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蓁换完一身干净衣裳,又急急回到隔壁询问霍留行的情形。
想霍留行一时半刻大约不能风平浪静,京墨只得替他兜着,挡在门前比个嘘声的手势,将沈令蓁支开了去,到外边才与她道:“郎君眼下需要静养,少夫人若不嫌麻烦,还请替郎君捣些药草,小人去外边弄点吃食来。”
看他从马车里变戏法似的变出一筐药草,沈令蓁忙不迭接过,专心致志地跟蒹葭学起了捣药,待一丝不苟地将几株新鲜的草植捣成半糊状,装进木碗里,才轻手轻脚推开了隔壁茅屋半掩的木门。
屋内油灯微弱地燃着,忽明忽灭的光合着霍留行发沉的一呼一吸,在这雨后初晴的静夜里显得格外相谐。
茅屋隐隐散发着朽木的气息,对从小过得精贵的沈令蓁来讲,这陌生的味道并不好闻,要说毫无嫌弃自然不能,但眼见霍留行睡得这么沉,又记起他曾说,从前行军打仗时为了活命可以茹毛饮血,再看这破旧的床铺,泛黄的墙壁,似乎也能够知足常乐了。
她在床边蹲下来,有心叫醒他,替他敷药,张嘴又不忍心地顿住。
也不晓得霍留行这几日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眼下一圈青黑不说,下巴也冒出了刺棱棱的胡茬,整个人瞧着精神气都散了,且即便是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也仍旧紧紧蹙着,像还在烦心什么棘手之事。
沈令蓁伸出一根食指,想将他拧成川字的眉心揉平,不料刚一碰着,霍留行便霍然睁开了眼。
下一瞬天旋地转的一个颠倒,她连声都没来得及吭一吭,就被他压制在了床榻上,惊愕之下低头看去,脖子上便是他瞬间收紧的五指。
沈令蓁猛地噎了气,挣扎着去推他。
霍留行一愣之下看清了她的脸,迅速松手。
京墨离开后,他缓过了那阵难堪,很快便因体力透支当真昏睡了过去,方才沈令蓁靠近他时,他正在梦里对阵杀敌。
沈令蓁被他这狠厉的一掐吓得不轻,连滚带爬地起来,狼狈地避到床角,咳得肺都似要呕出来,听到门外蒹葭慌张的询问声,勉强道出一句“没事”。
霍留行逐渐清醒过来,上前去轻拍她的背:“我睡糊涂了。伤着了吗?我看看。”
那是当真没留后手的杀招,尽管只是短短一刹,沈令蓁的脖子也已起了一圈红印。仅仅被霍留行轻轻一碰,她就疼得红了眼,边咳边泪盈盈地望着他。
霍留行一面替她顺背,一面从一旁湿淋淋的衣裳堆里翻找出一瓶药膏来,拿食指替她细细涂抹在红痕上。
她过了好一阵才彻底缓转过来,瞅瞅自己方才能够自如走动的脚,又碰碰自己还结着痂的额角,再摸摸这火辣辣的脖子,伤感道:“自与郎君成亲,我这大灾小难竟是没有断过。”
霍留行揉了揉眉心:“以后我睡沉的时候,别这么靠近我。”
“郎君怎么反倒怪起我来了?方才在马车内,我给郎君擦身,你明明听话得很,哪知这会儿却成了这样。”
霍留行不自然地咳嗽一声。
方才在马车内之所以能够任沈令蓁“施为”,全因他清醒无比。实则他真正入睡后,即便周遭有一点点细微响动也会警醒,根本无人可近身。
他避开了这个话茬,依照一个初醒之人该有的正常反应道:“这是哪儿?你怎么找到我的?”
沈令蓁将前因后果简单讲了一遍,反过来问:“郎君为何会忽然失去音信,这一路可是遭遇了强敌?”
“是碰上一些麻烦。”
眼看他如此讳莫如深,沈令蓁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还是直言道:“郎君是不是怕我出卖你,所以不愿与我说明?”
霍留行还没否认,她便又接了下去:“其实即便是在最生气的那夜,我也不曾想过要背叛郎君,当时不过说了些赌气的话罢了。虽然直到眼下,回想起过去郎君欺瞒我的种种,我仍然觉得意难平,但我并非铁石心肠,也分得清轻重缓急,眼下郎君遭难,我哪里还顾得上与你怄气,只一心想陪你渡过难关,转危为安而已。”
霍留行目光微微一动。
见他不说话,她闷声问:“郎君不相信我?”
这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讲出来,霍留行的确未必相信,毕竟在遇见沈令蓁之前,他很难想象得到,汴京那浑浊的水土竟还能养出这样良善单纯且通情达理的人。
可她已经将话说到这份上,他自然不会不相信,只是仍然不能吐露实情。
他此行的目的,是为揪出隐藏在定边军,与西羌里应外合的“内鬼”,经过几日暗查,事情已然有了眉目,今晨便锁定了目标,将人引去了东谷寨。如若那边事态顺利,此刻或许查出了幕后主使。
但这“内鬼”一事往根上说,是通敌叛国的重罪,查到最后多半与汴京位高权重的人物有所联系,而那些人物,随便打一竿子都会与身为皇室宗亲的沈令蓁牵扯上,讲给她听,极可能令她陷入情义两难的矛盾当中。
霍留行默了默,道:“我当然相信你,但事情已经有惊无险地顺利解决,就不必再多提了。”
沈令蓁听出这只是个借口,却也不再勉强地打破砂锅问到底,记起那碗捣好的药草,忙爬下床去拿来:“我听京墨说,碰上阴雨天,郎君的腿关节常酸软作痛,若有这药湿敷,会好受些许。”
霍留行原本没有多想,等她坐在床沿卷起他裤腿,温热的手指抚上来,立刻浑身一僵,避开了去:“不用你来,我自己敷。”
沈令蓁一愣:“是我太笨手笨脚了吗?我从前确实没干过这样的活,方才捣药的时候也折腾了好久……”
霍留行的心窝子像被敲了一记软锤,想着绝不能再让她毛手毛脚,破了他的防线,嘴上却已经说出:“不是嫌你,是怕你累着。”
沈令蓁果真当即喜笑颜开:“我不累,郎君乖乖躺着就是!”说着将他推到床铺上。
霍留行实在没想到他一个大男人还能有朝一日被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推倒,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是个四脚朝天的姿势,而脚边的沈令蓁正捋起袖子,一副想要大干一场的架势。
他及时提醒:“这草药药性重,只敷膝盖和脚踝两处就好,你也别拿手沾,用勺子舀。”
沈令蓁那意图将药汁抹遍他两条腿的一双手蓦然停住,连“哦”两声,依言照做,敷到一半,见他小腿肚似有痉挛的态势,赶紧停了下来:“很疼吗?”
霍留行的确不想给她捣乱的机会,却也没有扯谎。这药草的汁水一渗透到体肤之内就是凉骨透心的寒,一次敷太多还真受不太住。
他摇摇头,咬牙说:“有点冷,能忍,继续。”
沈令蓁见识过他心性有多坚韧,膝盖骨砸到墙上也面不改色,笑得从容的人,眼下却被折磨得脸都发青了,也不知得是怎样切肤之痛。
她抖着手将最后一些药汁敷完了,问道:“仲夏的天也这么冷?怎样可以缓解缓解郎君的痛苦吗?”
霍留行浑身上下每处骨骼都似在颤动,却仍摇了摇头,示意无妨,因不愿她见到他的失态,咬着牙关背过了身去。
沈令蓁一颗心都揪了起来,瞧着他的背影犹豫片刻,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脱了靴子爬上床去,从背后一把圈住了他:“这样会好一些吗,郎君?”
霍留行一僵,要去拨开她环绕在他腰际的手,却反倒被她更使劲地抱紧。
她低低地说:“郎君,我身上热乎着呢,你不要逞强了,让我暖暖你。”
霍留行凝滞着静默许久,闭了闭眼,翻了个身面对她,一双手轻轻捧起她的脸,颤抖着吐出几个字:“真要暖我?”
沈令蓁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奇怪举动惹得莫名忐忑起来,却还是点了点头。
“那这样来。”霍留行低下头去,吻住了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