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蓁从净房出来后,忍着小腹的隐痛,一路惴惴不安地往回走。临近崇政殿时,忽然听见不远处的廊庑传来一阵咳嗽声。
不是普通的咳嗽,而是咳到撕心裂肺,听得旁人一颗心牢牢揪起,担心这人随时便要咳断了气。
沈令蓁一骇之下望过去,借着昏黄的宫灯,瞧见一位身形单薄的男子正躬着腰背,手扶廊柱,大口大口喘着气。
尽管隔着老远看不清面容,但男子头顶的金冠,以及这病入膏肓的架势,已让沈令蓁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
那应该是当今的太子殿下,赵琛。她的众多皇子表哥中,年纪最长,身份最高的一位。
往前就是崇政殿,这一去,必要经过赵琛身旁,沈令蓁再着急回殿,碍于尊卑礼数,也不得不上前向他行礼。
赵琛听见悉率脚步声,慢慢直起了腰板,转过脸来。
沈令蓁加快脚步,到他跟前,行了个福身礼:“太子殿下。”
赵琛脸上还带着剧烈咳嗽后的病态红晕,姿态着实有些狼狈,却也没有遮掩,看清她后,微微笑了笑:“是沈表妹。”
他说这话时,既不像赵珣那样对沈令蓁过分亲近,也不像赵瑞那样故作卑微,而是彬彬有礼之中夹带着一丝合理的疏离,雍容大方却毫无造作。
沈令蓁从前与这位因病不常露面的表哥并不熟悉,但或许是因为前几日听空青说,赵琛虽久病缠身,却是朝中难得的清醒人,再见他时,她对他便不自觉多了一分敬意。
据她所知,这位明明可以因提拔之恩向霍家邀功的太子,这些日子以来,根本从未主动与霍留行近距离打过照面,说过一句私话。
沈令蓁忽然觉得有些讽刺。赵珣和赵瑞千防万防,不愿霍家成为太子党,可人家太子根本就没打算挟恩图报,收归羽翼。
四面空无一人,应当是赵琛有意不让人随侍,沈令蓁自然也不会僭越地过问他为何如此,只说:“入秋了,这更深露重的,廊庑也不挡风,殿下当心身体。”
赵琛握着拳又咳了一声,笑着摇摇头:“当不当心,都是一个样。”他说着努努下巴,指指崇政殿,“那里今夜很热闹吧。”
沈令蓁看出了他问这话时眼底的落寞。
她猜,今夜是皇帝有意不让赵琛出席的。当朝太子,在宴席上一个劲地咳啊咳,的确不是太体面的事。
她心中叹息,面上却笑着:“热闹,这崇政殿,一定会一直这么热闹下去的。”
赵琛神情微微一动,像是得了宽慰,点点头:“是啊,只要大齐好,这崇政殿就会一直热闹下去。”他说着转过身,似乎打算离开了,一抬脚又停住,回过头,看着正低垂着头,颔首默送她的沈令蓁,“霍少夫人。”
沈令蓁因这突然变化的称呼稍稍一愣,抬起头来。
“你觉得,我这个太子,当得如何?”
她忙垂下眼去:“令蓁见识浅薄,不敢妄议殿下。”
赵琛低低咳了几声,勉强提气道:“倘使我当得不好,行事有损社稷,有害臣民,多在这位子一日,便多一分可能毁了大齐,那这个太子,未必一定由我来做。只要是真正对大齐好的,哪怕拉我下马,我也觉得,未尝不可。”
沈令蓁皱起眉来,因揣摩不出赵琛这话的意思,喉头有些发紧。
“但是……”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如果有人在我之后,为谋私利而去伤害我的国家,我的兄弟姊妹,我的臣民,反做比我在位时更糟糕,更坏的事,这是不可以的。”
沈令蓁好像明白了什么,点点头道:“殿下说的对。”
赵琛的神情和缓下来:“我知霍少夫人心地纯善,绝不愿意看见这八方来朝的崇政殿尸堆成山,血流遍地。倘有一日,你可以为它做些什么,还请千万不要吝惜你的能力。”他说着,朝她拱了拱手,“赵琛在此,及早谢过霍少夫人大恩大义。”
沈令蓁眼光微微闪动,弓着背颔首还礼,直到赵琛扶着廊柱转身,迈着一脚轻,一脚重的步伐走远,看不见了影,才直起身来。
她身后,蒹葭和白露险些吓出一身冷汗。
见沈令蓁望着赵琛离开的方向久久不语,蒹葭忍不住小声问:“少夫人,太子殿下方才是什么意思?”
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赵琛应当已经猜到了霍家在图谋什么。
方才那段话,看似是他在说自己,其实说的却是圣上。
他在说,在他心中,社稷与臣民是第一位的。圣上在做危害社稷臣民的事,这样下去迟早会毁了大齐,那这个皇帝,就该换人当。即便霍家有本事拉圣上下马,他也不会阻止这些必要的流血牺牲。
可是霍家只能到此为止。
倘若之后,霍家还要发动战争,大杀四方,那就是比圣上更恶的恶人。
自霍留行进京以来便埋藏在沈令蓁心中的担忧,再次被赵琛的三言两语勾了起来。
早在当初,她就问过父亲,圣上不仁,是圣上一个人的错,倘使霍留行不仅要扳倒圣上,还要颠覆大齐,推孟家皇子上位,那怎么办?
扳倒一个皇帝,可以有兵不血刃的方式,可要颠覆一个王朝,就必须得让二十八年前的血火再在这片土地上重燃一次。
纵使霍留行是真心待她,也真心愿意保下英国公府,难道到时候,她的阿娘就要这样背祖弃宗,她们沈家,就要为了霍家与孟家的复仇大业而助纣为虐吗?
沈学嵘那时候笃定地告诉她,他相信,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可是赵琛今夜的话,却让她对这份笃定隐隐失去了把握。
沈令蓁正出神,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的声音,像是宴席散了。
她忙朝崇政殿赶去,到了殿门前,却没瞧见霍留行身影,倒是看杨公公匆匆上前来,说:“霍少夫人,陛下将霍将军召去垂拱殿议事啦,霍将军请小人在这儿候着您,说若是您来了啊,便给您备好轿撵,请您先行回去。”
沈令蓁点点头,却因心系席垫,朝崇政殿张望了下。
“霍少夫人这是瞧什么呢?”
她沉吟一下,答:“我丢了块帕子,不知是不是落在席垫上了,想进去找找。”
“哎哟,”杨公公睁圆了眼,“那可不会。您那块席垫被霍将军泼了菜汁,已经让人收拾下去啦。”
“泼……泼了菜汁?”沈令蓁一愣。
“可不是嘛!您说这霍将军,细致入微起来,投壶投出一朵花,马虎起来吧,好端端坐那儿呢,一抬手,咣啷当一下,竟能打翻菜碟子!”
沈令蓁窘迫得脸都红了。
杨公公道她是在抱歉,宽慰道:“哎呀,无伤大雅,无伤大雅,那时陛下与来使都已退席,您就放心吧。”
沈令蓁颔首谢过,转身上了离宫的轿撵。
那头垂拱殿中,霍留行正孤零零坐在下首位置等侯皇帝,等得乏了,眯眼撑着肘摁起了太阳穴。
今夜这一场宫宴,真可谓是耗费心神。投壶结束尚且不觉如此疲惫,被那染血的席垫吓得心惊肉跳了一把,倒像是被一根稻草压倒了。
幸而那位给沈令蓁领路的宫女及时赶到,悄声与他说明了情况,他才擦干了一手的冷汗。
然后还得费劲地想,怎么帮小姑娘收场才好。
霍留行正闭目养神,听见打帘声,立刻敏锐地睁开了眼,向进殿的皇帝行了个坐礼:“参见陛下。”
皇帝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在龙椅上坐下:“留行啊,你可知朕留你所为何事?”
霍留行点点头:“想必是天牢那边有了进展。”
皇帝摇摇头,看似十分头疼:“若是有了进展,也就不必赶在今夜召你来了。”
霍留行作恍然大悟状:“大理寺应当已经审了一整日,那嫌犯还是不肯招供?”
“嘴硬得很。”皇帝抬抬下巴,“这嫌犯是你霍家押解入京的,你看,你可有什么妙法?”
霍留行皱了皱眉:“论刑罚审讯,臣不敢说比大理寺在行,不过倘若另辟蹊径,此事或许倒也不是只有严刑拷打一个办法。”
“你说说看。”
“陛下有意揪出奸细背后的人,既然从嫌犯这头疏通不了,何不从主使那头疏通?眼下这汴京朝堂之内,知情此事者皆为陛下心腹,但倘使,陛下刻意放出消息,让那幕后主使得到风声呢?此人能够将手伸到定边军,在大理寺也便不会毫无人脉。做贼者心虚,心虚,便要有所动。”
皇帝沉默片刻,给一旁杨公公使了个眼色。
霍留行恭顺一笑。
——
回到霍府已是戌时末,霍留行一进府就问起沈令蓁的去向,得知她因不知他何时回来,已在自己院中歇下,本打算这便不去打扰她了,却见蒹葭匆匆迎了上来。
“姑爷,您去瞧瞧少夫人吧。”
霍留行只晓得她来了月事,看蒹葭这凝重的表情,眼皮一跳:“她怎么了?”
“少夫人自守陵寒过一冬后,这月事的日子便常常是紊乱的,这次因为吃多了寒性的螃蟹,身子更不舒服,回来就喊肚子疼呢。请来医士看了,说少夫人这是先前受凉后没有及时祛除寒气,需要慢慢进补调理,当下没有立竿见影的妙方,只能捂着汤婆子熬一熬。”
霍留行当即摇着轮椅往内院去,一推开门,便听见沈令蓁虚弱的声音从帐幔里传出来:“蒹葭?你来得刚好,这汤婆子凉了,你给我换一只……”
他起身上前,从她手里拿过汤婆子,递给身后的蒹葭,然后挑开帐幔,在床沿坐下来。
沈令蓁迷迷糊糊的,这才发现是他,忙要撑肘起来:“郎君回来了。”
霍留行把她一把摁回去,脸色难看得吓人:“这么大的事,怎么没跟我说?”
她一愣:“方才也没机会见着郎君。”
“我是说你守陵坏了身子的事。”他摇摇头,“算了,先不说这个,现在舒服了些吗?”
沈令蓁老实摇头:“还是疼得睡不着……”
霍留行起身到面盆里就着清水洗了洗手,擦干后,重新回到床榻边,手对手搓热乎了,问她:“汤婆子还没来,我先给你捂捂,哪儿疼?”
这还怪叫人难为情的。
沈令蓁肩膀一缩,朝里躲了躲:“不……不用了,我等等就好。”
霍留行气得眉毛倒竖:“你不说,我可瞎捂了啊。”
“哎,”沈令蓁挡了挡,给他指了个位置,“就这里……”
霍留行把手伸进被衾里,掌心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覆上她平坦的小腹:“这儿?”
沈令蓁浑身紧绷地“嗯”一声。
他默默搁了会儿,觉得这架势不太对劲。汤婆子不动,是因为它不会动,可他会动啊。
疼了,不就应该揉揉吗?
他问:“我给你揉揉?”
沈令蓁又要拼命摇头,还没摇上,却见他自顾自已经开始动起来。
这下,她的身体绷得更僵硬了。
霍留行舔舔后槽牙:“再憋下去脸都红了,呼吸。”
沈令蓁这才发现自己在他手按上来的时候就憋了口气,一直忘了吐。
她赶紧换了口气,感觉吐气时小腹一下子鼓起几分,立刻又深吸一口气,继续憋。
霍留行好气又好笑:“你受刑呢?”
沈令蓁这肚子是忘了疼了,却真觉此刻被他滚烫的掌心揉摁着这么私密的位置,比受刑还煎熬。
她欲哭无泪地点点头:“郎君放过我吧,我还是用汤婆子好了。”
正拿着一个新汤婆子走到房门前的蒹葭一耳朵听见这句话,再火眼金睛地看清屋内情状,顿了三个数,一个急转身,立刻抬脚往回走。
不远处的白露一愣:“你做什么呢,快给少夫人送去呀!”
“嘘……”蒹葭推着她的肩,把她带离这里,“咱们少夫人不需要汤婆子了。”