开向一条胡同的,你一有机会就赶快去那儿。在胡同里等我,我去叫迈克到这儿来。打他!狠狠地打!可是……请别伤得他过分厉害,明白吗?”
“不明白!”我说,“别去叫……”
她发出一声尖叫,那是愤怒之极的尖叫。她一抬起手,我的头也跟着抬起来了。她恶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我脸上老伤加上新痛,我眼睛里又涌起了泪水。我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我感觉到一只钢铁般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肩膀。橘黄色和蓝色出现在我左侧。房间里一处处的人站起来朝我们这儿看。在他们身后,我一眼瞥见到黑色衣服。
“你这只阴淘里的脏耗子,”橘黄色和蓝色暴怒地说,“你把你碰着的样样东西都搞脏了。你为何不和你自己的同类呆在一起,为什么不在我们闻不到你的臭味的地方呆着,这会儿我要用我的赤手空拳把你撕成两半。”他的手撵紧了。
仿佛出于它自己的意志,我的手将放在桌上的酒杯一掀。黄色的残酒泼在他脸上。我站立起来,蹬直双腿时将桌子撞翻在地,而且我边起身边挥拳。随着结结实实“嘭”的一声响,我的拳头没入了橘黄色和蓝色的肚子。他伛起身子,他的脸显出痛苦之色。他抓住我肩膀的手松开了。我又朝他的面孔挥拳而去,可我想起劳莉的话,便撒开拳头,使劲搡了他一下。他跌跌撞撞往后倒过去,撞倒了桌子和椅子,撞得人纷纷倒向两边。
霎时间,房间里抡臂挥拳,拳打脚踢,一片混战。女人们的尖叫声撕裂空气,而大打出手的男人们的粗野吼叫声又将撕裂了的空气沉重地编缀到一起,酒瓶和酒杯的碎裂声成了一种音乐。淡淡的、刺鼻的酒精味弥漫。
我转向劳莉。她的蓝眼睛对我发出恳求。她的嘴巴形成一个无声的单音节字:走。
我走。我转过身来。顷刻间在打斗着的人体之间出现了一条狭窄的通道,一条通向房子后部的通道。我一个肩膀插向前迅速穿过那条通道。男人们飞快避让开我的肩膀,而后又用拳头、急速变换的色彩、乱作一团的厮打和流血的面孔重新组成一幅疯狂的画面。
我到了那扇门。我拼命拧了一会儿锁,没法开,只好作罢,我猛地拉。木头裂了,门豁然打开。我跨出门来到凉爽安静的夜色中,并关上门,将那场残暴的混战堵在身后。
我深深呼吸了片刻,背靠着门。
“等我。”劳莉刚才说。等?在这儿等给你捎来死亡?在这儿等着死亡用一双白骨之臂将你拉过去,将没有血肉的嘴唇按在你脸上?等?不,劳莉。这儿可能有安宁和平静,可你回那儿倒来得好些。死亡即安宁;死亡即平静。
胡同尽头是被灯光照亮的。我朝灯光走去,觉得冷、孤独和失落。
再见,劳莉。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